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從一開始,製圖之人,就不想阿廡……(1 / 1)

廚房裡養了一對鴿子,毛色油亮,樣子肥美,在鴿籠裡上躥下跳,絲毫不知自己過幾日即將被屠宰的命運。

胖廚子張二翔,指著這對鴿子,跟樓見語說到,“彆看這鴿子今天吃得比人好,過兩天還不是個死,咱們還是管著它們的死活不是?”

是啊,人管著鴿子的死活,也有人掌握著彆人的生死,在這人命如草芥的時代,權力,成為了人人向往的東西。

樓見語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對鴿子,沒有像張二翔一樣上去逗弄。

說來,是那位素昧謀麵的李亭長安排得好,竟然叫她沒受什麼苦,薑柳氏早就將李洲同的事說與她知曉,怕她漏了陷。

這李洲同是個有本事且有情義的人。

她現在資格淺,因為是剛來,旁人也不會交太多的活給她,隻是些灑掃和生火的活計,並不難學。

“哎,哪個是薑嬙?你男人來看你了。”一位穿著粗布衣裳的老婆婆,拄著拐杖,甕聲甕氣地說。

樓見語聽聞,疑惑了一瞬,她正在往爐子裡添柴,灰撲了她一臉,她又著急出來,匆匆忙忙抹了一把,就從廚房跑了出來。

邊跑邊心裡疑惑,我什麼時候有夫君了?難道是裴湛?

結果一看,還真是。

看來他跟尉曹的事已經商量妥當。

樓見語出來的時候,他就站在陽光下對著她笑,換了身漿洗乾淨的灰褐色麻衣,深重的顏色在他身上毫不違和,如同一冊徐徐攤開的竹簡。

“你什麼時候成了我的夫君了?”

裴湛垂下長長的眼睫,布下淺淺一層陰影,他低頭望向眼前這個姑娘,道:“或許要委屈你一段時間做我的夫人。”

他語速有些快,“事出從急,你可知李大人?”

“李洲同?他是我父親的舊交,聽我母親說,還是他讓你來接我的。”

裴湛點點頭,“不錯,我長話短說。李大人之前曾托付我看顧予你,今日跟尉曹對過此事,他說李大人告訴他,若有人攜書簡而來,並隨有一女子,可免女子之徭役,在後廚幫忙。但是有一個前提。”

樓見語想了想,道:“必須是以夫妻的身份。”

“不錯。”

說罷,他以旁人看不見的角度,將一塊什麼東西塞進了樓見語手中,叮囑到:“收好。”

“李大人本應隨我一同出發,但是我因你之故,與他們分開,算算日子,現在也該到了,但是我去守門的衛士處問過,沒有任何徭役進入,他們可能出了事,此事我脫不了乾係,尉曹不久會派人來抓我,你且放心,三日後,若我尚未歸來,你就拿著我給你的東西去找尉曹。”

她正欲再問幾句,裴湛的目光卻轉向了遠處。

他道,“來了。”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是一隊身著重甲的衛士,他們手持長戟,神情凝重,甲胄隨著他們的走動哐哐作響。

其中領頭的人在他們不遠處停了下來,對著裴湛,問:“你就是裴湛?”

裴湛上前一步:“正是。”

那為首的衛士強硬地說:“那就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裴湛什麼也沒有辯解,就跟著他們走了。

直到他們遠去,周圍的人們才敢出來說句話。

他們十分好奇地打量著樓見語,“姑娘,你怎麼不攔著衛士啊,就這麼叫人家把你夫君帶走了?”

樓見語心憂裴湛,勉強道,“衛士抓人,豈是我能攔得的?”

那說話的婆婆,將手蜷在袖子裡,走進一步,“可我看,衛士待你夫君客客氣氣的,想必是個什麼大人物哩!你攔攔說不定人家就心軟了,放你夫君了。”

那婆婆想得簡單,樓見語自己卻是明白,不再理會,隻是回去,去廚房做自己的活計。

眾人說了幾句閒話,也便散了。

待到天色深沉,駐地上了燈火,三三兩兩,衛士時不時巡邏而過,樓見語得了住處,一個守柴房的小屋。

一直空著,有人說有鬼影出沒,無人敢住。

樓見語是個唯物主義者,鬼神什麼的,她並不放在心上,所以便毫不猶豫地住了進去。

推門進去,柴屋並不大,一丈見方,四處落了灰,除去一張舊榻,沒有彆的什麼東西,向南開了很小的一個窗,有一盞油燈,沒有油。

月色可以透著窗戶進來,在地上落下三道白光。

樓見語收拾了收拾,關上了門,從自己的袖中拿出裴湛給的東西,細細打量。

月光同樣透過尉曹私獄的天窗照在裴湛的臉上。

他沒有受到非人的虐待,大抵是因為尉曹對他隻是懷疑。

想來是李洲同遭遇了不測,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帶著李洲同的信物,若他身死,自己有最大的嫌疑。

