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當聶步聲回來的時候,袁秋潔正在使用茶櫃上的收音機聽廣播新聞,播音員音色獨特,聞之不忘,說著前線消息。一看到門打開,她立刻就把收音機按滅了
“袁秋潔”
他正關門的時候不期然看見她,好像驚訝她沒走
“你怎麼還在這兒”
“聶先生,我走不了”
“給我一杯水”
秋潔馬上去給他倒水,回來看見聶步聲已經坐在沙發上等著
“昨天聽見什麼了”
“什麼都沒聽見”
“袁秋潔”
他稍微往前俯了俯,語氣很重,知道她是欲蓋彌彰
“放我走吧”
“不行,先說說,昨天聽見什麼了”
“聽見您太太說..”
無奈之下,秋潔隻能一五一十地講出來,從龍鳳杯講到傅雅寧,重複那些話語,儘量讓自己不模仿馮慧子的語氣。聶步聲看著她認真複述的樣子突然笑了,她講到信箋在哪兒的時候他重複了一句
“信箋在哪兒”
語氣雖然平淡,但她突然意識到這不是重複,而是輕描淡寫的反問句,立刻回答說
“我不知道”
“你最好不知道”
他的眼眸深沉
“聽了這些話,很難不讓人想滅你的口,袁秋潔”
“嗯”
秋潔居然誠實地點點頭
“…雅寧,怎麼樣?”
她試探著問,本來想伸手開燈,手腕卻一下被聶步聲按住,一室昏沉,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一下子因為手放在一起讓袁秋潔窘迫不已,他好像在對話中找到了一種適應,摸清了對方的底細
“袁秋潔,你是不是特彆喜歡扮演一個高尚的形象,比如做個拯救者,拯救同學,就算做不了,也得噓寒問暖一下”
“我不是”
“真的嗎”
黑暗中聶步聲的聲音突然變得很神秘,同坐一張沙發,而且非常近,秋潔往那張長沙發的一角縮,直到縮到最角落的地方,退無可退。
黑暗中閃著幽幽的銀光,那張角櫃裡麵的紅酒少了一瓶,此時散發出淡淡的暗紅色光韻。袁秋潔窘迫不已,隻能向後找話說
“您送我回去吧,我不借住在您這兒了”
“什麼叫借住,你是有租金的”
“...我不住在這兒了”
“如果我不願意,你不住也得住”
“那些花匠在我家沒有找到東西就不會來了,我就回家”
“然後呢”
他又開始以那種聽不出來意思的話語問著,好像好奇了
“然後思恒回來,我就結婚,永遠都不再出現在您麵前,算一張錢的”
秋潔原來在心裡把他曾經在銀行門口說過的話記得很清楚,此時她因為沒有衣服換,隻能穿那件綠色旗袍,綢緞清新流淌,她的雙手放在膝麵籠罩著的綠紗上。
“我會和思恒解釋清楚,從那天俄國人酒店的事開始解釋清楚,思恒不是不好的人,他會懂的”
聶步聲的話語此刻就在她的頭頂
“意思我是不好的人,總是不懂你,是嗎,秋潔”
平靜中好像有一種微微的玩笑意圖,而且不再叫她袁秋潔了,而是直接稱呼名字,秋潔心中頓時不好起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也是那個意思。說著說著,她就急起來。這句話幾乎已經不知何時,被聶步聲用那根針鐫刻在她心底,而且是非常仔細地拿著那根針,在她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刻出來。每次想忘記,他都有辦法,以各種辦法,讓她從嘴裡說出這句話來
“我是說,我會解釋好,您也好,思恒也好,就沒有誤會”
“隻要我願意,就可以有誤會,可以讓你無法解釋”
“您不會的”
秋潔心下冷汗涔涔,傅雅寧那種神態又出現在她麵前,說秋潔,是我舍不得,秋潔,是我不舍得了,她伏在聶步聲懷裡的樣子是那麼無奈
“聶先生,您忙吧,我要回…去睡覺了”
