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兔相偎(一) “蕎知星,……(1 / 1)

無儘的混亂裡,呼喊聲和兵刃撞擊聲像密密麻麻的亂箭從天而降,從如赤銅羅盤般灼熱的烈陽中貫穿而下,赤白金光中的芝麻小點驟然變大,砸向地上的所有人。

忽然萬裡晴日波濤洶湧,戰鼓擂鳴,城壁壘壘,埋沒於風雪驟降時,無儘花白雪粒頃刻模糊視線,風雪深處有人聲音鏗鏘。

“不過是馬革裹屍,你們,怕不怕?”

“我們願追隨將軍,萬死不辭!”

“金墉城下,不留敵兵!”

“我們大齊的士兵,不做虜兵!”

他們四周響起低低吟唱,悠悠笛音隨琵琶,那麼哀傷悲愴,像極了人間的居夷處困,四麵楚歌。

朦朧硝煙霧靄裡,雪粒依舊簌簌落著,看不清遠處從山路勒馬奔下的人,峰回路轉,雪越來越大,視線越來越白茫,幻化成燃儘的白布,隻落下燒焦枯敗的點點灰燼。

火燒萬物的聲音漸漸清晰,那是一片燒焦的紗簾,從房梁飄落至她眼前。

蕎知星身處灼熱火海之間,昔日輝煌亮敞的宮殿,精美奢華的陳設也失去原本模樣,腳下衣裙串上藤狀火焰,在身上歡快跳躍著。

下半身已然被橫梁壓實,發自骨髓的刺痛感自下而上,蔓延全身,麻痛得讓她有些失覺,絕望地爬起身,發現早就辨不明自己身處何地。

“撲哧!”

前頭烈烈火光有氣流湧動,似乎有人撥開橫豎交錯的燭杆和木粱,那人身形很高大,擋住了橫豎交錯後唯一細細留出來的通道。

“蕎知星!”

他隔著跳躍的火光,灼熱刺痛的氣流,聲音有些模糊,卻清晰可見,愈來愈近的身影。

“蕎知星。”

他似乎望見了火牆後的人,焦急失措的聲音變得篤定而沉重,蕎知星也看清了他。

狹長明澈的眼睛被火光映照得通紅。

“蕭倬……”

她好像安了心,竟然放棄了先前一切徒勞的掙紮,慢慢伏下強撐起的身子,伏在被火焰燒的滾燙灼熱的地板上,輕輕闔上了眼眸。

“蕎知星,孤找到你了。”

他蹲下身子,清清涼涼的披風也就隨之覆在她被烤得灼熱的身子上,腳上的橫梁已經燒焦,原本厚重的衣裙千瘡百孔,破破爛爛的孔洞裡能看見赤紅的皮膚,血肉模糊。

昏昏沉沉裡,蕎知星無力側頭,鬆開攥緊的手掌,一雙大掌便將她腰肢托起,緊緊抱在懷中,貼在絲滑冰涼的錦綢麵料上,結實的胸膛下是一顆跳動的心臟。

重物被燒掉的聲音依舊還在響,抱著她的人迅速躬身停頓,一陣抖動之後,又重新托起她往白光處走。

悶熱的空氣終於被冷風吹散,蕭倬瞧著懷裡的人,鎖如山川的眉悄悄平息,壓去先前的沉悶。

“有人要殺朕!有人要殺朕……”

皇帝依然瘋瘋癲顛地在侍衛的簇擁下跌跌撞撞地向外衝,推倒了站在一旁候著的李公公,拂塵滾出數丈,停在石階前,烈風一吹,脆生生蹦下百層宮階,消隱在高台上的眾人的視野裡。

“來人,皇上大病未愈,快請入彆殿,好生養著……”

鄭思君是跟著蕭倬腳後跟來的,他聽聞江陵王被人放走,百般火燎地趕過來,急得官帽都被風吹歪向耳側。

看見大批大批的侍衛潑水救火,他放緩了腳步半刻,在看見皇帝藏在團團人群中後,神色再次凝固,大聲疾呼眾人把皇帝安置好。

“鄭大人,急什麼,孤有賬還沒算完呢。”

此話一出,前方原本隻是拇指大小的黑點,變成整齊威嚴得隊務,一行行顯露在台階之上,鐵戟搶地,腳步震天。

鄭思君瞧著前頭烏泱泱的軍隊,兵分四路,將火光裡危危傾倒的太和殿圍得嚴嚴實實。

“江陵王,宮中集結軍隊可是死罪!”

