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初至,清晨空中飄散細細白霜,降融在宮道上,打滑了一地砂石。
宮人走路格外小心,厚重的棉衣捋直手板,湯盅為了保溫也會變得厚重,端拿自然也費勁。
隻有地位稍高的宮人才能套上護手,也因著身量高,同主子親近,鮮少要露手乾活,這樣算來,護手倒也不必了。
夜深寒冽,旁邊暖燈通融的樓宇孤立在冷風月色中,身穿粉色棉夾的宮女站在殿側,不知已經跺了多少次腳,哈出的氣息打圈飄散在漆黑夜裡。
“知星姐姐!”
小杏從遠處跑來,小身影很是靈活,像隻雀躍的小粉鳥,蹦蹦跳跳走到她麵前。
蕎知星搓搓手,外皮已經乾裂得脫落白色小屑,有些醜。
“我拿來了,我拿來了!”
小杏從懷中掏出層層油紙包裹的石頭塊東西,在空氣中散出溫熱煙霧,被蕎知星迅速收件懷裡,捂好。
“按照姐姐說的,還是熱的,比我裹的還嚴實。”
“謝謝你小杏。”
她真誠地咧開嘴綻出一個微笑,從手袖裡拿出另一包白布包好的塊狀東西遞給她,裡邊包著宮外買的乳糖,酥脆可口。
“知星姐姐。”
接過捂熱的乳糖,小杏抬頭叫住將要轉身的蕎知星,寒風裡,糯糯開口。
“早些回來。”
她聽見呼喊以為有事,下意識凝神聽著,聽見小姑娘囑咐她早點回來,一下溫紅了眼眶。
“好。”
做人好像也挺好,雖然會冷會痛會餓還會哭,可是有時候真的很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尋常凡人。
“什麼人?”
“我是河南王派來的,這是令牌。”
“放,動作快些。”
地牢入口處守衛看見她十五六歲模樣,一身王府婢服,手中提著食盒,隻當是皇戚中探望送食的,囑咐快些手腳後便給予放行。
入口鐵門打開,風瞬間呼呼灌入,連帶一身風塵浮動,吹起石階滿地塵埃。
她一階階走下直到見到鐵欄杆後鎖鏈吊起的人。
身後跟著前來的人為她打開牢門,站在遠處等待,被重鎖禁錮的人緩緩抬首,淡淡撐起眼皮,未見來人,便已輕輕啟唇。
“蕎知星。”
“你怎麼知道是我?”
來人故作驚訝,笑盈盈問他:
“你怎知道是我?”
男子沒有理會她嬌俏的打趣,神色依舊很淡,表情沉寂在陰影中。
因為雙臂被鐵鏈捆綁向後拉扯,整個身軀呈現前俯之勢,又因著他很高,火把在身後點燃,地上投下一片陰影。
蕎知星放下東西,第一時間去檢查他的傷勢。這次破爛的上衣已經被剝掉,胸口處有凹陷傷疤,而背部的劃痕雜亂無章,深淺不一。
她前幾日斷尾將他傷口治愈,是不會留疤的。
蕎知星想了想,頗為深刻地明白過來,河南王那一句“鋒利的劍”。
“他們有對你用刑嗎?”
男子依舊沒有回答她,靜靜地看著她前後轉圈,毫無紕漏地查看自己。
“蕭倬?”
“沒有。”
牢內不通風,火把熊熊燃著,讓她有些熱,索性在掏出懷裡物品後,由著外衣領口敞開。
“你在紙條上寫,會回來找孤。”
剛解開油紙生結,耳聞這句話,她放慢手中動作,反應了很久。
原來他在回答自己之前問他為何知曉是自己的話。
“是,我是給你寫了紙條,這不回來找你了。”
“你回來做什麼。”
他聲音沙啞乾燥,像許久未迎來降雨甘露的乾涸沙漠,隻有數不儘的砂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堆積著。
蕎知星展開油紙,裡麵包著熱氣騰騰的糕點,在昏暗的光線下霧氣朦朧。
她捏下糕點一小角,抬手向上遞,他看著眼前纖細小手輕捏的小糕點,微微蹙眉,嘴角抽動。
“很好吃的,你試試。”
“孤不吃糕點。”
“你不吃,我就不讓你喝水。”
蕎知星晃晃手中水袋,歪頭看他,他很渴,嘴唇失水乾裂起皮,瞧著可憐極了。
蕭倬沒有說話,依舊抿著乾裂的嘴唇,她也沒有和他多說閒話,直接將小糕餅塞入他口中。
他牙齒並未咬緊,唇齒鬆動,糕點一下便塞入嘴裡,化開變成甜甜的碎沫,點引唾線,生出少許唾沫。
她塞了糕點,又抬手將水袋傾斜,流出細細的甘泉露水,滋潤乾癟的舌頭和乾涸的喉嚨。
他微微低頭吮接著水袋小口中流出的水,柔軟的唇不小心碰到她略微粗糙的手,酥酥癢癢。
“蕭倬,我和你兄長會幫你,很快我們就能一起走出去了。”
在他俯首飲水時,蕎知星踮起腳尖在他耳邊低聲低氣地念叨。
“孤還真要感謝你。”
“那可不,出獄趕緊把解藥拿來,本姑娘可不當你奴婢了。”
“孤何時把你當奴婢。”
這句話把她回得夠嗆,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蕭倬卻輕咳幾聲,借著剛剛濕潤的喉嚨,笑出聲來。
“這毒的解藥,孤早就給你了。”
“什麼?”
