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雅寧的照片 這件圍裙經過兩天……(1 / 1)

猶太新娘 湯問典 3679 字 12個月前

這件圍裙經過兩天,終於已經洗好晾乾,秋潔又重新穿上它,給秦姐搬草皮。

“秋潔”

“沈崇,今天又來拉琴”

“不,我是來找你”

秋潔放下鬱金香花盆,才注意到沈崇今天沒有背手風琴,那個大大的厚盒子從他肩膀上一取下來,顯得他很輕鬆。

“找我乾什麼,今天事情多,還要很久才能走”

“秋潔,你也來華瀚大學找我吧,後天周日,直接到校門口找那裡站著的穿黑褲子的同學,就說你找沈崇,他們就會帶你進去”

“不行,我上次都說了,不要這樣,很危險的”

秋潔趕快又拉著他遠離人行道中心,走到不遠處的法桐下

“不要這樣,沈崇,那都是世界上的大人物,隻要動動手,就可以讓彆人永遠閉嘴消失,你爸爸媽媽呢,要是那樣了,他們怎麼辦”

“他們都在外地,沒有事兒的”

“他們沒有事,那你呢”

“不行,我還是要去,很多年前我爺爺為了禁賣煙貨的事,晝夜奔忙,我怎麼能袖手旁觀,抓我就抓我,我得去,不能少了我,少了我,他們就多一份黑暗”

秋潔沉默地聽著,沈崇也呼了一口氣,又說起來

“秋潔覺得我很自不量力吧,我隻是一個音樂學院拉手風琴的外地學生,手風琴拉的還不好,上不了台麵,隻能在咖啡廳兼職演奏給食客聽,又笨,連錢都能被人給搶走,追都追不上,還要秋潔給我借錢。如果不認識秋潔,已經流落街頭拉琴乞討了。”

沈崇的聲音低垂下去,秋潔突然抿住嘴,好像在忍笑,拉住他小聲說

“好吧,你可以去,但是,要小心,如果看見那些人,看見警察或者外國人來了,就要保護自己。我也沒有什麼辦法了,隻能這樣給你說。而且沈崇,我覺得,隻是我覺得啊,集會這種事情提的意見,從來不會有人認真聽取的,他們隻會覺得麻煩”

“怎麼不行,海城都要沒有了,還有哪裡來的家和學校呢,我同學對我說,就算愛國現在聽起來再不切實際,還是要去做,因為青年唯一的責任就是維護正義,如果都像老化的人那樣見風使舵,還有什麼意義。你看看報紙上都在說什麼,你看看”

沈崇從褲兜裡掏出來一個小方塊,慢慢地展開,沈崇拉琴的手很巧,把它疊得嚴絲合縫。這張紙在秋潔的麵前從掌心大的方片向四周展開,最後變成一張桌麵大的報紙,折痕也伸展,一塊一塊地遍布在這張紙上,沈崇在褲子上抹了抹手,指了指左上角的頭條,租界長官費諾德晚宴。鋒利巨大的紙字標題結束,下麵正中是一張黑白照片,一張玻璃桌子堆滿鮮花,花束沿著桌台一路擺上,兩旁的玻璃餐具晶瑩剔透,紅酒杯隨意地擺放在各人手邊,兩旁來客身著禮服,各坐於扶手椅中,向秋潔得體地微笑著。

這是一張從主座拍的照片,因為越遠的座位,人就越稀疏,而不是從末位拍向主位那種金碧輝煌的角度。秋潔不說話了,因為正在畫麵開頭的位置,傅雅寧正明齒明睞地笑著,身上的無袖紗裙襯托出她優雅平整的雙肩,一手拿著一柄雕花小金勺,放在麵前香檳杯的杯沿上,那個杯沿看起來那麼薄,那麼精美脆弱,竟然在這樣薄的玻璃上,還雕刻了一圈花草紋,足見這隻杯子所應當出席的,會是怎樣的隆重場合。傅雅寧毫無疑問是這張照片的焦點,以她頸項上墜著的三枚邊棱分明的梨型寶石,讓每個看到這張報紙的人,都能在第一眼注視到她。

秋潔卻沒有一直看她的笑容,而是她的手邊,那枚珍珠手鏈掛在她的半臂上,均勻纖弱,顯出一種淡淡的風韻,雅寧的旁座,放在她手邊的另一隻手,正好在這張照片最裡麵,最儘頭的角落,那雙修長的指尖平放在桌上,四指好像在輕點著桌麵。

照片戛然而止,不禁給人一種對坐在雅寧之前的人和主座的遐想,天花板上的百合密密匝匝,捆集成束,千方百計地展示著它的純潔,把那間大廳襯托得更加雅致漂亮。

“你看,報紙上每天就是這樣的”

“嗯”

微風吹動那張報紙的邊角,讓它微微晃動著,帶動著上麵的傅雅寧花枝招顫。兩人無言,沈崇又把那張報紙一塊塊疊起來,疊回原樣,放在秋潔手裡。

“後天你來找我吧,後天不行,那就下周日,秋潔”

“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沈崇,不要逞強冒險,因為你爸爸媽媽不知道你的事”

“嗯”