秋潔磕巴地說,她本來想說回房去了,卻突然意識到這兩個字不能夠隨便用,覺得不行,便中途改口,說回去睡覺,這四個字也沒有讓她的境況好一點,幾乎讓他們的對話更加奇怪,而且現在剛剛天黑沒多久,讓這個借口看起來很蒼白。陽台外的大街飄來的一點微弱的燈光打在秋潔的肩上,聶步聲的臉卻隱在黑暗裡,神色不明
“去,睡著了你就告訴我一聲,睡不著你就彆告訴”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做不到”
“那就是睡不著,不如繼續和我說話,說點翟思恒的事吧,你最喜歡說的,我想聽”
他好像想強調,還輕咳了一下,同時向後靠了靠,秋潔咬了一下牙齒
“你不能聽”
“沒有我不能聽的,你也聽了馮慧子的事,現在倒欠我很多話,說出來讓我聽聽”
黑暗逐漸適應,他的目光似乎隱隱透出威脅,袁秋潔無法開口拒絕
秋潔兩隻手不停地攪著,隻得慢慢翻老黃曆,從姥爺中舉說起,如數家珍地說媽媽小漁,小蔡,翟思恒爺爺,翟思恒,先生同學傅雅寧,沈崇,賣卜先生,甚至家門口常來那個吃燒餅的乞丐,原來袁秋潔對人的印象那麼準確細致,三兩句就栩栩如生
聶步聲耐心地聽完,笑了起來,聲音低沉飄散
“原來婚還沒有結,這邊已經找好了下家,翟思恒和沈崇,你喜歡哪一個”
秋潔滿臉通紅,什麼話都不說,她一急了,又想說不是那個意思,這回忍住了
“說”
她終於適應黑暗,看見聶步聲那雙眼睛眨了一下
“…都喜歡”
他的笑愈加明顯,秋潔已經可以聽到他笑的聲音,像餘波,一震一震地散布在空氣裡
“不行,不能都喜歡,彆的事可以都喜歡,這件事不能,至少男人可以都喜歡,女人不能”
她才終於意識到他說的下家和喜歡是什麼意思,立刻站起來,站著辯解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以為你問的是人怎麼樣,我是想說他們倆都好的意思”
“演給你看的,沒有那麼好的人,或者你是想說,就我不好”
“不是,怎麼跟你說話這麼難,聶先生,您也很好”
聶步聲伸了伸手臂,也站起來,乍然比她高出很多,臉上的笑意仍然沒有消散,無可無不可地說
“哪兒好”
秋潔幾乎要哭了,用心裡的那根針引著線想方設法地挑話說
“樂於助人,心胸開闊,英俊瀟灑,關心妻子,愛惜女孩…”
她說到這個愛惜女孩的時候已經搜腸刮肚,用儘了全部的詞彙,因為她不了解他,隻能編出這些。這個愛惜說出來很難不讓人產生曖昧的聯想,比如傅雅寧,總之不會是褒義詞。
袁秋潔突然發現自己可以不用裹麵紗,因為這附近幾乎沒有人認識她。還有十幾天,隻要再忍十幾天就可以,不知道為什麼,聶步聲隔三差五總是要來住,等思恒回來,思恒回來她直接坐包車去翟家,再讓思恒給錢。
秋潔已經走出了很遠,河岸邊柳樹茂盛,招搖飄舞,河水一伏接著一伏地前呼後擁,飛流而下。原來這件裁縫鋪買的衣服在日光下麵會反映淡淡的蘭花紋路,確實清新漂亮。當時小蔡進了裁縫店,一看見就眼前一亮,在秋潔點彆的衣服出來試的時候一直在指著它說這個真好看,就隻有這件衣服最好看。
從前小的時候秋潔不懂事,彆人說她沒有爹娘,回去家裡就和姥爺小蔡大發脾氣,又哭又鬨,哭得滿臉鼻涕,說我不是這個家裡的人,要收拾東西去找生身父母,小蔡一來勸,就把她抓得滿臂都是指甲印,故意說話氣她,說你走吧,不要再來我家當保姆。現在想起來恍如隔世,不知道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來,好像那時的心已經被誰取出來換了一顆,取出來一顆珍珠,換進一個魚眼珠子,換了一顆會內疚的心,而有的人,比如傅雅寧,就沒有換過。
河岸有很多乞丐在討飯,烏烏泱泱跪著哭,秋潔歎了口氣,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回走,一瞬間幾乎想加入他們,暮色四合,她回到那間公寓才發現聶步聲已經回來了,正站在那方陽台上向下看,不知是否看著她一路走回來,
