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刺客的箭。”
蕎知星下意識回話,踩斷麵前弓形樹枝,寥寥跟上他們。
“這是插在刺客身上的箭。”
河南王舉起那支銅箭,硬鐵箭頭與銅杆相接,尾部貫穿緊湊鑲嵌的鴉色羽毛。
“插在刺客身上的箭?”
她終於明白其中端倪,低頭俯看疏密不一的箭羽,當時分明是數人圍殺蕭倬一人,在刺客身上的箭應該是蕭倬的箭。
回憶裡騎著紅棕色獵馬的高大身影,箭筒和木弓皆是皇宮禦用,箭羽亦是皇宮所鑄。
“若這不是殿下所射……”
“那便是除了刺客和三弟,還有第三者,射出了這些箭。”
聽見和自己不差的思路,她踩在沒有箭的空處,仔細觀察每一支箭。
乾涸凝固的血液像紫色漿液封糊住沒入屍體的箭口,蕎知星用靈力包裹手指,揭開清一色身穿黑衣的屍體,蒼白僵硬的皮肉呈現紫色。
“他們都中了毒,和殿下一樣。”
“三弟至今還未解毒……”
河南王將拾起的箭放入手下遞來的口袋中,皺眉低語。
“我已為殿下解毒,還請王爺放心。”
“解毒?蕎姑娘,事發突然,還未來得及詢問姑娘身份,在下疏忽。”
“王爺喚我蕎姑娘即可,我是殿下的醫師。”
她苦笑著開口解釋身份,卻不得不隱藏七分真,道出三分假。
曾經也是這般欺騙蕭倬,但她是幸運的,遇見一個“黑白一不”,“好壞不明”的人。
她不是醫師,才將將學會如何基本處理傷口,隻會認幾兩藥材,救蕭倬用的是法術。
“原來如此,蕎姑娘對三弟應是貴客。”
“貴客?”
蕎知星因為正數著屍體與箭羽,核對位置,聽見他回話後下意識重複末尾二字,半晌,她終於反應過來。
“貴客?怎麼會是貴客。”
若不是她身份不同尋常,有靈力淨身,毒藥早就深入骨髓,他先前雖留她,但也堤防她,怎會是貴客?
“三弟說你是先帝的人,他會好好照料你。”
河南王輕笑,吩咐手下收好物證,轉身與跟著前來的朝廷檢官交涉。
蕎知星愣在原地,先帝蕭道,那個死在自己皇叔蕭延劍下的皇帝。
她知道,蕭倬說過,因為政變時她衝入皇宮,對篡位的蕭延憤憤不平,所以誤會她是先帝蕭道遺黨,不足為奇。
蕭道父親奪走原本該屬於蕭倬父子的江山,後世史冊留下的疑問裡,最多的便是關於蕭倬扶持皇叔上位,殺死堂兄,隻為複仇。
真的,隻為複仇嗎。
如果是這樣,為何在誤會她是堂兄的人後還要要“好好照顧”她。
“宴河之變”到底是從這一刻開始,還是僅僅隻是前提。
一行人陸陸續續搜尋半個山頭,除了一路從樹地打鬥至懸崖邊的痕跡和屍體,從蕭倬遇刺出走到密林深處,皇帝墜馬之地。
蕎知星想起那日樹頭上降落的黑影,為何當時和他們一樣躲在“暗處”的自己,並未發現異常。
深處是皇帝出事之地,蕭倬察覺異常,停下查看。
若他沒有活著出去,皇帝重傷昏迷,這個局麵最有利的到底是誰。
鄭思君因為她的一封高密信,有意嫁禍蕭倬,陰差陽錯真的還了她最初所求,隻是這一點也不好。
“王爺!我知道有人可以為殿下作證!”
都在前頭的河南王緩下步子,皺眉回頭等她。
“那一日,我跟在殿下身後,清清楚楚看見連同殿下的三個人跟隨皇上進入此處,殿下察覺異常讓另外兩人追隨皇上,護其安全。那兩人恰恰可以證明殿下清白!”
“你可還記得是哪幾人,是誰部下?”
蕎知星被問住,方才豁然開朗的深情漸漸黯淡,大樹參天,遮蔽日光,她那時心思不會這,自然不會瞧是誰。
“我記不清,但那日出宮有十餘人左右,領頭的人應是練武之人,身姿健碩龐大,兩鬢胡須留至下巴,約莫中年。若是找出那日所有出行之人,一一審問……”
“你所說的領頭之人應斛將軍,他深得皇上寵信。”
河南王聞言片刻,顯然對有此外形的人熟絡不凡,輕輕點頭凝思,表情相比先前少些沉重。
“這並不難,斛將軍與本王交好。”
“王爺,我還有一個問題。”
“蕎姑娘請講。”
蕎知星刻意放慢腳步,等待與前麵一行人拉開距離,隔著幾寸枯草殘枝,才低聲開口。
“王爺與殿下是否曾經試圖用假證將鄭思君拉入牢獄,好牽製他手腳?”
河南王一怔,似乎沒想過她會如此直接,把手背到身後笑笑,回應這個涉及政事之問。
“看來三弟與你交情頗深啊,不若為何你會知道如此之多。”
“你們為何要這樣做?鄭大人到底做了什麼對你們不利?”
