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去找誰啦”
小蔡迎秋潔回家,又擺放杯盤準備吃飯
“路上遇到的一個人,是音樂學院的學生,他的錢被人搶走了,我給他一點我的”
“哦,不要多管閒事”
“嗯”
“吃飯”
“蔡媽媽,姥爺有沒有交代過,我結婚後,如果翟家讓我去他們那裡,你又怎麼辦”
“我去找下一個人家做活”
“蔡媽媽,你把姥爺的財物賣掉拿走吧,或者不去做活了,年紀大了,就住這個院子,姥爺肯定也想讓你這樣的,他的花就有人照看了”
“不是,小姐,彆這樣說,我是傭人”
“不是的,姥爺愛你”
“瞎說”
“蔡媽媽,我還是想跟你待在一起”
“我也是,小姐從小就是我帶大的”
兩人吃著吃著沒聲音了
“我一直想說,下次思恒來,我問問他能不能帶你去翟家,或者我們倆一起說,思恒家有些傭人,再多一個也沒什麼”
“小姐不用為這事掛心,隻要隨自己的意思準備妝奩”
“我沒什麼可準備的,問問思恒的意思,是辦西洋的還是舊式的,問明白了我就定做一件婚紗就好”
小蔡放下手中的湯碗
“小姐怎麼能這樣說,這是大事,女孩子一生隻有一次的大事,沒見過像你這樣不上心的,彆人家都是高高興興東買西買”
“蔡媽媽,你說姥爺生前是不是還生我媽的氣,氣她不告而彆,不聞不問,按著淑女的規矩嚴厲教養出來,卻適得其反,處處跟姥爺作對”
兩人的目光凝聚在那盤紫砂茶壺的旁邊,那裡有一塊水晶圓掛墜,姥爺時常纏在腕上,握在手心。此刻它的銀鏈子堆疊在下方的桌麵,捧著墜子金燦燦的花邊。水晶玻璃裡麵鑲嵌的是一張黑白照片,一個年輕女孩正以手搭涼棚,望向遠方的大海,身上短褐穿結,肩袖處還有一兩塊異色補丁。貧窮的漁家打扮遮掩不住她動人的光芒,鼻梁嘴唇精致無暇。這是袁秋潔媽媽的成名之作,漁家女小漁。
“是呀,其實姥爺一直掛心,就是想讓你有個好歸宿,彆像小姐一樣離經叛道,至少也能讓他放點心下來,從前姥爺對我說,後悔了,說後悔當年把小姐管得那麼嚴,後來撕破臉麵,一點親情都不給他留,生下你就走了,每次說每次都後悔”
袁秋潔繼續吃飯,突然知道了為什麼姥爺叫自己上去背書訓話的時候,為什麼自己背不出來的時候,他也沒有過分懲罰過。那張小漁的側影手搭涼棚望著吃飯的二人,袁秋潔發現自己和媽媽長得一點都不像,她從指尖到鼻梁骨處處都是那麼纖細修長,顧盼流轉間連粗布褐衣下的手臂都是如此挺拔,而自己卻看起來鈍鈍的,手也不大。
今天傅雅寧徹底不來上學了,給兩人用的桌子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坐著背誦功課,今天又背尚書,詰屈聱牙讓袁秋潔頭疼,一直到下午傅雅寧還是沒來,袁秋潔就知道她的計劃實現了,以後也不會來了。有同學湊過來問她,她就回答傅雅寧爸爸給她轉學了,彆的不再說,也不再理會班裡男生三個兩個的竊竊私語。一本本暄軟的線裝書被她裝進那個藍色布口袋,袁秋潔不無慶幸地想,自己終於也要走了。結婚雖然不一定比上留洋女中好,但一定不比留在私塾背書壞,而且思恒那麼好,又那麼溫和。