隻是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他人如此青眼。

想到這裡,裴湛自嘲地笑了一下。

原本隻想完成父親的遺願,安然老去,了此一生,裴父臨終前,唯有一願,這便也是他帶著裴湛遊曆四方的緣由,是為建築立書。

遊曆四方隻是為之做準備,這隻有親身經曆這宮殿樓宇之建造,才能明白,工匠之不易,才更明白,成書之重要。

為的是將九州華夏建築之精魄,留與後人,明白這一丁一卯之不易,一磚一瓦之艱難。

自古以來,工匠的技藝都是不外傳的,裴湛要想寫這樣一本書,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現在可倒是好,還未入工址,便先下獄,此番,不知是福還是禍。

夜間露重,牢獄濕冷,潮氣從地底泛上來,此季已是深秋,風冷颼颼地往骨縫裡鑽,他抱著雙腿,蜷縮在角落,思緒再次飄遠。

也不知“薑嬙”怎麼樣了,而樓見語做了一個夢。

發現她正身處裴湛和尉曹談事的那間屋舍。

同樣的,裴湛以重繪阿廡宮圖為要,換尉曹三個許諾。

阿廡宮圖殘卷胡亂擺在尉曹的案牘上,圖冊已經燃了大半,被火燎到的邊緣,是灰黑的碳跡,蜿蜒曲折。

裴湛要了筆墨,飽蘸墨汁。

樓見語在一旁心跳得快要躍出來,她期待,而又不安,隱約預感到有一件重要的事要發生。

裴湛落墨第一筆,樓見語聽見一聲微弱的呼吸,像是鳳凰涅槃,古木開花,垂死而生。

裴湛落墨第二筆,毛筆在羊皮卷上劃過長長的一筆,呼吸聲漸漸清晰,好似出生嬰兒在飛速成長,汲取著天地萬物的靈氣。

裴湛繼續落墨,一絲一縷墨色從羊皮卷上飄逸而出,隨著他下筆速度越來快,墨色散溢在這一方不大的空間,如霧如煙。

裴湛落完最後一筆,人便悄然不見。

天地之間隻剩這縷縷的墨絲摻雜在濃濃白霧之中

墨絲牽引著她,一步一探,一步一頓。

走了不知多久,樓見語回頭,也隻剩一片白茫茫。

尉曹的屋舍不知何時消失了。

而眼前,是一派園林景色,流水淙淙,霧氣縈繞,奇石怪花錯落雜生,沿著石子路往前走,繞過堆疊的山石,峰回路轉,便見一張石桌。

有二人在下棋。

裴湛和一位老翁。

那老翁鶴發童顏,頗具仙風道骨,老翁身影稀薄,似這水汽,隨時便會化去。

樓見語不想打擾二人,轉身就走。

誰知那石徑自然合上,將這裡圍成了一個封閉的圓。

她隻好回轉回來。

“來吧,見語,陪廡叔說說話,我還有事,不便多陪。”裴湛喚她過去,她當真如同一朵雲飄落在石凳上。

裴湛身影漸漸隱匿在層層迷霧之中。

隻剩了老翁一人。

“小姑娘,你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被稱作廡叔的老翁說了話,他的聲音稚嫩,像是七八歲的孩童。

“廡叔,你的廡是哪個廡?”

知道她言外之意,“是阿廡宮的廡。”

“那你是?阿廡宮的化身?”

世說萬物有靈,這是樓見語第一次看畫中生靈。

那麼她聽到的呼吸聲,就是來自於這阿廡宮。

看見她一臉不可思議,他仁愛地摸了摸樓見語的頭,繼續道:“裴先生筆下生靈,舊阿廡宮圖在入火的時候便已經毀了,是裴先生賦我新生。”

他歎了一口氣,手中揀拾著棋子,又道:“萬物生靈,本是罕事,而先生在建築一道,天賦異稟,能為建築賦靈。”

樓見語似懂非懂,她歪著頭提問,“那你是建築之靈,還是圖冊之靈?”

廡叔笑笑,沒有回答她,他向她展示了自己的腿,那是一雙斷腿。

“我生而殘廢,”他看見了一眼樓見語,“你嚇著了吧。”

樓見語搖搖頭,眼裡滿是心疼。

而他把衣服擺又蓋起來,繼續說到:“你來自後世,應當知曉,阿廡宮是沒有成的,這是我的宿命,至於這腿,你可以去問問裴先生,他以後會告訴你的。”

樓見語還要繼續問。

一聲嘹亮的雞鳴,她感覺自己又飄飄搖搖被那白霧送了回來,回到熟悉的場景。

她的頭昏昏沉沉,夢中之事依稀記得。

廡叔有一雙斷腿,那麼是不是說,阿廡宮的圖紙本就是不完整的,從一開始,製圖之人,就不想阿廡宮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