“鄭大人,利用假詔陷害孤入獄,又企圖加害皇上,孤奉命捉拿,何罪之有?”

蕭倬扯著削薄弧唇輕笑,懷中的人稍稍一動,他立刻停下向前的腳步,生怕再吵到懷中之人,站在燒成灰燼的太和殿門口,倨傲地藐視著麵色僵青的鄭思君。

“奉命?簡直一派胡言!”

“皇上,你說呢?”

蕭倬似乎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湛藍的衣裳全是猙獰醜陋殘狀,一條條爬到袖口,胸口,那是火燒毀上好麵料所成。

但與他麵上那一道至鬢角延結到眼下的血痕相比,不過是冰山一角。

鄭思君就是被他那一笑嚇得麵色鐵青的,肌膚上被燒後鄒巴獰曲的表皮,像麻袋口的抽繩,被密密麻麻地捏在一起,呈現裂開的花瓣狀,扯動嘴角時汩汩鮮血往下流,在硬挺俊朗的麵容上,猙獰恐怖。

他望向烏泱泱的軍隊,立刻有人上前把鄭思君抓住,押著肩膀像禁錮家禽一般,押到皇帝麵前,領頭侍衛一踹,兩雙膝蓋直直跪倒在地上,雙手被扣在背後,動彈不得。

“他是誰?”

皇帝忽然停下瘋狂的動作,渾濁的眼珠忽然清明起來,瞧著跪在地上的人打量了許久。

“陛下不記得了嗎,您前些時日還因為進諫,給他升了官呐,就是他,在太和殿灑滿硫粉硝末,就等陛下你混沌之間推翻燈盞,葬身火海啊。”

蕭倬話音陰沉,垂目看著懷中的人麵色蒼白,下半身都是血,緊閉的眼皮還在顫動,指頭在微微痙攣。

他皺眉,握住她的手。

寒風裡,渾身冰涼的蕎知星感受到掌間溫熱的氣息,一點點傳來。

她覺得雙腳好痛,像被硬生生割斷了經絡,蔓延到大腿。

“皇上,皇上,彆聽他胡說,臣不會害您啊……皇上!“

皇帝睜大雙眸,死死盯著攀上龍袍的手,眼裡生出扭曲的恨意,一腳將跪在麵前的人踹倒。

“竟然敢害朕,去死!去死!”

蕭倬站在整個皇宮最高的地方,太和殿門前,望著被皇帝踹翻後滾落石階的那團青衣官服,十分滿意地笑了,猙獰的疤痕像長出觸角,隨著肌肉往上張揚,溫潤而凶殘。

“來人,服侍皇上休息。”

“是。”

儘管殿外寒風傷人,宮裡全掩屏窗,巨燭成簇,香爐堆煙,嫋嫋繞梁,溫暖如春。宮人沏茶傳香,香爐融塌,倒像人間匿境,駐足於此,恍然給人天地可操,山川可移之感。

蕎知星睜開眼時,床幔華美搖曳,這般奢華的綢緞紋樣,她隻在皇後的寢宮看見過。

“醒了。”

“蕭……嘶……”

“躺下。”

蕎知星愣怔地看著眼前高大的男子,玄色衣裳在陰影下暗啞無光,他將麵容藏匿於青銅麵具之下,麵具獠牙銳長,表情齜咧猙獰,比中元節人間戲法裡的“鬼”還要嚇人。

“蕭倬?”

可她還是憑借溫涼的音色將他指認。

“將藥喝了吧。”

他沒有回答她,她也看不清麵具之下他的表情,隻能瞧見玄色袖口下微動地指節。

“蕭倬!”

