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秋潔走在街上,竟然突然發現自己無處可去,無人可找,做什麼都沒有門路。傅雅寧可以嗎,她又否決了,不行,那樣更糟。她遊蕩著,不知不覺又第三次來到那個石獅子下麵,一等就是一整天,夜都黑透了,沉沉地掛在天上,獅子呲著獠牙朝她無聲地吼著,直到她聽到皮鞋走下她身旁的台階停住的聲音,那種目光的針刺就在她的頭頂
他的聲音篤定,好像知道她一定會來一樣,所以兩天都在這間銀行辦公,而且這次出來沒有帶人
“袁秋潔”
“聶先生,找您的地方借住幾天行不行,思恒回來我就立刻和他解釋清楚,我也不再取姥爺的錢,就當是送進您的銀行裡我的租金,我不會給任何人知道”
“手段這麼著急”
“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又想起來不是那個意思的事,臉慢慢地紅了,就不說了,跟著聶步聲沉默地坐上了車,一路寂靜無聲,她突然發現後座上有一個紙袋,不敢置信地打開,是那件旗袍,雅寧沒有拿走,她忘在這裡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聶步聲已經打開車門,讓她下來,她看著手裡的東西,趕快解釋說這是自己的旗袍,又因為自己的衣服放在聶步聲車裡那麼久而尷尬起來。
這是一間雅致的洋式公寓,寬闊的一層,盆裡種了矮鬆,石子圓圓地鋪在上麵,袁秋潔心裡一驚,魚缸換過水,桌麵上有打開的金融報紙,這裡是住著人的
“這裡是您住的地方,我不能住”
聶步聲已經脫下了西裝外套
“你自己說的,找我的地方借住幾天”
“我的意思是沒有人住的地方”
他好像感覺到某種樂趣,指著一排房間門,
“你看,這都是沒有人住的地方,選一間”
門方才進來的時候已經被他鎖住,袁秋潔也退不出去,隻好隨手指了一扇門
“你看,這麼多房間沒有人住,你一定要住我的房間”
“我不是這個意..”
她擺著手,伸手就要開身後的門走出去,卻不會操作這種門,怎麼都打不開,
聶步聲已經坐在沙發上開始脫馬甲,又點亮落地台燈,一室溫暖的光,秋潔慢慢停住了開門的動作,轉過身笑了笑,又指向另外一個房門
“那我住這個”
他解扣子的動作停住
“你住哪個,哪個就是我住的房間”
袁秋潔的臉已經紅透了,她這才想到剛才隻是他的一個試探,隨便她指哪一個,都無法改變。
“那要怎麼樣才可以不和你住一個房間”
她還是學生的樣子,問起問題來像問先生,小心翼翼地
聶步聲想了一下,抬抬下巴,示意她手裡那件綠色旗袍。
“換上那件衣服,給我看看”
遲到了兩個月的試衣服,她走進第一次指的那個房間,黑暗中飛快地穿上又出來,低著頭站回門口那個位置。裙子很漂亮,但穿上其實也不怎麼,頭發太長,像根豆芽菜。
“行了嗎”
聶步聲站起來伸手夠了夠天花板,說行了,讓她睡覺吧,自己選房間,她看見客廳陽台有水池竟然就借著那個洗了把臉,轉身走進那間房間。
室內的西洋家具袁秋潔都不會用,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燈打開,照出來同樣的暖光,床上是絲綢被麵,櫃子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水,還有手表,她後退幾步,原來換衣服這裡真的是聶步聲住的房間。
她亂了陣腳,又開門出去,把門很輕地帶上,聶步聲仍然站在陽台前麵,他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還是那種一樣的神態,意思是你看,是你自己選的,袁秋潔又進了另外一個房間,這次不再出來了。