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法桐沙沙作響,幾個搖曳的旗袍女人正站在一旁閒聊,有一句沒一句地添油加醋冷嘲熱諷。人行道這時候被兩個討飯的人堵住了,正在跟施主討價還價,尖牙利嘴地爭吵,後麵的人隻能堵著看。人越來越多,袁秋潔雙手拎著書袋,也站在人群中,無奈著實過不去,隻能焦急地等著。
“聽說了嗎,聶先生的小白兔給送到留洋女中去了,那叫一個會來事兒,上次我去費諾德晚宴,在門廳附近看見她了,那個聲音柔得,我都受不了,難怪聶先生喜歡”
“這話說出來多難聽啊,人家是讀過詩書的文氣女孩,最次也得說是女朋友,怎麼能這麼說”
“有什麼區彆,都是作小,也不知道她爹是誰,知道了臉又往哪兒擱”
另一個女人臉上透露出了然的神色
“噓,你們不知道,他爹看起來很正氣吧,可就是她爹想方設法把她送出去的,想儘了各種辦法喲,從小就教手段,又為了麵子好看擺個淑女的架勢,顯得與眾不同,給送到私塾念舊書。去年幾番宴會牽線,終於給送出去了,人家才不在乎臉在哪呢”
“那他太太…”
“馮慧從來沒說過什麼,你怎麼知道人家不是心甘情願啊,萬一…樂在其中呢”
“瞎七搭八”
乞丐讓步了,女人們終於散去,袁秋潔釋然地拍拍書袋,也走向前去,走過這條街的拐角,正好看見翟思恒迎麵而來,見了是她一臉驚喜
“小潔”
“嗯”
樹蔭滿地,兩人並排慢慢走著,袁秋潔不停地看著自己的鞋尖,小小的黑色布鞋,白襪子,搭扣有時候開了,她就停住去扣上。
“我父親說下下個月就辦喜酒,這星期日請你來我家見他,放心,他從前認識袁姥爺,也很喜歡你的”
“嗯”
翟思恒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攬在了她的肩膀上,秋潔也沒有拒絕,任由他攬著走著,又拐過一條小路,走上中央大道,道旁偶有飄落的綠葉,掃地工人還沒有來得及清掃乾淨,
“小潔想要什麼首飾,金手鐲,或者金項鏈”
“不用,擺酒的時候我自己做一套衣服就行”
“怎麼不用,用的,我來給你訂”
“思恒,有一件事…”
他們停住腳步,翟思恒緊緊盯住秋潔
“能不能帶蔡媽媽,我的意思是說,帶蔡媽媽去你家做活,或者要是嫌麻煩,讓她常來看看我也行,讓她留在姥爺那個房子裡住,反正我們結婚後,這都是你的。”
她聽到輕輕的笑聲,思恒笑了
“小潔,原來擔心這個,你可以做主的,你忘了嗎,你是我的妻子”
袁秋潔看著他突然也笑了,一下子伸手抱住了翟思恒的胳膊,兩個人都笑了起來,甜甜蜜蜜地慢慢走向前,翟思恒沒有注意到路旁汽車飛駛而過,秋潔卻總感覺異樣,好像那輛汽車的玻璃一瞬間閃過了一種目光。
“小姐穿這個好看”
蔡媽媽堅持指著那件衣服說這句話,裁縫又拿掛勾木杆伸上牆沿,從上麵那一排旗袍裡麵把那一件鉤下來,左右在袁秋潔身上比著,這件衣服是淡綠色的,緞子外側還有一層薄薄的喬其紗,袁秋潔身段單薄,穿上有一點點撐不起來,但是很漂亮。
秋潔看著鏡中,框裡除了掛的滿牆滿屋的禮服還有尷尬的自己,多少像根豆芽菜,隻得轉身給小蔡看
“蔡媽媽,你看,怎麼樣你一直說喜歡這一件,從進來開始就在說”
“我覺得這個最好看了,穿這個見翟公子爸爸,最好看”
“好”
裁縫把衣服包起來,小蔡一邊提著衣服一邊跟她回家,聽袁秋潔半路突然說想吃鬆糕,怕拿食物的手會把布料沾臟,就把裝衣服的紙包塞給她,叮囑她趕快回家,自己繞路去買。
