雙耳 秋葉落儘,道旁的行人仍然……(1 / 1)

猶太新娘 湯問典 3999 字 12個月前

秋葉落儘,道旁的行人仍然不儘地穿梭,今早秦姐吩咐她給東郊一處宅邸送花,訂了一大束紫羅蘭。那地址離得很遠,秋潔用了一隻大方紙盒子,將花束完全保護好,坐了包車到附近,又走路到那處湖邊的彆墅

她敲了敲門,又看了一下這個門的高度和厚度,擔心自己發出的聲音不夠,再次用力氣敲了幾下,傭人開門接花,內庭的沙發上正坐著馮慧子,她穿了一身白色錦紋旗袍和同色的高跟鞋,交疊著雙腿,認真讀著膝上平放的彩色雜誌,小腿修長的骨線順著鞋尖顯露,隨著她腳尖的輕點而延伸。一聽開門聲,馮慧子抬起頭來,美麗嚴整的雙眼,正好與來人目光相接,秋潔連忙解釋自己不是騙子,是花店送花的人,是哪家花店,說是誰在什麼時候訂了紫羅蘭,一共多少支,秦姐什麼時候裁的花,她又是什麼時候包紮好出的門,完好整齊地送來,沒有折損,還有秦姐寫的單子請太太檢查。

馮慧子一愣,問傭人是不是換地方訂花了,傭人回答太太剛起床彆生氣,常訂的那家這幾天歇業,管家又找了彆的花店。馮慧子放下書,抬腳站起來,白色高跟鞋在亮潔的大理石地板上嘀嗒,她高瘦挺拔的身影走向女傭,伸手拿過單子看了看,確認東西沒問題,又從盒子裡取出花束走回沙發,打理著花葉柔聲問步聲好看嗎

原來還有人坐在門內,就在正對馮慧子那張皮沙發,隻不過因為秋潔站在門口,以她所在的地方不能看見,傭人來關門,她便趕快轉身走了。

馮慧子那雙眼睛又大又冷,一看到她,眼神好像有一點深長的意味,又好像沒有。讓她在回去的路上和剩下的一整天都難以避免地反複想起

“燒餅,你怎麼又來了”

“快跟我來”

“彆急,怎麼了”

夜裡又是咚咚的敲門聲,秋潔一聽那個間隔的長短和音量就知道又是他,燒餅氣喘籲籲地說

要秋潔跟自己來,轉身就跑。秋潔連門都沒有關,跟著燒餅就跑出去,沿著最東麵的那條巷子,一直跑到大路上。兩邊的商店都已經上了栓,剛一出門夜裡漆黑,為了追上燒餅,青石磚險些把秋潔絆倒好幾回。

“怎麼了”

“袁小姐,你看,他又來了”

燒餅指指那輛車,聶步聲這回沒有下車,隻是坐在副駕駛上,抱著臂閉著眼睛,秋潔喘著氣,皺起眉頭來

“燒餅,你要是再這樣,我都要懷疑他花錢把你給雇了”

秋潔生氣起來,轉身就要走,燒餅跑到她麵前把她攔住,眼睛亮晶晶的,嘴巴又嘟起來

“袁小姐,不是的,是他一直這樣閉著眼睛,我害怕他不會是死了吧”

秋潔走出幾步,又走回來,和燒餅一起彎腰敲窗戶,敲了幾下,沒有反應,她又拉了一下車門,看著聶步聲的側臉,低聲地說

“死了也沒什麼”

“袁小姐,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你又不認識他,再說,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袁小姐,我覺得你喜歡他”

“我還喜歡你呢,怎麼不說”

“我覺得不一樣”

“上次給你的東西吃完了沒有,還要不要,下次再給你拿,但是得等姐姐發了工資才可以”

秋潔一邊拉著車門,一邊說,卻沒有聽到燒餅的回答,這才轉頭一看,他已經沿著大路跑走了,小小的藍衣服在身後搖擺。她疑惑地向前追出幾步,想到燒餅可能是想趕著回住處,就停下了腳步。

秋潔還沒有轉過身,肩上就已經被聶步聲的手攬住,指尖並攏。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伸手就想推掉跑開,他卻趕在她的動作之前用手臂把她圈住。夜霧籠罩,她跑出來的時候沒有紮頭發,此時黑發在他懷中氤氳著霧氣,行人雖然已經消失,秋潔仍然擔憂四圍的霧中會走出什麼人來撞見。聲音又從他的心裡飄下來,彌漫在袁秋潔白皙的雙耳

“走,回家”

他的手帶了帶秋潔示意她往前走,袁秋潔卻像被定住了一樣絲毫不動

“不”

頭頂的聲音笑了起來,並沒有放鬆手中的圈繞

“不回去那在車裡”

霧氣濃了起來,氤氳著纏繞秋潔所站的這一小片地磚,路燈的光都浸透了,微弱地照出細塵一般的水珠,她的頭發都沾上了霧中的水

“我知道了,是燒餅,他連我姥爺的情都不領,你怎麼收買的他”

“不知道”

三個字透露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快樂,好像那時候俄國人扭開那個金色門鈕,聶步聲站在廊下隔著人向她看過去的時候那種神態,沒有明顯的神色,隻是好像在說,這可是你自己的事。

後麵是車,前麵是路,答對有獎,答錯有罰。秋潔隻能挪向前,一步步走著,肩上的手臂沒有鬆開,她走一步就跟一步,石磚的巷子深深延展開來,儘頭彌漫在霧氣中,上午馮慧子的眼眸好像隱在其中,冰冷地注視著她。四圍寂靜,磚縫潮濕,秋潔祈禱自己不要摔倒,不要摔倒,就不會有話說。