那時她模模糊糊的記憶中,史冊上的鄭思君似乎沒有過多描繪。
他從宴河年間升遷,大齊第三任皇帝蕭延死後,頗受下一任皇帝喜愛,宮中常有人言:
“後宮失寵,前朝有知音相伴,思君三日愁,茶飯不顯肚。”
這句話的明晃晃地告知眾人,鄭思君是下一任皇帝比後宮嬪妃還重要的存在。
“鄭思君沒有對我們不利,但他的父親身為一方巡察吏官貪汙受賄,我們卻找不到任何把柄,隻能折斷他一邊羽翼,暫且牽製他。”
“是我錯了……”
蕎知星聽得出神,雜亂的枯枝劃破裙緣,繡花鞋上深深淺淺幾道劃痕,有些甚至滲出血來。
“蕎姑娘?”
身邊的人越走越慢,河南王不得不回頭查看,見到她垂著腦袋,裙擺邊緣全是汙漬和破爛的劃口,手上也都是劃傷,想來是撥開樹枝是不小心傷到的。
她和方才想到線索完全不一樣,像丟掉魂魄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行走著。
“王爺,蕭倬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河南王欲開口提醒他小心腳下,卻被搶先問話,便先回答她。
“父親在世時對三弟寄予厚望,即便不是嫡長子,他依舊是父親認定的太子。”
蕎知星嗅到一絲不一察覺的哀傷,她敏銳地發現,此刻與自己對話的人便是榮安王嫡子——蕭瑜。
“本王與三弟非同母所出,從小在王府並相處,後來先帝將他從山野召回,我們才得以重逢。”
“王爺,你會傷心嗎?”
她忽然輕聲問他,帶著一知半解的好奇。
河南王再次愣怔,他覺得身旁這個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女與尋常人家的女孩大不相同,太直接,太大膽,太……將自己置身於上帝的視角。
“怎麼不會呢,可是後來本王卻覺得三弟可憐。”
“為什麼?”
“因為本王從未見過他的母親,那時候天冷生病,是兄弟們一人分一件衣裳給他,熬到春天。”
“可是,你們的父親不是對他寄予厚望嗎?”
“你猜本王為何不傷心?”
河南王終於笑出聲來,引得前麵幾行人紛紛往後瞧,這一笑把蕎知星笑懵了,她張大嘴巴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對於父親來說他是一把劍,親手鑄造的一把利劍。”
“什麼意思?”
蕎知星表現得更懵,摸摸腦袋,不合時宜地苦惱古人的“借物喻人”。
“父親根本不愛任何人,這份厚望,本王後來一點也不想要。”
“就是你技不如人之後,釋懷了?”
“你……”
蕎知星眨眨眼睛,單薄的劉海在冷風裡撇向隔壁,露出潔淨飽滿的前額。
“王爺彆氣,我們還要救出殿下呢。”
短短半柱香在語言上幾經周折,河南王有些哭笑不得,隻能背著手作出長輩的樣子繼續前行。
“王爺,隻要物證人證在,殿下會相安無事嗎。”
還是沒能忍住,又撬開話匣子,似乎一顛一顛的下坡路全然不影響她的注意力。
“嗬……就算沒有這些,本王也能將三弟帶出來。”
“王爺你……”
無視蕎知星左右流轉的眼睛,將背著的手攏到胸前,聲音沉下來。
“鄭思君想趁機報複,也要瞧瞧這是誰的天下。”
這回她聽懂了,言下之意便是論勢力而言,鄭思君遠遠不及。
“皇上重傷,他還能用花言巧語糊弄皇後擬旨,拿著那一道徹查的聖旨趁皇上昏迷狐假虎威,一旦皇上徹底醒了,局勢便會明了。”
事實也是如此,宴河之變裡,即便皇帝死了,蕭倬也不會死。
隻是她居然會擔心他,生出凡人不能置身事外的擔心。
即使懷疑他與史實之間的關係,懷疑他在棋盤裡是黑是白,懷疑他在大齊是好是壞,懷疑他是否真的不想殺自己。
她還是會擔心他含冤入獄無人為他證明清白,擔心他尚存的忠心會變成一點點消散,擔心他……會成為此次穿越後的變數,招敗身死。
蕎知星生出試圖挽救的心,如果他會變成“黑棋”,那她可不可以挽救這枚黑棋子,助她圓滿完成祖先救大齊的夙願,這般也算皆大歡喜?
“王爺,我和你一同救他出來,在下蕎知星,坤寧宮的婢女,蕎知星。”
最後半邊連枝的葉子被撥開,這幾個在陰翳樹林中度過的漫長時辰,終究迎來外頭第一縷曦光。
遠處皇城隱於山間霧靄,宮內精心培植的花團錦簇擁抱著嬌豔欲滴的海棠,開在蒼涼冬日,比天邊驕陽還要豔。
蕎知星知道,遠處皇城不見天日的牢房裡還有一個人等著她,那個人曾給予過她莫名的仁慈,她也斷尾相救,原本已經兩清。
但是淵源開始的那一眼,就是由他而起,千回百轉,又怎麼會恩怨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