“…您回來了”
聶步聲好像喝醉了,她聞到一點點酒的氣息,他也沒有看秋潔,立刻就走進那間臥室,要她過去
秋潔吸了口氣,不得不挪過去,聶步聲沒有脫外套,直接躺在那方黑色錦被麵上,好像知道一直是她在收拾,他喝醉酒也沒有說胡話,隻是目光洞察了然地看著腳尖,讓她去給倒一杯水
水端過來了,聶步聲卻已經睡著了,秋潔把杯子放下,又是給他脫鞋又是給他蓋被子,又想了一下要不要給他把外套脫掉,伸手解扣子的時候她突然懼怕起來,因為俯著身正好對著他的睡顏,她解了一顆就否決了這個想法,把被子給他蓋上了。
聶步聲睡著的時候很安靜,但是在皺著眉頭,好像不舒服,她伸手試了試,感覺他有一點點發燒了,試額頭的時候還無意識地扭開頭不要她碰。秋潔當然發過燒,知道這個時候喝醉酒有多難受,上次馮慧子來的時候聽外麵的傭人說哪個櫃子放什麼,她便走出去,大廳有兩麵高大的酸枝木藏櫃,她漫無目的地找著,裡麵都是英文資料,她也看不懂。
終於在倒數第二排的抽屜裡她找到了藥,黑色玻璃瓶,上麵還橫包著宣紙條,邊緣毛毛的,醫生寫在紙條上的醫囑都有點顏色暗淡了,黑色墨水已經出現乾涸的痕跡,她拚出來一個單詞,阿司匹林,下麵又有醫生寫的德國拜耳四個漢字,秋潔確定這個應該不會錯,打開瓶子倒了兩顆出來,拿過去要給聶步聲吃
她又躡手躡腳地走回這間臥室,如果把他叫醒,就可以讓他自己吃藥,如果叫不醒,就隻能想辦法喂他吃藥。秋潔搬了角落裡的皮凳子過來,坐在他身旁想了一下,又推了幾次,見他沒有醒的意思,她伸出手去試他的額頭,溫度又高了起來,她抿了抿嘴,心中想出辦法來。秋潔拿起杯子去外麵倒水,按照蔡媽媽小時候給自己喂藥的方法,從抽屜裡找來一張空白厚宣紙,把藥片放在裡麵疊起來,又取出角櫃的一瓶紅酒,以手握著瓶頸放在櫃子上慢慢地滾碾著,直到藥餅碎為粉末。
宣紙被她的手折出一條深痕,藥粉沿著這道痕慢慢灑落溶解在水中,杯中變成淡淡的白色,秋潔拿小勺攪了攪,嘗了一下,異味不是很大,就沒有再往裡放糖。這道門現在半開著,艱難地邀請她回去,秋潔推開門,又坐回那個矮矮的皮凳子上,伸手摸了一下聶步聲的臉,輕拍了一下,讓他有意識
“喝藥”
他的眼眸微微開啟,側眼看著,袁秋潔拿著勺子往前遞,嘴唇做了個微張的動作,示意他吃藥
“不喝”
勺子都已經到嘴邊,他卻突然開口,聲音鼻音濃重
“喝一點吧”
“我沒有事”
“有,喝一點吧”
“出去”
他閉上眼睛,沉聲說
“不出去”
秋潔仍然舉著勺子,這三個字被她說得像賭氣一樣
“出去”
“喝一點吧”
“您喝一點吧”
他好像不願意被袁秋潔喂藥,最終還是沒有張嘴,秋潔意識到他可能是不能接受被她喂的姿勢,就把藥杯放在床邊櫃子上
“您坐起來自己喝”
他還是沒有說話,袁秋潔就不由分說要去把聶步聲扶起來,抓著他的手臂拉起他來,讓他坐在床邊,示意他自己喝藥,一邊喝,秋潔還伸出手去試一試他的額頭,又放回來試一試自己的額頭,還是熱的。她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正和聶步聲左右坐在一張床上,又伸手去試他的太陽穴
“我去給您叫醫生吧”
“不用”
一杯水已經被他喝完,他突然轉過頭來這樣說
“好,那您脫了衣服再睡覺”
秋潔拿過空杯子,出去準備熱毛巾,又坐在床邊等他睡熟,才出去,一夜之間秋潔起來了很多次,來試他的額頭,先放在自己的額頭上,又蹲下來,把涼涼的手放在聶步聲的額頭上,輕輕地嘖嘖歎氣,又走來走去,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