“那日竹林你假裝墜馬。”
“你……為什麼放我走。”
蕎知星看著他氣息紊亂地喘著,似乎是滴水未進太久的緣故,即便傷口愈合亦顯得有些乏力。
“想走的人留著有何用?”
即便如此脫力他還是笑得顫抖,好看的桃花眼俯視她時,幾乎就要溢出星星點點的碎光。
但是蕭倬不知道,她那次故意墜馬,是誓要讓他身陷囹圄,不得好活。
望著牢獄看守的侍衛即將要上前催促,她掰碎最後一半糕點放入他嘴裡,再等他吞咽完後,熟練地把握好高度,為他灌完水後,替他擦拭乾淨嘴角殘留的餘水。
“不要再來了,孤不需要你的幫忙,既然不是皇宮的人,就不要停留。”
等她收拾好東西再抬起頭時,他陰鬱的目光中染上寒霜,和方才溫順的配合全然不同。
蕎知星突然想起那次他西征受傷,在軍營重傷昏沉,她上錯藥將他惹惱,也是像今日這般趕她走。
或許他從來就對她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敵意,隻是她惡意揣測,此欲加之罪讓他何患無辭。
又或許他甚至想將她往渾濁的陰謀外推,好讓她不要沾染這片汙濁泥水?
她帶著無限疑問的目光,隻能看著他從晦暗不明的瞳仁中一點點離開,轉角,消失。
她好像欠他一些東西,是一份不對等的情分。
所以他說的那句話,她就當沒聽見了,下次見,蕭倬。
自從皇帝毫無征兆地昏迷,太和殿迎來前所未有的安靜,從前豔舞升平,夜夜笙歌,琵琶笛吹環繞橫梁,連倦鳥都不能安睡屋簷。
那樣的日子似乎不再複來,皇帝日日安置於龍床上,象征般威嚴霸氣的龍目不複明亮,緊緊闔閉,毫無生氣地躺在榻上,像被無形枷鎖禁錮的蒼龍,垂垂危矣。
皇後娘娘其實很少在坤寧宮,坤寧宮的下人大多都追隨皇後所去,日日夜夜服侍在太和殿,小杏經常被安排在殿外輪班,休息時常常已經天亮。
仲冬的夜很寒冷,蕎知星打掃完坤寧宮的偏院,戌時的鐘聲敲響,她輪班的時間到了,撿拾好工具,套上披風便往太和殿趕。
遠遠看去太和殿很亮,準確來說是殿外很亮,一圈圈火把前前後後將殿內外圍了個遍。
蕎知星趕到時才看清是選多侍衛宮人都舉著火把,熊熊燃燒的焰火在火柴上跳躍,被揮動在空中,冒著滾滾熱氣,碰上寒氣滋出大片水霧。
“你們在乾什麼?”
她抓起一個宮女便問,身穿亮色宮服的宮女卻有意避著她,緊抿嘴唇,急急忙忙往旁邊去。
意識到不對勁,她急忙衝入殿內,因為所有人都舉著火把在外,並無人看守,進入得異常順利。
蕎知星繞過屏風,外殿燈火通明卻不見人影,穿過回廊推開內殿大門,一個明黃色影子從眼前一閃而過,緊接著搖搖晃晃地向隔壁遊離。
她被嚇了一跳,定下心神查看,隻見這抹身影熟悉,往內邁步一瞧,竟然是皇帝!
“朕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哈哈哈哈哈哈哈……”
蕎知星看見那人狀若癲狂,頭發淩亂,遮蓋麵部,隻有嘴裡喃喃自語的自稱能證明他的身份。
“皇……皇上?”
這個像路邊乞丐的人,竟然是蕭延。她下意識躲閃,遮蔽自己的麵容,卻發現對於眼前瘋癲的人來說,根本是徒勞。
“皇上!”
焦急的女聲從龍床裡邊傳來,比聲音還要快的,是一抹窈窕嬌媚的海棠色身影。
皇後喜愛紅色,也喜愛華麗,卻唯獨對“鳳凰”紋樣不像曆代皇後這般執著。
嬤嬤挑的鳳袍霞披她都瞧不上,嶄新的袍子隻穿過幾次,嬤嬤語重心長地勸,她卻低低笑著。
“在我們東胡,鴞鷹領主,才是草原最尊貴的神。”
所以這般不屑於以衣袍證明身份的東胡公主,在今日卻穿了一身繡著金色鳳紋的曲裾絨袍。
“皇後娘娘。”
蕎知星伏下身子行禮,皇後沒有理會她,徑直去拉皇帝。
蕭延如此瘋癲,又高大挺拔,豈是一介女子能牽製。
眼前一陣重物落地的巨響,喬知星聞聲抬眸,棠紅色衣裳的女子已然被重重推倒在地。
“娘娘!”
她快步走上前,去攙扶側倒於地的女子,粗糙的手觸碰到上好的絨料,感知到衣袍下顫抖的嬌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