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下,獻丹之儀開始。
皇帝上座,戴十二旒冠,一襲深黑禮服,金線勾勒的龍紋遊走於領口、袖口之處,襯著深紅裡衣,佩黃赤綬四采①,莊重華麗。
依禮祭祀後,膳宰②代為嘗食,皇帝拂袖,大手一揮,眾人得了皇帝的允諾,開始用餐。
一獻,一酢,一酬③之後,皇後作為此次獻丹之儀之主,複而向皇上敬酒,燕禮④方才完畢。
立在一旁的宦官唱喏,“獻丹之儀開始——”
身著深衣的樂匠,立在一旁,手持木槌,依律敲擊編鐘,整個宮殿裡清越嘹亮之聲不絕於耳。
這時裴湛手捧雕花漆盒,緩步上前,在大殿的中央停住,他低頭,雙手呈上漆盒,一旁的宦官接過他手中的盒子,半彎著腰,雙手上舉,捧著漆盒,獻給皇帝。
眾人眼中俱是好奇之色,想知曉這傳說中的仙丹是什麼模樣。
皇帝拿過漆盒,放在紫檀木雲紋案上,細細端詳。
那漆盒並非四四方方,是長條狀,盒上雕花繁瑣複雜,草木紋由深紅線條勾勒,筆鋒拙樸,清潤縝密,掀開盒子,乃是一塊錦緞,將內裡之物包裹密實。
皇帝有些不耐煩,直接將錦緞扯開。
刺啦一聲,鐘磬聲的襯托下分外刺耳,是布料劃破的聲音。
眾人端的細看,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案幾之上哪有什麼仙丹,分明,是一塊筒瓦。
皇帝怒極,他麵色漲紅,道道青筋猙獰地爬滿他的額角,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一副要吃人的模樣,他急促地喘息著。
抄起桌上玉盞,朝裴湛砸去。
裴湛目光定定,看著那一枚玉盞朝自己飛來。
突然,那玉盞停在了離裴湛額間一寸的位置。
一隻手,一隻纖細的手,一隻女子的手,穩穩地接住了這隻薄胎玉盞。
一個女子麵帶薄紗,蘭指纖纖,身著羅裙,一腳踮起,作振翅欲飛之狀,煙色的流紗,隨著她的動作,緩緩滑下。
她旋回身,清淺一笑,悠然落地。
眾人的注意力都被這大膽的女子所吸引,紛紛猜測。
皇帝也在猜測,莫不是,麗妃?可是她平素最討厭著麵紗之人,難道是……
“嬪妾青檀,為陛下獻舞。”
“你還會跳舞?朕怎不知。”皇帝大為高興,本以為她是不願意來這種場合的,誰承想,竟然還願意獻舞。
“準了。”
“舞若是跳得好,還請陛下答應我一個要求。”
妧良人性子頗冷,皇帝用法甚多,也沒有得到妧良人,她對陛下所賞皆不在意,更何況討要,聽她一言,皇帝便迫不及待地答應下來。
裴湛立於一側,為妧良人讓出地方。
琵琶聲起,彈者隨意撥弄三兩琴弦,她形隨律動,好似扶風擺枝,弦如流水,她緩身曼舞,一切平靜無波,醞釀著更大的風雨。
刹那間,弦聲走高,似是到了急急迫危難之處,她水袖上下翻飛,身旋回舞,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長袖一振,水袖如箭簇,向皇帝攻去,直迎照麵,還未有人說出一句大膽。
弦聲又是一錚,水袖收了回去,有如無骨的楊柳枝,蜷於她的懷中,隨著她曼妙的舞姿,上下起伏。
這一舞,引得眾人讚歎,叫好聲不斷。
煙色的流紗裙,時而綻開,時而收束,開時似花,束時似芽,她的麵龐在舞中在麵紗下若隱若現,勾得在場的人都心癢不已,想要一窺芳容,做那揭紗之人。
裴湛則在一旁斂下眼睫,不知在沉思什麼。
弦曲還在繼續,此刻變得哀婉淒長,她亦似冬雪飄悠悠落地,眉目含霜,滿眼悲戚,似訣彆,似生離,草木身死,萬物泣訴。
在哀到眾人不能自已時,弦聲如乍然之火,轟然而起,焚燒一切,她裙色綻開,後仰而下,隨著琴聲一點點燃燒殆儘。
最後,琴聲消匿,她煢煢孑立,孤身一人,向遠處望去,眼裡全是灰敗,闔然倒地。
麵紗輕輕滑落,露出一張驚為天人的麵孔。
瞬間,驚起四座。
皎若彎月,明若豔陽,如流風,如回雪,天地為之傾心,百花為之失色,唇潤而緋,膚澤而白,明眸皓齒,顧盼生輝,舉手投足間皆是動人心魄的美。
一舞畢,她一揚水袖,收攏於前,微微行禮,道一句:“妾獻醜了。”
皇帝一手托著下巴,另一手把玩著宮女新送上來的玉盞,他摩挲著玉盞上的紋路,玩味道:“朕竟然不知,妧良人原來是如此一番好相貌。”
他打量一番妧良人,不緊不慢,語調沉緩地開口:“妧良人,今日想要什麼賞賜?”
