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你怎麼樣!”
蕎知星抓起她的手,發現養護得嫩滑的手在地毯上磨出淡淡血痕,擦破了皮,隱隱滲出血絲。
“皇上……他瘋了,瘋了……”
他瘋了,不然不會把她推倒在地,那樣用力,像麵對一個仇敵,而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皇後沒有起身,也沒有理會蕎知星,怔怔地看著拿火把四處驅趕的皇帝。
數日以來日夜顛倒,傾心照顧的疲倦和期待在此刻一瀉千裡,崩於一潰。
她似乎疲憊得不能再站起來,朱紅的唇愈加豔麗,蕎知星細細一看,居然是越來越多的血珠。
“為什麼,為什麼……你說你怕,你怕他們,可是你為什麼來你本宮也不認得……”
“十幾日,守了十幾日,你醒了,卻瘋了……”
“蕭延……你到底怎麼樣才能好起來……”
女子側頭望著那個頭發淩亂披散,明皇龍袍因未綬腰帶而鬆垮套在身上,裡衣也開敞著,袒胸露乳,讓人不認直視。
她絕望極了,瞧著瘋瘋癲癲的蕭延,眼中沒有一絲光亮,明亮的內殿饒是照不明陰沉的眸底。
“娘娘,地上涼,奴婢扶你起來。”
蕎知星跪在地上久了,就算是有地毯墊著,過盛的寒氣也能將膝蓋骨侵蝕,自那一次靈力耗儘,她越來越像一個凡人。
“你叫什麼名字?”
皇後忽然轉頭望著她,語氣輕得幾乎隨時能停止。
她以為皇後抬首是要起身,便提膝呈攙扶他人起身之勢,然這一句毫不相乾的話讓她一怔。
“奴……喚蕎知星。”
“本宮是不是見過你?”
“奴是娘娘的人,娘娘自然見過奴。”
“你跟著本宮多久了?”
“回娘娘,不久,整月未到。”
“本宮記起來了,你是不是那個自請領罰的宮婢?”
皇後終於記起來,那個伏在太和殿外殿跪了一夜的宮女,那個自請領板子的宮女,對於她來說,毫不起眼,後來讓她留在身邊也是因為女子私心的宮女。
她留蕎知星在身邊,僅僅是因為她害怕,害怕這個年輕的宮婢會飛上枝頭成鳳凰,就算是變成黃鸝也不行。
“是,娘娘。”
“你為何會在這?”
她語氣中忽然充滿警惕和試探,死死盯著蕎知星,嘴唇上的血染紅整個唇瓣。
“奴今夜值班,看見殿外宮人皆手舉火把,心生奇怪,以為殿內出事,便前來查看。”
皇後見她垂首恭敬解釋,沒有半分心虛之意,便漸漸放下謹慎的目光。
蕎知星其實有些悲憫,到底是什麼讓她如此周而複始地一遍遍懷疑自己,懷疑身邊所有人,這般苦累地活著。
“下去吧。”
“是,娘娘。”
鄭思君是在亥時三刻來的,聽聞皇帝蘇醒,他火急火燎地趕來,見到瘋瘋癲癲的皇帝,捋了捋綬帶,腳步似乎也沒那麼急了。
蕎知星第二次見這個曆史中縷縷出現,但從未標明忠奸的大臣。
他麵如白玉,膚細如脂,麵龐瘦長卻飽滿,這份更似女子的陰柔之美,笑起來時,甚至比許多後宮嬪妃還要美麗。
時間若沙漏,一點點流漏在舉足之間。距離史冊上的“宴河之變”,隻剩下一個月。
一直隱匿於暗處的人,應當浮出水麵,隱晦的局麵,也應當水落石出了。
半夜寅時分,守夜的侍衛已經有些懈怠,接近嚴寒。
幾日以來殿內難得安靜,皇後走出來時,發髻散亂,害怕傷著皇帝,原本不多的釵環現在隻剩素發低髻,鬆鬆挽在頸後。
她撲倒在殿門前,太後的腳下,肩膀一顫一顫,低低啜泣聲,隨後淒厲地哭著。
