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早朝,天色還是霧蒙蒙的,空氣濕漉漉的,數百級的寬大長階,一級連著一級,每十級二十級不等,有一個平台。
一位身著黑色官袍,戴高山冠,佩書刀並金印紫綬的老者,顫顫巍巍,褰衣提袍,側著身子,一步一緩艱難地走下台階。他在遇到大平台時,需緩許久,才繼續。
遠在望樓的守衛,每天都是這樣看著竇承平艱難地下台階的。
今日有所不同,他停在第二個平台時,有一位身著綠色官服,配銀印青綬的年輕官員,急急忙忙地喊住了竇承平。
“竇相留步,竇相留步。”他從後麵來招招手,因為提著衣袍,下台階時走得又急,差點被衣袍絆倒。
竇承平見是廷尉江戍,衝他微微頷首,示意自己看見他了,對他道:“莫急莫急,你慢慢來。”
江戍三步並作兩步,來到竇承平身邊,深喘一口氣,“我有話與竇相講,是否打擾了您。”
竇承平溫溫一笑,“不妨事,不妨事。”他斂了斂衣袖,看著眼前的年輕官員,有些感歎,自己已經老了,但是這不影響他思路清明,“你是為陛下宴請賓客,舉行獻丹之儀的事來找我的吧。”
“竇相果然能掐會算。”
江戍扶著竇承平,這位年逾七十的老人繼續說著,“陛下想要長生,可是難啊……”他拍拍江戍的手,“這人是你引薦的。你是怕到時候,他拿不出不死藥,連累了你,你要向我求一個自保之法。”
江戍一驚:“您怎麼知道?”
竇承平嗬嗬一笑,“教你求自保之法的,恐怕也是旁人。”他換了隻手,扶著江戍,“你既然應了人家,就沒查過這是什麼人要來獻藥?”
江戍支吾半天說不出口,隻因他與嶽新是針尖對麥芒,不想說出他,不想下了自己的麵子。
“你說不出口,我來替你說,是嶽新推薦的人對不對?你雖然不服氣他,但是你卻知道他是不會騙你。”竇承平停了下來,望著江戍緩緩道:“孩子,論才智,你是不如嶽新的,他現在隻是一方尉曹,是不與你爭。我查過了,他推薦上來的這個人不一般,你既然選擇了相信他們,就不要後悔啊。”
竇承平下了最後一級台階,老人沒有要他再扶,一個人慢慢地往前走,留下江戍在原地發愣,他的腦海中不斷回想著那句話,既然選擇了相信他們,就不要後悔啊。
嶽新這次舉薦的獻丹之人,究竟是個什麼人?
而獻丹之人裴湛,正在餘陽城中尋覓落腳地方。
餘陽城是大堇的皇城,城池四方,三麵有門,坐西朝東,東門為正,擁城闕,城裡有東西向四條大街,亦有南北向四條大街與之縱橫交錯,成“井”字狀。
王宮則以西南為尊,皇帝行宮及諸妃彆院俱在此處。
一道洛水穿城而過,上架橋數座,方便行人車馬往來,其中最有名的是為橫橋,溝通餘陽城南北的商業往來。橫橋不在餘陽城中心,在城西北側,橫跨兩大商區。
裴湛在餘陽城最大的酒樓前駐足。
那酒樓平地起三層,向上仰望,可見兩層望台,望台下有簷,其上層層彩瓦鋪就,自屋頂至簷角,有五彩錦帶勾連,錦帶自上而下,折為兩段,在四角垂下,隨著寂寂的晚風,在酒樓的門前緩緩飄蕩,任意東西……
門額上的牌匾飛筆斷白,燥潤相宜,三個大字,瀾廈閣。
若是細細看,這酒樓的木料也不簡單,從外側看,深紫紅色,紋理蜿蜒曲折,質地細密,若走進些,能聞見淡淡的鬆香味,其中,還混著一股說不上的味道,無端讓人不喜。
看著這酒樓,裴湛沒了住進去的心思,隻是略略遠觀,正準備走。
一個麵色青白的瘦弱小廝叫住了他,氣喘籲籲道,“裴,裴先生……”他在裴湛麵前站定,見裴湛沒有走的意思,順了一口氣,“裴先生,閣下可是裴湛裴先生?”
“正是。”裴湛有些疑惑,“你怎麼會知道我?”
那小廝急急道,“江大人知道您今天要來,說是讓我在餘陽最大的酒樓門前等您。”
裴湛不解,“他怎麼會知道我會來這裡?”
