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無事發生。
第二日,亦無消息傳來。
第三日,裴湛還是沒有回來。
漸至傍晚,天色陰沉起來,深秋的寒氣順著地氣往上蔓延,葉子紛紛枯黃,隨著秋風打著卷,重重地墜到地上。
單薄的鞋襪已經不太能抵禦瑟瑟的寒風,樓見語換上了自己厚些的棉襪,這幾日,她做完了白日的活計,就守在這柴房門口,等待裴湛的歸來。
這樣的等待,磋磨漫長而又熬人。
秋意深濃,涼得很快,她眼看著,柴房旁邊的那棵樹,從滿樹金黃到現在空空禿禿的枝乾也不過三天的時間。
柴房的屋簷並不深大,但是略有一點,階基也比普通的屋子略高些,為的是防止雨水打濕木柴,或者浸濕木柴。
雨還是綿綿地下了起來,隨著雨,天色迅速暗了下來。
樓見語心中愈發惴惴不安,雨漸漸下得大了些。
整個宿地被籠罩在一片煙雲水汽之中,朦朦朧朧,好像要遮蔽什麼,叫人越發地看不清楚。
樓見語搭著一件衣服,奔去張廚子的廚房,“二翔哥,尉曹住在哪裡?”
張二翔還在收拾今天晚上灶具,為來日做準備,因而此時他還沒有走,他擦著一把菜刀,“在宿地的中央,很好找的。”
“多謝。”樓見語拿了一把傘,扔下這兩個字就往外跑。
她找到尉曹處時,鞋襪已經濕透,衣擺上也濺了不少泥點,因她跑得太快,油紙傘被風刮得也有些破損,傘的邊緣濕爛,雨水還順著傘麵往下,一部分落在樓見語的肩頭。
但是她顧不得這些。
她奔向尉曹的屋舍,但是被門口的衛士攔了下來,“來者何人?”
“我有重要的東西要給尉曹!放我進去!”她大聲喊。
趁守衛不注意,便奮力拍打門板,守衛拉住她,將她擋在門前不遠處,她仍不放棄,掙紮著,繼續,“我要見尉曹,我有重要的東西給他。他若不見,我就在門口長跪不起。”
果然屋中的尉曹注意到了門口的動靜,“外麵何人喧嘩?”
一個守衛進去通報,“是一個女子,說她有重要的東西要給您。”
尉曹揮揮手,“讓她進來。”
樓見語把傘放在一邊地上,她渾身濕透,滴著水,發簪淩亂,但是樓見語還是向尉曹磕磕絆絆地行了一個女禮。
本以為是一個瘋婦,但卻沒想到她還知道禮數。
他揚了一下袖子,旁邊的侍從會意,為鐵盆中加入炭火,樓見語感覺稍微暖和了些,尉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坐姿。
“你是何人,有何物給我?”
“裴湛之妻,將此物獻上,求大人將裴湛放出。”這女子不卑不亢,神色冷靜,毫無半分來時的慌張。
那是一個紅色的漆木盒子。
木盒不大,剛好能容納在一個女子的手掌裡,滾圓的盒身,是彩繪花草紋樣。
刀筆遒勁,是一株勁草,草葉如刀似劍,恍若出鞘即可傷人,中間一莖旁逸斜出,開三花,花下掛三果,果實顆顆樣式迥異,在黑與紅的交織中,一股詭譎之風鋪麵而來。
果然,看到這盒子的時候,尉曹的臉色變了變,他端正起身子,原本舒展的眉頭緊鎖起來。
良久,他道:“憑此物,你可知,求萬兩黃金也是求得來的。”
“民婦知曉,事關人命,求尉曹先救我夫君。”她眼神中透露出決絕與堅定來。
“明日不可嗎?”