見他轉身要走,蕎知星急忙喊住他。

床邊的人聞聲停住腳步,身後“咚咚”聲響起,他剛要回身察看,一轉身擁入一團翩然長發,纖細柔軟的腰肢從他身前沒下,他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整個人往上提。

“唰——”

繩結摩挲發絲的聲音在殿內清晰可聞,蕎知星將他的麵具摘下,一道猩紅的血痕出現在瞳仁裡。

大火將她腿腳燒傷,掙紮著撲下床時站不住要摔倒,他彎下身,攔腰將她截住,穩穩托住腰肢,將她往上舉。

這一舉,他們便隻剩下呼吸之隔,蕎知星的眼睛幾乎是貼在他的臉。

“嗙噹!”

麵具從她手中滑落,砸在地上,蕭倬眼裡閃過慌亂,失措地彆過頭去不與她相對,手卻還是緊緊托著她,一動不動,開口卻啞了聲。

“彆……看。”

蕎知星雙手攀在他雙肩上,方才拿麵具的手禁不住顫抖,顫聲開口。

“蕭倬?”

他彆著頭沒有說話,小心挪動這身子朝床邊靠,似乎想就這樣放下她。

蕎知星顫抖著手去撫他的臉,抱著她的人一僵,再也不動了。

“彆……”

他嘶啞著聲音開口,麵對她的手像觸上電一般,僵硬得連說話的動作都緩慢無比。

“蕭倬……”

她用雙手捧住他的臉,一點點往回掰,直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整張臉。

蕭倬喘著沉重的粗氣,垂下目光,不與她對視。

蕎知星用額頭貼著他的鼻尖,一點點往下移,唇瓣,下巴,一滾燙的滴淚砸在襯衣之間。

“蕎知星,彆怕。”

“我不怕。”

從前的蕭倬風雪冷冽,汙泥濁水沾身,可如今她卻能讀懂,能看見他眸子裡萬年寒霜,無奈又沉壯的悲歡。

“你的疤為救我而生,我怎麼會怕。”

史冊中對江陵王的樣貌並未過多描述,唯有後世野史筆錄,其骨相鋒利刻薄,麵目猙獰,麵戴青銅麵具,掩飾容顏之缺。

容顏所缺,又怎會是原生所致,隻是蕎知星如何都想不到,這缺失的一筆,竟然是自己造成的。

到底是過程改變牽連結局,還是既定的結局裡,他們在行棋啊。

“我們,都被困在這裡了。”

“蕎知星,彆怕,孤不會讓你死。”

她顫抖著雙手觸碰他右臉上醜陋可怖的傷疤,凹凸不平的紋路像乾裂的樹皮,先行結痂的淺傷和久久不合到深傷,黑褐與猩紅混雜著,觸目驚心。

蕭倬沒能聽懂她地言外之意,見她不害怕,稠重的情緒濃濃地侵染著眸底,眼尾一片猩紅,就這麼盯著她,用嘶啞的聲音安慰著,似乎要把她刻入骨子裡。

蕎知星感知到他的目光太過灼熱,竟想起初見時他眼底疏離的寒意,下意識將指尖收回,臉頰往後縮。

“你不是說不怕嗎?”

“我……”

他忽然垂頭將臉貼在她額頭上,抱著她身子的手同時往上提,又將她往懷裡湊緊幾分。

她有些慌亂,卻不敢動,因著整個人都被抱起來,雙腳將好夠到床邊,也動不了。

“孤其實……不是壞人。”

她一怔,感覺懷中的人有些陌生,自己似乎從來不認識他,不了解他,即使她隔著一千五百年,在一千五百年後的“追溯”中見過他,他好像也認得她。

“我……知曉。”

“孤是殺過人……可那……”

“可那都是做戲,你根本不是真心擁立蕭延上位,你隻是在和先帝做戲,逼他謀權篡位,讓他達到目的,在世人和太後的指責和逼迫下,做一個好皇帝。”

他渾身一僵,抬起頭來看她,眼底都是灼熱濃烈的情緒。

“對不對,蕭倬,我想的對不對?”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