小廝撓撓頭,很是糾結的模樣,說“嶽大人告訴他的,還給了我們您的畫像。他們說您精通建築一道,走到哪裡必先看當地的有名建築,所以江大人就讓我在這裡等您。”
他說著就要把裴湛往裡麵拉,裴湛躲閃開,那小廝撲了個空,“先生,您這是做什麼?”那小廝露出迷茫的眼神。
裴湛尬笑一下,“這,我沒有足夠的錢幣,住不起,還是另選彆家吧。”
見那小廝還要把他往裡帶,裴湛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望遠處的一家小客棧走去,那小廝還不甘心,一邊撲騰一邊繼續勸裴湛,“裴先生,那酒樓是新建的,可豪華著呢,裡麵還有燕歌露台。”
見裴湛不搭話,繼續沉默地拎著他往前走,小廝以為他不感興趣,換了個話題說,“那屋子可是用上好的酸枝木建的,價值千金。”
聽到這裡,裴湛突然冒出來一句,“聞著像是鬆木。”
小廝嗬嗬笑了,“裴先生說笑了,您是行家,怎麼能看不出來,那紋理可是鬆木比不上的。”
裴湛不再與他糾纏,走到一家小客棧前,大大方方地對小廝說:“付錢吧,我住這裡。”
那廝麵色更白,似是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嗬,不過是個沒有見識的鄉巴佬罷了,也敢自稱先生,最好的酒樓讓你住你不住。”說罷,氣哼哼地付錢走了。
臨走丟下一句話,“宮宴在三日後,自會有人來接你。”
三日一晃而過。
江戍派人去接裴湛,不是上次那個白麵小廝,而是廷尉府的人。
說來是件奇事,裴湛這件事本屬於奉常所管,主禮法,但是他又與人命案牽扯,加之是江戍保舉,這位江大人自是不願讓彆人得了這份好處,要知道,供奉仙丹那可是大功一件,怎麼好假手於人呢。
於是便派了他手下的幾個人去接,說是接,並無車馬,隻是陪同。
路過那酒樓,察覺到裴湛駐足看了幾眼,旁邊一位廷尉丞說話了,“這家酒樓背靠大樹,是陳大人家的產業。”
那人自說自話,“這陳大人,就是陛下的近寵,陳高,嘖,還是個宦官。”
似是意識到自己失言,他猛然捂住自己的嘴,環顧四周,眼神躲閃,所幸周圍除了裴湛無人聽見他的話,他才拍拍自己的胸口,緩緩放下心來。
裴湛有些奇怪,“這陳大人,竟如此令人聞風喪膽嗎?”
“慎言,慎言。”廷尉丞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之後,便再不言語。
二人一路默默無言。
然而另一邊卻是熱鬨得很。
洗梧池邊,或坐或站,或倚靠在池邊的石上,或坐在池岸邊戲水,是一眾嬪妃,言笑晏晏。
遠望去,是一個美人在跳舞。
她身段嫋娜,如弱風扶柳,淺紫流裳印花敷彩裙,裙上繡木槿,腰身處花苞半開,及至裙擺,花徐徐綻開,隨著她的回眸轉身,花朵徹底鋪開,園中有蝶,款款落在她的裙擺之上。
她翩然起身,蝶驚了,翅膀撲棱,跌跌撞撞,竟然撞進了一個男子的懷中。
眾妃嬪紛紛起身,慌亂整理儀容,聲音參差不齊,卻皆道,“參見陛下。”
皇帝擺擺手,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這蝴蝶竟為麗妃的舞所驚,直奔著朕而來。”他攙扶起那美人,一把將她摟在身旁。
繼而對眾妃說到,“你們這裡倒是熱鬨,在做什麼?”
離皇帝最近處,是一塊假山石,有一女子,身著煙色綺羅,帶著麵紗,恭敬答道:“雲夫人要在獻丹之儀上為陛下一舞。”
皇帝見她說話,來了興趣,“平素不見妧良人說話,怎麼?今天改了性子?”
那女子答道:“妾不敢,”她聲音清冷,如朱玉擊石,據說她在進宮後就被歹人刺破了麵容,一直以麵紗示人。
“今日妾有一言,想要呈與陛下。”
皇帝走到水榭旁,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捏著一顆葡萄,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才道:“說罷。”
“請陛下取消獻丹之儀。”她雙手合十,附身叩拜,行了一個極隆重的大禮。
先前的熱鬨氛圍不在,秋風裹葉,陣陣寒意襲來,周圍的妃嬪忍不住攏了攏衣領,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
“大膽——”皇帝竟直接將手邊的盤子砸了出去,盤子碎裂成片,周圍的妃嬪皆驚懼,四散躲開。
那妧良人也不躲,依舊行著禮,固執地重複:“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卻是換了一張麵孔,笑吟吟的,“朕的事,愛妃管的太多了,自去領罰吧。”
眾人知道,出言頂撞陛下,隻怕慘了。
妧良人並不求饒,不卑不亢,隻是謝旨,退下欲去領罰。
皇帝突然覺得無趣,“回來”,皇帝懶洋洋地叫住她,“你既然求朕取消獻丹之儀,那朕偏要帶你親自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