已經看見了那片熟悉的黑瓦,鄰居房門緊閉,屋宇漆黑。隻有這間院門開了一條窄縫,淡黃色的燈光打出來,在地上投下方形的一片,剛才跟著燒餅跑出來沒有關門,此刻那扇門半開著,好像一種邀請,足以讓任何一個走在這條路上的人感到好奇。

無聲無息,門越來越近,秋潔輕輕呼了一口氣,好像被一個什麼綁匪架著,終於找到贖金,或者用一根細繩提起一盤西洋棋子,終於放在桌麵上,不再怕它打翻。

她一下掰著聶步聲的手閃出來就想跑,動作敏捷而迅速,他卻在她逃跑之前握住了她的手腕,一使勁就把她拉了回來,輕鬆地抱起她進了門,又把門帶上了。

“袁秋潔”

又開始了,她想,此時聶步聲仍坐在那張正對茉莉照片的椅子上,不同的是他將秋潔順帶也圈住了,好像要根據她的下一步表現看要不要給放下來

“問點問題,除了傅雅寧還好嗎以外的問題,問得好,我就放你下來”

“慧子小姐…”

“馮慧子的問題也不能問”

“何施緹”

他的耐心耗儘,嘴邊已經幾乎貼近秋潔的脖頸

翟思恒已經結婚了,前日那張沈崇的報紙上已經報出來一個小方塊,她突然生氣起來,想要掙下去,他沒有放開手裡的緊扣,反而一下顯出一種通明,好像有關袁秋潔的無數條線索彙聚,終於讓他悟透了,低頭在黑暗中持續地看著掙紮的女孩,從疑惑不解看到了如指掌。那根針有可能是一根唱針,又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為她鐫刻碟片。

“袁秋潔,我知道了,你是吃傅雅寧的醋了,是吧,從咖啡廳那天開始 ”

她停住了動作,什麼話也不說了。咖啡廳門口的法桐樹在春天枝繁葉茂,正好把她完全地遮住,她站在那裡,等一個機會向雅寧要錢。小時候秋潔在報紙上看到過黑白照片,墨黑的字跡印著聶公子留洋回來的信息,蔡媽媽帶她去草坪玩,那時候女孩子走過也在說,還有馮慧子結婚時轟動全城的報道,馮慧子那美麗的雙眼,麵對著鏡頭駕輕就熟地展露它的神彩,不會有一點被嚇到…其實,她心裡閃過一個念頭,想,他和那張黑白照片真的沒什麼區彆,四指並攏放在女孩飽滿的前額上,珍惜地捧著雅寧喃喃地說著。幸好有樹葉和自己擋住,讓這個念頭放在心裡最深處的抽屜,不能被誰知道,即使天公不作美,真的被誰猜到了,她也永遠不會承認。

她又開始掙紮起來,淚水滾落,斷續地徒勞地否認,說起思恒來,怎樣百般好,怎樣對不起,怎樣遺憾終身。聶步聲不知何時已經抱著她坐在床邊,這次不再不耐煩了,而是指尖捧著她的頸後故意似的應和,非常明顯的笑意,她每說思恒一句,他就點點頭,說她說得對,還嫌她說的不好,又補上幾句好處,直到翟思恒在她的嘴裡五光十色,如同聖人一般。

“…秋潔”

當他俯身在她的耳邊呢喃,這兩個字所帶動的風輕輕地吐露進她的耳際,她終於不再說了,眼睛眨眨地望著櫃邊那疊錢,像燒餅嘟著嘴的時候那種小孩子的神色一樣,可愛地看那青藍色的一疊,霧蒙蒙的藍色側邊,袁秋潔的價碼。從回來起幾乎沒有動過,隻拿出了一張去坐車,又拿出了一張去算命,賣卜先生拿著那張錢,前後地端詳了一下,好像在猜測這是誰的錢。卦書一本本排開,沒有算出姻緣卦,隻算出了一首新詩。

他的目光順著她往那邊一看,那種笑意變得更明顯,他笑了起來,餘波震動,輕輕親吻著秋潔的聲音,慢慢引導她開啟牙齒,讓她難以言講。

秋潔的雙耳長得很漂亮,白皙單薄,隱現鋒棱。黑發在耳邊散落,曾經她躲在房間裡,從馮慧子那兒聽了很多話,但是她隻聽不說。此刻又是如此,聲音幽幽地灑落,環繞著秋潔,珍愛地捧著。告訴她很多話,比如不能都喜歡,不許都喜歡,隻能最喜歡,比如秋潔現在比上私塾的時候還要漂亮,比如最後一天是故意讓秋潔結不了婚。又告訴她那些好都是人演給你看的,如果你打開他們的心,會發現他們沒有那麼好,甚至像我一樣壞,會把你嚇一大跳。

第二天一早,秋潔還是在廊下修剪那盆垂絲茉莉,隻不過好像心裡多長了一雙眼睛,一感到聶步聲走出來,就立刻站起來遠離那盆茉莉,回到廳裡

他沒有放過這個細微的動作,目光不經意間停留在那盆茉莉花上,女孩修剪著它,白皙的手臂整理好花朵,又站起來要進房間,好像護著什麼一樣。這盆茉莉比蔡媽媽在的時候高了一丁點,側麵的絲條已經不能夠遮蓋盆沿的土壤

秋潔早上起來,就變得像一個小孩子,笨拙地無法掩飾任何東西,一看到他就臉紅,從眼下的角落紅起,淡淡地紅透整張麵頰,走過去給他盛湯。他說什麼,她就同意什麼,或者什麼也不說,因為她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