早上起來,袁秋潔的腦子裡仍然是一團漿糊,好像聶步聲站在迷宮的高處,掌握著每一個動向,她則完全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來,又走向何方。
沿著陽台輕輕向外看去,還是有人在排隊買豆漿,她不能去買,身上也沒有錢,現在還是倒欠一張錢,聶步聲早已經開車走了,他完全可以不回來,傅雅寧,馮慧子,總有彆的地方。有人敲門,她隔著門問一句,是傭人。
她隔著門吩咐她們不用再來了,傭人好像對裡麵的女人聲音見怪不怪,說好,就走了。
秋潔鬆了一口氣,這下好一些了,至少不會給人知道。她仔細地看了一下怎麼操作台燈和門,這間公寓除了聶步聲住的房間,還有四間臥室,都空著,秋潔可以用帕子蒙住臉去下麵門房取炭燒水。她用浴室洗了個澡,但廚房沒有什麼東西,她又餓了一整天,沒有想到到了晚上,聶步聲又回來了
他打開門,看到袁秋潔滿臉防備之色
“您來乾什麼”
他突然笑了,稀奇起這個反客為主的問題來
“我來回家”
他走過去,坐在沙發上昨天的位置,玻璃角櫃發出幽幽的光芒,聶步聲突然讓她去拿一瓶波爾多紅酒,拿對了有獎,拿錯了有罰。袁秋潔站在沙發後麵看著那個櫃子,一動都不動,幽幽的冷光後麵,玻璃裡麵封著幾瓶紅酒,標簽正對著二人,她一個字也讀不懂,但另外一個人不是。聶家送聶步聲留過洋,這個其實小時候她聽人說過,一直以來城裡的人尤其是姑娘,都知道傳說聶步聲的事。
“不拿會怎麼樣”
“不拿和拿錯沒有區彆”
她走過去,拿出一瓶紅酒遞給他,其實和臥室一樣,對錯掌握在他的手裡,他訝然了一下,說對了,袁秋潔可以自己想一個獎出來
“您去找雅寧住”
除了這個都可以
“那您去找馮慧子住”
“這個也不行”
“您給我找一間空的房子,沒有住人的”
“這個也不行”
袁秋潔急起來
“怎麼都不行,罰倒是罰得很好,不用猜都知道罰什麼”
“就是不行”
“好吧”
他突然抬手,捂上脖子好像是疲累起來,要秋潔來給他按肩,袁秋潔隻得照做,聶步聲抱著胳膊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不說話,隻在她下手不夠的時候說一個重一點,他脖頸的皮膚都在袁秋潔的手邊,但是她很小心,絕對不碰到沒有衣服隔著的地方。
按完了,又讓倒水,又讓掛衣服,袁秋潔一一照做,心想好在自己還有那件綠旗袍,加上穿來的這件黃色裙子,就有兩件衣服可換。她做完了事就問聶步聲能不能回去睡覺,他沒說什麼同意了。
電話鈴刺拉拉地響起來,聶步聲在外麵講話的聲音還是那樣可怕,好像他多長了一個留聲機,不是從嘴,而是從深處彆的什麼位置,讓她在房間裡聽得清清楚楚。他說慧子,我心裡還是隻有你,慧子,你從來無可代替,語氣半真半假,好像詩人在被迫歌誦一個乏味的繆斯。隔著一道牆,袁秋潔幾乎已經可以想見他站在櫃邊,按著那張白金電話撥動鈕盤的樣子。一陣冷戰襲來,她再也不願出去,坐在床邊直到天亮。
已經是第三天,如果聶步聲還是回來,她就真的無法招架了。不知道他又會玩起怎樣的遊戲來,又有什麼樣的話說。她發現櫃子裡有一張女士絲巾,就蒙住臉出了門,問了問路卻發現這一片地方已經離白雲齋很遠,走也走不回去,而且他好像知道這件事,完全沒有擔心她能逃跑的事
她又回到樓上,枯坐著等,今天聶步聲沒有回來。後來的幾天也沒有來,她終於鬆了口氣,睡眠逐漸踏實。睡夢中聶步聲的留聲機又響了起來,漫天重複著難言的詞彙,舊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