“妾不過一舞,不敢要什麼賞賜。”她答得很是得體,不過妧良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便慢慢退下了。
這一打岔,皇帝的怒氣已去了四五分,這時他才想起來一旁的裴湛。
皇帝早已不耐,一旁的江戍得了皇帝的眼色,於是悠悠然站起來,隻聽見他朝著廳中裴湛道:“你欺君之罪難免,可還有什麼要分辯的?”
“有。”他站定,目光堅定地望向皇帝,並與之對視,麵上毫無懼色。
一旁的宦官尖聲嗬斥道:“大膽——竟敢直視陛下。”
皇帝打了個哈欠,擺了擺手,示意宦官退下,“左右是個死人了,讓他說。”
“這瓦,比宮窯燒出來的輕了三錢。”言止於此,剩下的留給皇帝去想就好。
而裴湛這一句話在朝臣中則是掀起了軒然大波。
裴湛是阿廡宮的徭役,此事人人知曉,這瓦從何處來,不言而喻。
瓦輕三錢,表明有人偷工減料,但是堇朝律法森嚴,每一塊瓦必刻有製造工匠之名兼有司空印記,一般工匠絕不敢有半分疏忽,不然就是死罪。
下麵不會出問題,那隻能是上麵出了問題。
至於問題在哪,江戍和竇承平都不約而同想到了同一個人。
站得離皇帝最近的那個人,內侍近臣,宦官陳高。
皇帝當初主張建阿廡宮,直接越過了宰相,不與眾臣商議,讓陳高主理大小事宜。
至於其間他中飽私囊,大多數官員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前車之鑒,還是曆曆在目。
如今,裴湛將這件事擺在了台麵上。
宰相竇承平有些喟歎,如果眼前的這個身著襤褸的青年,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他倒是可以笑他一句無知,但是他分明看見了裴湛的眼神,帶著幾分孤勇和決絕,很明顯,他知道自己在做何事。
江戍想到這裡,也是一驚,而這背後的一切,這個叫裴湛的少年人能否承擔?他有些後悔,他隻是想讓那少年人做幾句分辯,將真的不死藥拿出來,卻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
江戍看向竇承平,事到如今,他自己也是騎虎難下。
竇承平顫顫巍巍地起身,他既沒有理會那塊筒瓦,也沒有想要把事情刨根問底的意思,他隻是淡淡地問了句:“裴湛,鬨了這麼一通,想必不死藥還在你手上。”
將一切粉飾太平的方法,就是找一件本來重要,但是又不那麼重要的事,轉移人們的注意力。
顯然,這也是皇帝想要看到的。
給了所有人一個台階下。
裴湛朝竇相行禮,“確實,隻是不在草民手中,寄放在拙荊處。”
“那便叫她替你完成這獻藥之事吧。”竇相斂袖,從坐席上走下來,與裴湛站在一起,“陛下,不如先將裴湛收押,等其妻來,再做發落也不遲。”
皇帝雖有不滿,但還是點了頭,畢竟不死藥不同於其他的珍寶,若是裴湛出了問題,這丹藥就獻不成了。
但是事情似乎還有沒有結束。
有人卻還是挑釁般說到:“竇丞相恐怕是年紀大了,容易忘事,這塊瓦怎麼辦呢?這可是呈上來的貴物。”
本想粉飾太平,但是似乎這件事無法如此輕易地揭過,最後還是妧良人出來說了話。
“不如就賞給妾吧。妾還未曾向陛下討要賞賜。”妧良人答話。
皇帝笑了一下,“哦,妧良人現在怎麼想得起來要賞賜了?朕怎麼記得你剛剛不要的。”
她恭恭敬敬向皇帝鞠了一躬,“妾鬥膽,替陛下收著這令人不快之物,以後陛下的不快都可以交由妾來保管。”
聽見一個絕色美人說著要替你撫平不快,哪個男人不心動,皇帝廣袖一揮,便同意了。
妧良人聽罷,便安靜地退下了。
回去的路上,服侍她的小女奴,十分歡喜,對她說到,“良人生得這樣一副好相貌,為何不早早去邀寵呢?”
她隻是溫柔地撫摸著小女奴的頭,“你要知道,有些東西,隻有在最關鍵的時刻拿出來用,才是最有效的。”
“陛下不會生氣嗎?畢竟昨日陛下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呢。”
沒有直接回答她,妧良人隻是淡淡地說,“回去後備水吧,我要沐浴。”
小女奴瞬間明白了妧良人的意思,陛下不僅不會生氣,還會……
她在前方提著燈,心裡滿是開心,“自家主子終於要承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