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
身穿青衣官服的河南王率先走向他,語氣焦急迫切。
可是被鎖鏈吊在半空的男子仍然雙目緊閉,蒼白乾裂的嘴唇沒有發出一絲回應。
他的傷勢那麼重,從懸崖上墜落,護得她毫發無傷,這樣的安好是要有代價的。
慘痛的代價無異於讓他把自己推入絕境。
“怎麼會這樣,你們對他用刑了嗎?”
河南王氣極了,拎著隔壁小斯的衣領質問道。
“小的沒有啊,鄭大人讓關著,明日再審,小的不敢造次啊!”
“那他為什麼傷勢那麼重!”
“小的不知道,江陵王被帶進來時就已經受傷……”
“混蛋!”
……
蕎知星已然走到男子麵前,揭開自己曾為他係上的灰色短襖,皮肉破綻,白骨可見的傷口露出,血水已經凝固成黑褐色,地牢幽幽火光下,還散發著青紫色。
那是淬了毒藥的劍,從肩胛骨位置貫穿到右胸腔,深入骨髓。
他好像沒多久可活了。
“蕭倬,蕭倬。”
她小聲喚他。
男子翩躚長睫沉寂中顫抖幾下,眼皮滾動,半晌,張開細微眼縫。
他沒有出聲回應她,她也知道,毒入骨髓,他快說不了話了。
“王爺請回吧,鄭大人下來命令,半柱香後便來搜集罪證。”
“本王三弟那樣,還有什麼罪證可以搜?”
河南王一甩衣袖,鬆開拎著的小斯。
他原本想和自己弟弟交談,但現在蕭倬昏死過去,彆說交談,連睜開眼看看他都不行。
望了幾眼弟弟,最終還是回頭跟隨身後的人踏出牢門。
“那你們什麼時候傳太醫,救治他。”
眾人身後的冷不防傳來一道女聲,不大不小,不緊不慢剛好入耳,音調卻有些哀涼,在冰冷的石牢裡似乎能將人凍住。
傳化的侍衛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為剛才對一個下人的失態惱怒,大聲嗬斥。
“你有什麼資格問這個,趕緊走!”
她卻沒動,反而回過頭看著被吊在半空的男子,恍若未聞。
“我讓你趕緊走!聾了嗎!”
河南王和好些侍衛隻看見身材玲瓏的灰衣小斯手袖裡似乎在握住什麼東西,始終背過頭,看不見她的神情。
侍衛不耐煩地上前拉開牢門,想動手拉她下去。
就在觸上她手臂的一瞬間,還算健壯的侍衛被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往後衝擊,待眾人看清那股力量,一條巨大的尾巴赫然出現在所有人麵前!
那是一條通體黑色的透明狸種動物的尾巴,足足有一人身長兩人身寬,從她身後長出。
“什麼東西!”
“怪,怪物!”
“怪物啊!”
“蕎姑娘!”
河南王用手擋住巨大的氣流,衝蕎知星喊道,此刻地牢已經開始濃霧彌漫,一切將籠罩在四散的霧氣裡。
“靈貓一族從來不欠人恩情!”
她手中畫結,追溯通道一點點開啟,將追溯中停留的靈體硬生生拽出來。
巨大衝擊使她不得不仰起頭,黑色通透的尾巴在搖曳,扯下手腕上朱砂,朱砂手鏈慢慢變大再收緊時尾巴已然被捆紮住,不再搖曳。
“啊!”
