徭役的駐地,離渭西九遊苑不遠,為的是方便工匠徭役往來。
說來這阿廡宮,也並非正名,取了堂下之周之意,因著宮殿尚未建成,便留了這個臨時的名字,本想建成之後再取一名,誰知,千年來,阿廡宮竟然成了它唯一的名字。
大王村離九遊苑也不算遠,隻一日腳程,便到了。
樓見語與裴湛二人,要去徭役的駐地,就必須要經過阿廡宮工址。
沒有三五步就可見的樓閣,也沒有縵回的連廊,更沒有宛若懸空的複道。有的隻是,昏黃天空下褐黃的土地,綿延無儘,既無高大的喬木,也鮮有低矮的灌木,將近千頃的土地,儘數被推為平整台地,台地層層拔高,依托著山勢,如同裸露的梯田,大片大片地鋪展開來。
山勢不甚高,但態勢逼人,遙望最遠處,亦是最巍峨之處,倘若在那裡建一座宮殿,必定擁有睥睨天下的氣勢。
長風直入,吹過這一大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卷起漫天黃沙,鋪天蓋地,要將人掩埋。
在那黃沙之中,看不真切,但是順著風聲,能聽見號子聲,打樁聲,人們呼喊聲伴著重木落下的沉悶聲音,偶爾夾雜著兵士的催促聲,那一刻,隻覺人何其渺小又何其偉大。
台地旁有小道,有一些女徭役,負責運送貨物,往來其間。
其中有一個女子,身體似乎比旁的人瘦弱些,她費力地推著獨輪車,但是控製不好平衡,七扭八歪,眼看著車子就要倒,她用儘力氣扭了一個方向,車子總算是平穩了下來,她一步一頓,一步一停,慢慢地往前走。
這樣的場景是樓見語未曾想到的,自己是低估了徭役的艱難。
難怪,薑嬙寧可嫁人去做那身份不明不白的妾,也不願去來受這徭役之苦。
這樣的苦,裴湛自是知道的,自小遊曆山川,見了不少人間疾苦,徭役便是其中之一。
堇朝男子十七歲便要服役,是個強製規定,有人為了逃避徭役,甚至自斷一腿,以求得一線生機,可見,這徭役,多的是有來無回,其中艱辛,外人可想而知。
樓見語並沒有如他所想畏縮不前。
“怕麼?”他聽見自己問。
樓見語笑了笑,穿著那身藍白碎花的窄口衣服,像是這漫漫黃沙中唯一的色彩。
她答:“怕的。”
“那還要往前走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走,有不得不走的理由。”她倔強如同一株在風中搖曳的草,目光堅定,風直入,吹得她裙擺上下翻飛,她隻是靜靜站在那裡,回答。
裴湛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女子不屬於這個時代。
不自覺地,他伸出了手,想要拉住她,阻止她翩然遠去。
最後抓住了她的衣角,好像抓住了一種莫名的羈絆,像是因為自己她留了下來。
樓見語笑笑,如同在古舊的建築上開出的白色小花,於陳舊之中呈現的一抹清麗色彩,裴湛聽見她說:“我又不會飛了。”
裴湛聲沉如水,長歎一聲,“還真是怕你飛了。”說罷,頗有幾分不情願地鬆開了她的衣角,他轉身說,“走吧,”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卻在無人得見之處,摩挲了一下指尖。
暮鼓聲重,破開層層黃沙,一遍遍的傳來,催促勞作的徭役,提示著歸時。
是到飯點了。
日頭已歇,沒了正午的灼熱,隻留下幾分融融的暖意,等著最後一縷天光沒入山巒,徭役們也要回去了。
一日隻有兩餐,沒有這一頓,就得挨餓一整夜,但是食物的配給很少,僅能果腹,不足以吃飽。
順著鼓聲行進,終是到了。
徭役的宿地,皆有衛士巡邏,衛士們身穿甲胄,手持長戟,往來於宿地之間。
大堇時期,徭役要有三種,更卒,正卒,戍卒。簡單講,更卒屬於勞役,正卒和屯戍屬於兵役。正卒為地方兵役,為衛士做準備,隻有服役一年的正卒,能夠成為衛士,衛士守衛皇室宮殿或陵寢,屯戍則主要是是守邊。
而裴湛,屬於更卒。
進入駐地,必要用鐵印的符文,上書郡名,以待核驗,核驗通過,方可放行。
裴湛呈上符文,衛士古怪地看了一眼,然後沒有說他們能進,也沒有說他們不能進,隻是叫他們在門口等候。
不多時,那衛士從裡麵出來,雙手呈上符文,引著他們往裡走。
樓見語不知道這符文有什麼特彆,隻是現在不方便問,隻好按下心中的疑慮,跟著裴湛向內走。
走到中途,另一衛士突然攔住她,“這位可是薑姑娘?”
樓見語點點頭。
“請薑姑娘隨我走。”
樓見語向裴湛示意,後者朝她投了一個放心的眼神,“你跟著他,等我去找你。”
“走吧,薑姑娘。”樓見語得了保證,便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著他們走遠,裴湛淺聲道,“竟然都不回頭麼。”雖有些無奈,也繼續隨著衛士往前走。
在宿地的中央,是一家比較大的屋舍,就是尉曹臨時在宿地的起居之處。
木門虛掩,衛士守在門外,裴湛推開門,隻見一人正襟危坐,正在翻看案牘,他身後是一張巨大的地勢圖,正是旁山的山勢圖。他的門客散座在兩旁,角落裡還有一個火盆。
那坐在主台上的人,見裴湛進來,未及他行禮,便問道:“聽說你有重要書簡呈上?”