手中的衣服滑溜溜,輕飄飄地,預示著不知道周日穿上它去翟思恒家又會發生什麼,又該怎麼說。袁秋潔又拐上中央大道,今天不同昨日,工人把路掃得乾乾淨淨,最後一天的學已經上完,她也不必再拿書包了。櫥窗裡麵是她穿著米黃色長裙的側影,扣子一顆一顆從領口直到裙邊,天已經慢慢熱了起來,大街上的人也都開始穿起單衣了。
一陣喧鬨聲突然傳過來,從前麵的彆克轎車裡走出來兩個女人,其中高個子那個伸出手就把另外一個女人的珍珠手包扔了出去,神色嚴厲非常,秋潔再仔細看去,另外一個人竟然是傅雅寧,她竟然是雅寧,正穿著粉色洋裝,頭上還戴著小禮帽。那高個子女人的司機又伸出手去一推,傅雅寧一個踉蹌,倒去坐在地上,禮帽也歪了,滿臉淚痕。她張開嘴說了兩句話,反擊的樣子,那女人氣急了,伸手打了傅雅寧一巴掌,摔門就走了。汽車揚長而去,隻剩下人群湊著傅雅寧看。秋潔趕緊跑上去,擠開人群搶到中間把雅寧扶起來。她正坐在青石磚地上,鬢發散亂,禮帽也掉落一旁,臉上都有淡淡的紅色掌痕。人群竊竊私語,秋潔伸手護住傅雅寧,又回頭說彆湊熱鬨,讓他們趕快散開去。
從咖啡店的玻璃窗看出去,夜色漸漸飄下,路燈已經亮起,行人繼續像沒有發生事一樣匆匆前行。咖啡店的裝潢精致,還演奏著手風琴,絲絲縷縷飄忽的音樂。秋潔拉她進來坐在門口第一個桌子的位置,傅雅寧順從地坐在座位,目光渙散地看著紅格子桌布。袁秋潔扶她坐下以後就放下綠旗袍,走出去撿她掉落的禮帽和讓風吹飛的大絲巾,再拐彎回來的時候雅寧已經哭了,眼淚一點點地沿著臉蜿蜒下來,被高個子女人扇亂的頭發此時也被她重新綁成一個馬尾,她仍然看著桌布發呆。
咖啡廳很大,剩餘的客人也在交談,聲音有點嘈雜,服務生走上來,問秋潔喝什麼。袁秋潔隻顧看著雅寧著急,想也沒想,頭也沒抬,就說普通咖啡,要兩杯,服務生拿著皮冊子走了,她用雙手握著桌沿,試探著向前傾身
“雅寧,那個是…”
傅雅寧卻不言不語,站起來走到吧台問服務生打電話,打完以後才回來坐下。
“是馮慧子”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秋潔也不能多問,服務生托著兩個白瓷杯子過來,又給放上白布手巾。傅雅寧一隻手握著柄,一隻手圈著杯沿,看著裡麵的褐色液體,上麵泛起微微焦黃的泡沫。
“馮慧子…是誰?她為什麼要那麼對你”
袁秋潔也捧住咖啡,喝了一口,雅寧突然情緒激動起來
“袁秋潔,這不是你能知道的事,你就是這樣,做你的純白小姐,不要管我發生什麼”
“好吧,雅寧,自從你不來學校了,我覺得好陌生啊,整個私塾變得像不認識一樣,先生同學好像全是活死人”
傅雅寧一聽,就哭起來,脖頸上那枚細細的金鏈子都在顫動
“秋潔,我爸爸說要我識相點,隻是給家裡鋪路,不能愛上他,什麼都忍著就行,可是我怎麼能忍住呢,今天我在公寓裡,馮慧子帶的人突然來,騙我是送雜誌的,我跟著他們進到車裡,馮慧子就開始給我立規矩,說在聶家這些年你這樣的我見多了,你知道我一氣,就口無遮攔,我說你要是真有魅力,就不用到處給人下馬威,還不一定有我在他心裡的分量重。馮慧子一聽見的時候,那個表情把我嚇得要命,停車就要把我踹出去,恨不得殺了我。”
秋潔心中慢慢有了門路,低頭不說話了
“雅寧,能不能跟爸爸說…以後就不這樣下去了?”