“還是能不去就彆去,我也做不了什麼”

“我走了”

秋潔轉身往店裡走,紅格子咖啡廳的桌布從這個地方看去,正從玻璃裡麵往外透出紅白的顏色來,一張一張的桌子,最前麵那一張正對的玻璃上還有店員拿金色水筆反寫的藝術宣傳字,秋潔知道是拿鐵和摩卡的意思,但是她沒有喝過,隻喝過普通咖啡。拿鐵後麵那張桌子此時空空的,雅寧當時就坐在那裡,她的鼻子不高,但是整個臉龐笑起來非常精致,尤其是皮膚和牙齒,她說你不知道,是我舍不得聶先生了…

這句話又不失時機的出現在秋潔心裡,連同雅寧那種尾生抱柱的哀愁,很多年前剛進私塾的時候,先生帶著一班學生神神秘秘地走到那棟三層青磚房的最高層,又拐到走廊儘頭的房間,大聲嗬斥這群學生不許說話,起手擰鑰匙。打開那扇黑木門進去,滿室空曠,空氣有一點陳舊的味道。孩子魚貫而行,秋潔跟雅寧最後才進去,正麵白牆隻掛了一副孔子像,陳舊的卷軸撐開,最上麵的白色綁線打了個結掛在一根發鏽的鐵釘子上,錦花襯布裱出的白畫紙上是孔夫子標誌性的丘型額頭,雅寧後來歎了口氣說看著像被誰給打了一拳似的,果真累累如喪家之犬。先生泣涕橫流,整理了一下藍布衫子,讓孩子站成一排,對著那張紙上的至聖先師四個楷字下跪,教他們君子為家為國的道理。男孩子聽懂了,臉上開始顯出認真的神色,傾聽的時候也不再嬉笑,秋潔和雅寧兩個小女孩跪在最後麵,當時隻是照做,什麼話也沒有說,什麼話也沒有想。

雅寧見不到了,同學之乎者也讀多了也變成先生動輒講道理的樣子,不願意和她交流。日本人一來,海城沒有了,當然也就沒有家了。秋潔終於懂了一點,無言地搬著花盆回到店中。

星期日的早晨,袁秋潔來到大學門口,門外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學生,高高矮矮,低聲討論著什麼隱秘的事,沈崇不在,她走上去問了以後,一個矮個子男孩就把她領進了校門

原來大學是這樣的,莊重雅致,來往的女學生手裡捧著書本,談論著新奇的事物,還有彩色雜誌,她都看不太懂。校道兩旁的海棠樹很茂盛,可以想見春天這會是怎樣的透紅景象。秋潔的兜裡還裝著沈崇疊好的那方報紙,小小一個麵包,一路上走來已經被她的手來回攥得汗涔涔,她掏出來瞄了一眼,上麵的油墨字母都已經洇開了。

三個女孩圍著一個穿花格呢子外套的男人博士博士地問著什麼,男人一一回答,文質彬彬地。女孩子輕笑,又問了更多的問題,男人開始教她們說做學問最重要的是什麼。那種回答的語氣又讓她想起了思恒或者袁姥爺,總是那麼溫和,得體,就像是從心裡的一個櫃子拿出來特彆漂亮的衣服,總是洗滌乾淨,把最好的給彆人看。

走到一間階梯教室,沈崇拿著一疊剛印好的粉紅色傳單正在靠窗的座位上點著,掛鐘滴答作響,他招呼秋潔過去,

“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哪兒好”

“我以為,我一進來就會看到一群人在大喊,另一群在煽風點火,然後得來一個人站在桌子上,大聲揮拳領著吆喝,過一會兒警察來了,又四散奔逃。但是不是,比我想的溫和多了”

沈崇笑起來,又點著傳單,他的手臂因為拉琴非常有力,可以看到淺淺的筋脈

“和你想的差不多,不過還沒有開始”

紙頁微黃,木質桌鬥露出來一個書角,秋潔伸手抽出來看,是一本看不懂的英文書,油墨紙封麵上畫著高傲的女郎,坐在這本厚書前的馬車上睥睨著讀者。沈崇已經點好紙頁對桌攢整齊,秋潔又把書塞回去。

“一會兒你就留在這裡,秋潔”

“好”

她把書往裡塞了一些,相比於剛剛拿出來的位置

“沈崇,看,這個我還拿著”

沈崇沒看她從兜裡掏出來的報紙方塊,認真地說著

“你知不知道何施緹的事?”

秋潔麵有愧色,隻能謊稱不知道,報紙上何施緹的銀色小圓鏡片此時泛著冷光,從她眼前一閃而過,聽著沈崇氣憤地說起何施緹的生意來,她越聽頭越低,越聽越抬不起頭來。沈崇又提起聶步聲和馮慧子,這時秋潔已經沒有辦法回答了,隻能聽著點頭稱是

外麵的廣場人頭攢動,和她來的時候想得差不多,一個高個子男生站在桌子上帶領著,其他人在下麵應和,沈崇坐在旁邊拿筆記錄著什麼,秋潔心驚膽戰,不住地想千萬彆來警察,千萬彆。直到沈崇送她出了校門,才發現那張報紙已經完全被她的手汗給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