太後彎身從寬大袖口中探出手,布滿褶皺的手覆在皇後發上,輕輕摩挲著。
素雅的禪服擋在皇後嬌媚的側臉前,散在風中亂舞的發絲瞬間靜止,掩藏在寬大的禪袍之下,放佛慈祥的佛祖庇佑其絕望的信徒。
“太後……”
“太後娘娘,兒臣求您,去瞧瞧陛下吧,他知錯了,知錯了……”
“走到這一步,都是他咎由自取。”
”是,是,陛下他知道錯了,他知道錯了……額娘,求求您,兒臣求求您,原諒他吧……”
皇後哭著往後挪動身子,衣裙全是灰塵泥濘,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鳳凰鳥紋沾上灰塵後,暗啞無色。
“兒臣求您,求您……”
她不顧身份地磕著頭,“砰砰”的悶聲驚得寒枝上鳥獸雜飛。
“皇後,哀家不會去看他。”
即便是將額頭磕出血來,太後依舊立在清冷月色之下,不為所動,冷冷地望著伏在地上的女子,似乎透過她在看自己親出的兒子。
這個兒子,也殺了她的皇孫。
“太後娘娘,您皈依佛祖多年,求您菩薩心腸,大發善心,救救陛下救救陛啊……”
“皇後,你太過失態。”
始終尊貴優雅的太後終究沒有向前邁出一步,無視女子爬上來握住她裙擺的手,吩咐身側宮女將苦苦哀求的女子拉來,將她的手剝離,毫不猶疑地轉身離去。
“太後!太後!”
華服曳地,餘留風聲。
“母後!母後!”
地上的女子一直趴到天亮,凍得瑟瑟發抖,嘴唇青紫,直到太子著急地把她抱起來。
“母後,你的身子為什麼那麼冷,母後!”
“皇兒,皇兒……”
皇後凍得瑟瑟發抖,在太子懷裡打著寒顫,嘴唇間都是寒霜,發絲凝結透明晶體,綴在兩鬢。
“兒臣帶您回去,母後彆怕。”
明朗挺拔的少年背起縮成一團的女子,頗有些艱難地背起皇後,一步步走向坤寧宮。
這一切都映在蕎知星眼裡,站在殿門外一夜,清清楚楚地觀望這場跨越一千五百年的“變奏”。
她當然不會很平靜,在無數次回想太子結局的時候,都沒有一絲印象。
誠然,這些在“宴河之變”麵前,不值一提。
天亮了,更鐘敲響回蕩,殿外火把燃儘,碳木灰燼漂泊零碎,在殿門口被吹散,又周旋,相撞。
皇後不在,太和殿人心散漫,蕎知星此刻走進去沒有人攔,甚至無人願意進入,裡邊住著的不再是萬人仰慕的至尊之人,隻是日益發爛發臭的垂暮蒼龍。
燭淚堆砌,香爐積滿灰屑,連冒煙的空洞都堵塞,隻能噴出短小的殘流。
她放輕腳步,一步步走到榻邊,探頭去瞧昏睡在床上的皇帝。
蕭延蓬發散亂,蓋住半邊臉,隻能看見濃黑的眉毛和半隻閉上的眼睛,麵色蠟黃枯敗,瞧著命不久矣。
“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怎麼促成這一次宴河之變呢。
你也不能瘋瘋癲癲的,你若瘋瘋癲癲的,蕭倬還要在牢中待著。”
她食指環繞畫訣,雙手撚實,閉眼凝聚靈力,淺紅色光符浮現,籠罩在龍床側邊昏睡之人的上方。
她用靈體侵入蕭延魂台,想一探究竟。
一片黑暗混亂中,她試圖用靈力照亮前方,就在四周即將明亮時,一抹詭異的桃紅色輕煙由深處飄出。
蕎知星心中大驚,這不是人類該有的氣息,追尋這抹桃紅去向,似乎感知到她的追逐,桃紅色煙霧化成一道光芒,像秀麗的魚尾長出翅膀,輕快敏捷地拐彎閃躲。
她氣急,雙指並攏,雙手綴上靈力,幻化出一條數十尺長的朱紅色絲線,在手中纏繞幾圈後靈活衝向那抹桃色光芒。
“砰!”
