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詞彙從天空中消失,好些天沒有吃正經飯,秋潔摸著自己瘦得見骨的前胸,有氣無力地坐起來。好像從準備結婚開始,就有一個幽靈住在她或者聶步聲的心底,準備等時機一到,就立刻出手,把事情攪黃,變成它想要的樣子。敲門的聲音響起來了,她聽見是女人的高跟鞋聲音,就沒有應答,無論來人是誰,就算是不認識的人,不是傅雅寧馮慧子,她也完全不願惹上這個麻煩。
鑰匙插進門孔的聲音,她想不好了,這人有鑰匙,這是馮慧子。果然高跟鞋的聲音從外麵進入室內,滴答響著。秋潔幾乎連動都不敢動,祈禱她不要走到這裡,不要打開自己這扇門。
“給我一個杯子,我給步聲把咖啡煮上”
後麵傭人恭敬地應好,馮慧子以細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杯子,叮叮地響,一邊自言自語給用人說話
“當年我們結婚的時候,我爹又多給了我兩個嬤嬤和一套金杯,純金龍鳳杯,厚一掌寬。那時候我爹帶我去宴會,席間都是他的學生,爸爸就問我喜歡誰,我戴著麵紗,單指著步聲說喜歡他,隻喜歡他,強迫我爹為我周旋。那時候我還有點配不上他呢,誰讓天公有意,後來我爹官運財運這麼好,後來居上,反倒成了聶步聲高攀我了。”
“那嬤嬤頭發梳得可好了,我小時候總纏著她給我梳那種盤頭卷發,後來她傷心欲絕的,我問了才知道她梳頭的手藝本來是為她女兒學的,結果女兒死了,被北伐的兵給當亂民砍死了,日夜哭個沒完,我本來想把她打發走,後來看她可憐也沒再說什麼”
“聶叔叔前年一死,聶家也沒什麼長輩讓我照顧了,其實他們以前對我也不敢怎麼樣,總是恭恭敬敬地,誰讓我爹有兵呢,商人之家,最懂看人眼色”
“就算步聲現在養著些小的,他也還愛我,親口說的,其他人算什麼,而且他愛我不是因為忌憚我爹,因為當年我和他結婚的時候,那天晚上他一掀開蓋頭,立刻就說慧子小姐,你今夜比從前還要美麗,一直都是我陪在他身邊,沒有我,聶步聲充其量隻是一個百貨大樓的老板,有了我,可就不一樣了,什麼生意都能做了”
“當年我剛要跟他結婚的時候,穿著學生服去大學參加喊口號,出來被警察逮著了,步聲開車來給我解圍,帶著一幫人,還鳴了槍,就為了救我,我倆二十一歲結的婚,現在也十年多了,我一直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手裡把槍拿出來,對著天響了幾聲,人群立刻就散了,警察一看也服氣了。”
“把我救出來,就抱著我回家,步聲這些年換過多少小的,都是一個妖媚樣子,都沒有我長得高,身材挺拔,配他”
“我看那個傅雅寧也就那樣,沒有傳的那麼豔,小圓臉,大眼睛,以前這樣的也見過”
傭人一邊做菜,一邊迎合馮慧子,她的聲音也像她的人一樣高而尖俏,此時一句句鑽著秋潔的耳孔,也像聶步聲的話一樣,鑽進了耳朵眼又鑽進了心裡,隻不過此時她還是不能動,如果聶步聲站在迷宮的頂部,就會看到馮慧子隻要伸出她玲瓏的十指,打開左手邊第二個房間的門,就能看見袁秋潔,讓她一生抬不起頭來,但是馮慧子沒有這樣做。
傭人叮叮地擺放杯盤,秋潔想起前幾天夜晚那個電話,應該是聶步聲和妻子和好了,她不禁又擔心起雅寧來,已經這麼多天沒有她的消息。
樓門傳來腳步,聶步聲回來了,慧子嬌俏地說老公,我來找你,意不意外。我給你煮好了咖啡,高跟鞋的聲音,她像是靠在了聶步聲懷裡,擁了一下又放開
“怎麼來這兒找我”
“想給你一個驚喜,咱們倆都多久沒吃過飯了,你也很久沒有回家了”
“什麼時候來的”
“下午來的,你一個人住,我看著怪心疼的”
聶步聲沒有說話,摟住馮慧子又走向沙發,他知道這是袁秋潔逃跑了,傭人做完飯就退出去。兩個人坐到桌邊開始說起私密話來
“你都不愛我了,太多年了”
“誰說的”
他的聲音還是那種不真不假的語氣
“我說的,城裡都在說,你的小白兔,我聽了就生氣,當年你掀開蓋頭說,慧子小姐今夜比以前還漂亮,我有沒有她漂亮?”
“說實在話,你比她好看”
“步聲”
慧子仍然嬌媚,千柔萬轉地喚著
“但是她比你柔弱”
“這可不是什麼好詞,步聲,生我的氣,還是不願意再給我爹辦何施緹那生意”
“煙貨不好做,猶太人太難說話,那張信箋也不在手裡,做了也不肯放給我們”
“有我爹呢,彆擔心”
“何施緹前段時間我見過他一次,說除非有信箋否則不收,不賣”
“那我可得催催我爹去找了,這是筆大生意,能買飛機的生意,我爹小時候窮的開棺材鋪子,誰能想有今天”
“因為你給他的運氣”
聶步聲品著這句話,低沉地笑起來,馮慧子高興了
“步聲,這話我愛聽,你不也是嗎,也是因為我”
馮慧子給他盛了一碗湯,瓷勺泠泠碰撞
“明年勢頭要是不好,咱們就去美國”
“好”
杯子瓷碗的細響之間,片刻又過去,馮慧子的聲音再度響起來
“我爸說,這麼多年咱們也沒有個孩子”
“現在又想要了”
“想,以前是怕老,現在也是怕老,隻不過怕的方法不一樣了,開始想要孩子了”
“好”
“步聲,今晚跟我回家吧?”
“你開車”
“好”
她拉長了聲音,好像那個好字在舌尖柔心百轉,要把聶步聲團團圍住。
他們吃完飯,馮慧子說傭人一會兒會回來打掃,拉著聶步聲走了,秋潔趁這個機會走出門拿了一塊圓麵包,又飛快地回到房間。她咀嚼著,無聲無息。
信箋,那袋花肥裡麵有一張紙角,但是非常隱蔽,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和白色的紡織袋子融為一體,蔡媽媽買回來那天,秋潔正好幫她換土,一鏟子的土,連帶著把那個紙角埋在了垂絲茉莉下麵,如果當時她足夠留意,就應該把那個紙角扯出來,就會發現一隻小小的方形紙塊,可是她沒有。那盆垂絲茉莉繁盛蜿蜒,也不會有人掀開去找裡麵。
從前都是外國人往裡賣鴉片,現在成了馮大帥自產自賣,不知道會是誰在種,或者煙農迫不得已,被人血汗相逼。也不知道會是哪個大人物寫了這枚信箋,隻要拿到信箋,何施緹就知道他們值得信任,就會同意給銷路,這應該就是馮慧子說的買飛機生意。
袁秋潔不聰明,在很多如果聰明的事上都沒有做到那個如果,但是那一瞬間智慧好像使她蘇醒過來,雖然隻是一下子的靈光和猜測。
傭人回來收拾杯盤,秋潔仍然默默無言,麵包已然吃光,她拿手帕擦著手上的碎屑,又過一個鐘頭,傭人收拾完離開了,她卻還是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