裴湛不慌不忙,迤迤然行完了禮,才抬頭答道:“是。”並呈上手中的書簡。
主台上的尉曹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很快又被他壓下,雖然一閃即逝,但卻依舊被裴湛捕捉到了。
看神情,他好似認識他。
書簡泥封,看起來就是平平無奇的一個書冊,隻是看起來比平常的書冊略大些。
“來人,”尉曹喚來隨侍,取劍開封,泥封脫落,線繩割斷,嘩啦一聲,竹簡散落一地,但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它。
因為,竹簡裡麵藏了一幅羊皮圖。
將羊皮圖徐徐展開,圖卷上用小篆書,“阿廡宮圖”四字,字跡蒼勁有力,有如刀削斧刻,圖卷雖然不大,但是從亭台樓閣到廣宇水榭,內容十分完整,如果仔細觀察,甚至可以看見右下角一枚小小的題刻。
所有人見到這幅圖俱是一驚。
尉曹驚的是,這副圖並非仿造,而是真圖,裴湛是沒想到這書簡裡藏了一副圖,除卻那一點美中不足,這張圖就是阿廡宮的總覽。
裴湛將圖仔仔細細地過了一眼,開始想自己的處境。
這幅圖出現在書簡裡,隻有一個可能,就是李洲同早就知曉,而阿廡宮圖當是其修建者中最核心的秘密,圖冊外流,乃是死罪,更罔論這圖中要命的疏漏,這位尉曹不會不知。
秋意上來,傍晚屬實是有些涼,火盆裡的火木炭劈啪作響,火舌跳躍,襯得這一室更加靜默。
“說,你從何處盜得此圖?”尉曹的目光極具壓迫感,周圍的人噤若寒蟬。
可偏偏,裴湛不僅不怕他,還迎著他的目光,問到:“尉曹為何說草民這圖是盜來,有盜就有失,可是這一路趕來,草民不曾聽說圖冊失竊的消息。”暗指,他們圖冊丟失瞞而不報。
尉曹冷笑一聲,從台上下來,從隨侍手中接過自己的劍,細細擦拭,似乎是沒有聽到裴湛的詰問,長劍直指裴湛的咽喉,喝到:“本將問你從何處盜來此物!”
裴湛依舊定定看著尉曹,看來他是一定要將這罪名加在自己身上了,二人對視,尉曹表麵氣勢不輸,心下駭然,這豎子……
劍貼近他的喉嚨,劃破他的皮膚,血順著劍緩緩留下,再逼近一點,裴湛便會即刻命喪於此,但是他絲毫不懼,“大人可知李洲同?”
“知又何妨。”
“此圖是李洲同所贈。”
“那又怎樣?”尉曹倒要看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李洲同本是押解徭役的亭長,敢問大人,”他又逼近尉曹一些,不管頸間帶來的刺痛,“一個小小的亭長,是如何讓大人這般日理萬機的人物知曉的?單憑他一人,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盜得這圖吧。”
尉曹不信,“你如何證明這圖是李洲同所贈。”
旁邊一個門客站出來說到:“大人,小人與李洲同有私交,他有個習慣,凡事經他手的東西,必要刻一個私印,其印乃李洲同親製,無人可仿。一看便知。”
果然在圖的右下角發現宛若稚子塗鴉的刻印,上麵小小的有“但悲”二字,這是李洲同的字。
這門客本來離圖極遠,但是為了核驗刻印,他站得近了些,眾人也並沒有懷疑什麼。
就在此刻,變故橫生。
那門客一把奪過圖卷,三步踏作兩步,直接將圖卷扔進了火盆之中,火舌燎起,瞬間就將圖卷吞噬了。
“來人!拿下!”尉曹震怒不已,手中的劍也咣當一聲掉了。
那人卻仰天大笑不止,高聲呼喊:
阿廡宮,阿廡宮,多少徭役功,新人來,舊人亡,帝王不見終!
看情形是瘋了,眾人正要拿住他,他卻吞下一枚黑色丹藥,口吐白沫而亡。
尉曹卻像是天塌了一般,眾人皆是憂心忡忡,阿廡宮建不成,就不是幾個人的命了。
看著剛才提劍的人此刻已經麵如死灰,裴湛不動聲色上前,“草民或可助大人,隻是大人須答應草民三個條件。”
“你要挾我?”
裴湛後退一步,坦蕩答道:“是。”
尉曹無可奈何,“你的要求,若我能辦到,便答應你。”
“立字為誓。”裴湛說,“畢竟小人身份低微,大人不要反悔了就好。”
尉曹咬牙切齒,卻又不得不答應,“好,立字為誓。”
“現在你可以說說你怎麼助我了吧。”
裴湛也不藏著掖著,“我可過目不忘,施工圖冊看過一遍,就能記住,隻要有筆墨,為尉曹再畫一副並不是什麼難事。”
然而,當第一筆墨跡落下,守在廚房的樓見語愣了一瞬,因為她似乎聽見了一陣特彆的呼吸聲,像是出生的嬰孩,但是又擁有無限磅礴的力量,隨後這呼吸聲一聲大過一聲,鋪天蓋地,幾乎如潮水般將她要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