“明日,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隻當樓見語不知道這東西的重要性,按住發脹的額角,起身,帶了一把傘,點了一個醫正,往他私牢裡去。
樓見語隨身跟上。
私牢。
門深檻高,門上的狴犴,虎視眈眈,獄卒推開深重的黑色牢門,木質的門身發出沉重的聲音,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延伸向下,兩側是忽明忽滅的火把。
走到甬道儘頭,再左轉,便是裴湛所在的牢房了。
轉過角,樓見語總算看見了裴湛,但是他不好。
借著衛士火把的光亮,裴湛以蜷縮之態靠在桌子一隅,整個人已是半昏迷,氣息奄奄,來時的穿的褐色麻衣,早已破爛不堪,透露出斑斑血跡,傷口縱橫交錯,有的已經結痂,有些還在流血,不用想,也知他遭受何種非人待遇。
隨行而來的醫正,微微把了脈,道:“再晚來一炷香,人便要斃命了。”
見到樓見語看他,他躲開樓見語的視線,莫名其妙地解釋了一句。“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如果他要對裴湛動刑,他當初就不會把他關進私獄。
樓見語一言不發,整個這件事如同亂麻一般,她暫時還理不出頭緒,當務之急是把裴湛帶出去。
恐怕隻有裴湛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裴湛醒時,發覺自己已然脫險,不是陰暗濕冷的牢獄,而是一間不算明亮的屋舍,四周放著柴堆,有一個小小的窗戶,晨曦灑落,床頭是一銅盆,裡麵半浸著一塊方巾,“薑嬙”趴在床邊,她確實救了他。
裴湛端詳著睡夢中的女子,大約今日不用當值,她穿了一件冰糯長裙,袖口有細碎的流蘇擾得她睡夢似乎並不踏實,偶爾囈語著,“不要丟下小樓,不要丟下小樓……”
她的一隻手緊緊地抓著裴湛的被角,他很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
心裡默念這個名字,“小樓。”
想要起身,但是發現自己實在是受傷太重,就連指骨也是被碾碎了般疼,無力地望著天花板,他甚至抬不起胳膊。
他掙紮一番,複又躺了回去,隻是這動靜驚醒了樓見語。
“嗯?你醒了啊。”
“醒了。”他衝著她微微笑著,“小樓,我可否這樣叫?”似一棵半懸於危崖之上的鬆,落根在了一塊得宜的崖壁之上,十分滿意地抓住了石壁。
見她疑惑不解,裴湛好心地提醒道,“你剛剛說夢話了。”聲音溫和,但總是讓樓見語覺得他似乎察覺了些許,比如自己為何自稱小樓。
樓見語略有羞赧,還是大方道,“你想叫便叫吧,”又頓了頓,“但是在旁人麵前不能這樣叫。”
裴湛不置可否,看起來心情很好。
他本就俊逸,這次受刑為他平添幾分蒼白,因為隱忍而咬破的唇,雖然已經被樓見語擦拭過,但是結的痂,還是為他染上幾分豔色,蒼白中那一點殷紅,勾魂攝魄。
亭亭山上高懸的雪鬆,在瑟瑟穀風摧殘依舊蒼勁,但是因為那隨風吹來的一朵小花,伸出了枝丫,輕輕地抖了抖。
“你幫我倒杯水。”
接過杯子的時候,二人指節相觸,他眼尾泛起微不可查的紅,指節有些微微發癢。
二人同時說到:“你。”
樓見語見他喝完了水,拿走了杯子,推開門要出去。
門打開,迎麵碰上尉曹。
“尉曹,”樓見語行禮,嶽新笑笑,示意他有話要跟裴湛說。
“就讓夫人在此處吧,不用避開她。”裴湛的聲音清清淺淺,給予她最大的信任。
“可是你夫人似乎並不知曉昨夜她給我之物的貴重。”
“無妨。”
“既如此,那我就問了。”嶽新拍拍衣擺,坐在靠窗的小桌前,自顧自斟了一杯茶,似乎是柴房太小,他坐得十分不自在。
“你是如何擁有那漆盒的?”
“不死藥在何處?”嶽新接著問,他喝了一口茶,等待著下文。
那是一個空盒子?樓見語有些驚異。
裴湛咳了咳,說:“我亦不知,當初李洲同給我的就是此盒,說是關鍵時刻可以救我一命。”
“你且好好養傷,我改日再來探望。”沒有再追問。
“他為何如此輕易地就走了?”
“因為,我的話跟我在私獄中並無差彆。”裴湛目光並未落在實處,隻是沉默不語。
樓見語才知曉,嶽新對今日之事輕輕揭過,不是因為裴湛的一句不知,而是因為裴湛在牢獄之中咬死了丹藥不在他手中,尉曹現在再以救人之姿態來問,若是不在他手中,便是真的不在了。
隻是那漆盒,如何不叫人生疑?既有裝不死藥的盒子,怎麼會沒有不死藥呢?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小樓,我昨日的衣裳呢?”
“在這裡。我正要拿去洗洗。”
“衣服內襟有一個小兜,你把它拆開,記得把整個小兜的線拆掉,將裡麵的東西拿出來。”
樓見語照做,拆出來的隻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布包,隻是這布包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裴入聲似乎也有這樣一個小包,說是他的奶奶給他的。
裴湛見她發愣,輕輕喚到床邊,“你把此物收好,這次就不要再拿給彆人了,即便是用我的性命做要挾也不可以。”他說話的聲音輕輕的,像是呢喃,但是這些字串起來,卻是重重地壓在樓見語的心頭。
樓見語已經猜到這是什麼了,“這東西難道比人的性命還要貴重嗎?”
裴湛長長歎息一聲,靜默無言。
可是他知道,這是全天下的人都趨之若鶩的,自有生老病死,便有人求長生,可是求得長生又有什麼用呢?
生民百遺一之時,不能救,白骨露於野之時,無可奈何,既不能挽大廈之將傾,亦不能救百姓於水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的發生,任由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毫不留情地碾壓每一個人……
親朋死病,束手無策,好友罹難,孤立無援。
這樣的長生真的是人們想要的嗎?
他不明白,為何人們如此苦苦追求長生?生老病死是苦,長生何嘗不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