就在她驟放瞳孔,咬碎牙齦,目中生出灼灼火花,利爪自指尖生出,帶上血色紅絲線,拚力抓住距她隻有一寸之遙的桃色光芒時,一張自身前生出的網瞬間長大,牢牢將她包裹住。
“啊!”
蕎知星被巨大衝擊力甩出去,網狀勾勒過的肌膚發出“滋滋”聲響,滲出縷縷鮮血。
她的紅色瞳仁被擊中,痛苦地捂著眼睛,留下一行行血淚。
中計了。
那抹桃色光芒嘲諷式地在空中盤旋幾圈,隨即往深處飛去。
蕭延為何會染上九尾狐的媚術。
龍床旁的蕎知星緩緩睜開雙眼,眼角留下一行晶瑩的熱淚。
太痛了,靈體受損,寄宿的身軀一樣痛。
“哼,九尾狐妖,你真以為我就這點能耐嗎?”
她擦掉麵頰上淚痕,將一條黑色尾巴自胸前拽出,右手並攏作爪狀,目不轉睛地將它撕開。
第八條尾巴,幻化成無儘靈力,從周邊如狼如虎撞入她胸懷。
她用手點在床上昏睡的蕭延額間,灌入剛剛得到的靈力,清掃一切混沌,將眼前之人的靈魂喚醒。
“你若不醒,這曆史該如何走下去呢。”
“咳……咳……”
雙目緊閉的皇帝忽然張嘴呼吸急促起來,額間紅色靈力速度愈來愈快,她眼眶通紅,眸中倒映的紅像天邊火燎雲霞,滿眼至眼底。
“咳……咳咳……”
明黃色手袖一動,龍袍下的雙腿屈起膝蓋,蕎知星視線一篇血紅,隻求快些,快些。
蕭倬遇刺,蕭延墜馬,這一切都是她無知所鑄,蘭因絮果,終究是要還的。
緊閉的雙目刹那間睜開,一雙淩厲的眼睛盯著俯身用手點在自己額間的蕎知星。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蕭延便舉起手死死掐住她的脖頸!
“嗚!”
蕎知星喉嚨一窒,生生向後仰,停止法術灌輸,抓住蕭延的手臂,要掙開掐住她脖子的手。
“是你,原來是你要害朕!”
他眼底燃氣重重的恨意,猶如千刃鐵箭,紮在她身上。
“不……”
蕎知星嘴裡吐出不成型的字樣,她掙不開他的手,他的力氣大得不像一個凡人!
是九尾狐的法術還殘留在他身上,而她用靈力強行喚醒他,無力抵抗。
九尾狐的媚術是他的催命符,如今他隻會死得更快。
“朕要殺了你,殺了你,就是因為你,朕才會殺了蕭道,遭母後拋棄,兄長索命!就是因為你!”
“朕要殺了你!”
蕭延麵紅耳赤,睚眥俱裂,幾乎要將她脖頸生生捏碎,她窒息中用手綴上靈力,朝他背後重重一擊,趁他吃痛後雙手鬆懈瞬間,掙脫開來。
“賤人!你彆想跑!”
天已經黑透,蕎知星捂著汩汩流血的脖頸,跌跌撞撞向外殿跑去。
身後的人發瘋般推翻沿途經過的燭火,蠟燭倒地與毛毯紗幔相擁,像貪婪的藤蔓向上蔓延,燒到橫梁處。
怎麼會染得如此快,蕎知星向後望著一地翻落的蠟燭,心中隱隱不安。
是硫粉,燃燒的地毯有濃烈硫粉味,有人將太和殿上上下下都撒滿了無色的硫粉,藏在布料裡,若不仔細打掃,根本無法發現。
皇帝瘋癲,無人敢靠近,宮人們恨不得插翅而逃,更遑論照料殿內淨潔。
皇後心思被皇帝的病耗儘,根本無暇關心這些,這時候下手是最好的時機。
濃煙瞬間滾滾翻騰,橫梁重重掉落砸在地上,碾住身後裙擺,她此時顧不及蕭延死活,欲撕破裙擺逃離現場。
“砰!”
蕎知星抬頭刹那間,衝天火光包裹下,一道橙色焰火快速從眼前略過,就那樣像隕落的流星,狠狠砸在脊背上。
一口血噴濺而出,她雙目失神,腦袋垂落在地上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