“我爸已經升官了,目的已經達到了,是我自己不舍得,你不知道…”
傅雅寧的臉上顯示出一種難言的哀愁,秋潔隻能想彆的話說
“…留洋女中,好不好?”
“好,好得很,念洋經的時候說話像唱歌,同學都時髦,也勢利得很,看見車來接我就都捧著我順著我的話說。”
“好,上學開心就好”
“他說不念書了,直接給他做秘書,我不樂意,我才十七歲,比你還小一點呢”
“…嗯”
傅雅寧的臉孔嬌美憂傷,粉色的綢緞連衣裙把她襯得很清透。袁秋潔隻能沒話找話應著說,天黑透了,咖啡也漸漸見底,沉渣擺出了一片樹葉的輪廓。
傅雅寧突然側身往外看,又站起來走出門去。服務生見了以為是要走,就過來要收錢,秋潔才終於想起來小蔡去買鬆糕的時候把錢包給拿走了,自己沒拿錢,大為後悔。摸來摸去身上的兜,也沒有找到任何紙幣,手邊除了裝綠旗袍的紙包也沒有東西,她不得不凝視著對麵座位傅雅寧那隻珍珠手包,如果裡麵有錢,應該就可以付賬,本來是她安慰雅寧,無奈現在也隻能讓雅寧付賬。
她回頭看看窗外,傅雅寧已經跑到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旁邊,秋潔心想不好,傅雅寧傷心之下把手包給忘了,秋潔又怕自己出去以後座位沒人看,東西會被人拿走,就趕緊胡亂把手包和紙袋都拿起來,又跟服務生說寬限一小會兒就回來付賬,也走了出去。
還隔著幾步路,傅雅寧已經依偎在車上下來的高個子男人的懷裡,珠淚晶瑩,枝葉柔弱。男人以手撫著雅寧的額角,慢慢地順著,熟練地喃喃地說著什麼,時空都在二人的身旁凝聚,靜止。秋潔大為窘迫,慢慢走到一邊樹下等著,裝作看往另一個方向的樣子,直到傅雅寧抬起頭來
“秋潔,怎麼了”
“…你的手包”
袁秋潔從樹蔭裡走出來,傅雅寧一下子露出驚喜感激的神情,放開男人,走過幾步來取手包。牙齒玲瓏整齊,給她的笑添上了那樣的色彩,在昏黃的路燈下明亮耀眼。
“謝謝秋潔,我走了”
“…等一下”
袁秋潔走上幾步路想跟上傅雅寧,那個男人也走過來低頭攬住傅雅寧就要回車裡,二人卻被秋潔攔住
“…雅寧,我沒拿錢”
“步聲,等一下…什麼”
“我,我說,我今天剛見你的時候太著急了,忘了自己沒拿錢,就點了咖啡。其實本來是有錢的,但是從裁縫店出來以後,錢被我家蔡媽媽拿走了…”
二人都看著袁秋潔,她的聲音就一點點低下去。
傅雅寧明白過來,打開手包就搜尋起來,找了半天,才找到兩張大錢,想了想足夠了,就把錢給她。
“這個太多了,雅寧,你拿一下東西,我去找零回來把剩下的錢還給你”
傅雅寧接過禮帽和紙袋,袁秋潔跑回去付賬,再出來的時候才發現汽車已經開走了,隻剩下法桐在路燈下昏黃地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