蕎知星腦袋上長出黑色獸耳,麵上也浮現靈貓一族特有的印記,她拚儘全力撕開手中的尾巴。
刹那間,溫暖如春的光芒四溢,像晨曦初生照耀大地,照亮整個陰冷潮濕的石壁牢房。
她第九條尾巴,散成巨大靈力,浮湧在周邊,像無處安放的觸手四下試探。
蕭倬不知道何時醒過來,他隻覺得周身很暖,像寒冷刺骨的冬天已經過去,三月春徹暖,四月百花開。
有人輕輕捧住他臉龐,氣流從眉心點進,身上的傷再也不痛了。
他微睜開狹長的眼睛,望進一雙清澈明亮的小鹿眼,沙啞著喉嚨開聲。
“蕎知星,你到底是誰。”
所有事物一瞬間停止運行,空中漂浮的煙霧和水珠凝滯不動,四下逃竄的人定格在雙手擺動雙腿開叉的動作,皇宮門口“咕嚕”滾動的筒車,百裡之外流動的水源,都一一靜止。
唯有蕭倬緩緩直起身,身上衣裳依舊破爛,破爛衣裳下的肌膚卻完好如初。
傷口都愈合了。
他睜大瞳孔瞧著麵前的女子,麵容不再是十六歲的模樣,更像不辯年歲的妖靈,皮膚光滑白皙,長睫濃密,樣貌清冷靈秀,和先前的麵容無一相似。
隻有一雙小鹿眼,眼裡清澈地倒映著自己的模樣。
他緩緩看向她,問出一個仿佛擱置了一千五百年的問題。
“蕎知星,你到底是誰呢。”
她聽見這句話,瞳仁驟縮,蒙上薄薄一層水霧,竟然落下淚來。
數月前,天界闖入魔物,四大神獸的住持下,魔物出現得太蹊蹺太突然,吞殺不少仙族。
許多神仙前去鎮壓,都身負重傷,被反噬隕落。
天司堂追查此案,認為魔物闖入天界定然不會悄無聲息,應該是有人在私下豢養魔物,慢慢成型,放出來滿足一己私欲。
仙血神力都無法豢養妖魔,而天界唯一有條件能豢養妖魔的,便隻剩下靈貓一族。
靈貓一族因此以配合調查的理由被關押,那一日她因為貪玩,偷偷跑出靈陽殿僥幸變成漏網之魚。
此後便有了偷入藏書閣,對祖先遺跡“追溯”一事。
來到一千五百年前的凡間,無數次驚醒的夢境,就是她“追溯”時,所見的那一幕揮之不去的記憶。
因為古書年代久遠,承載的情漸淡,變成唯一的記憶畫麵,所以穿越後,她會反複做這一場遺留在千年前的夢。
那一雙麵具下無比好看的眼睛,畫麵裡殺聲震天的戰鼓隆隆,駿馬嘶鳴。
翩躚羽睫下那雙威嚴肅殺的眼眸凝望著她,就像沉壯悲歡的山嶺,夕陽一刹那沉淪後永墜黑夜。
那一聲聲低低的吟唱蕩漾,悠悠笛音隨琵琶,那麼哀傷悲愴,像極了人間的居夷處困,四麵楚歌。
明明詞曲唱的是勝仗,可音調卻哀怨婉轉,淒涼得讓她想到忘川冷冽的泉水。
無數次夢裡的場景,麵具下的耳語,她終於聽清。
“蕎知星,你到底是誰?”
一千五百年前的蕭倬,也曾見過她嗎?
蕎知星會用法術讓所有人都會忘記發生的一切。
所以她任由他問出的這個問題,延續了一千五百年。
“冥冥中皆有定數,如果一千五百年後還能相見,我再回答你,蕭倬。”
她輕輕笑了,抬手撫過他眉心,眉毛,眼睛,睫毛,鼻梁,嘴唇,下巴。
往日都是他低頭傲視俯看她,而今似乎調轉過來,她忽然覺得他高大卻孤零,強悍卻脆弱。
如果一千五百年後他能遇見她,還能認得出來嗎?
這個想法一出,便逗笑了自己。
一個凡人怎麼可能會和自己的真身相見呢,千百年後隻會是一抔黃土。
四周溫暖的光亮一點點熄滅,蕭倬斂上眉目,呼吸平穩均勻,垂頭安睡著,像落入信任之人的懷抱。
蕎知星用周邊浮動的剩餘靈力將恐慌的人群恢複成原本的位置,畫麵再次變回河南王轉身離去的模樣。
她將手中細紙條塞進他手心,隨即跟上前麵的侍衛出了牢門。
回頭瞧他最後一眼,男子依舊垂頭昏睡著。
——靈貓一族從來不欠人恩情,我用尾巴幻化的法力給你療傷,報你三次“救命之恩。”——
皇宮惴惴不安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江陵王嫌疑重大入獄一事,而是皇帝臥於龍床,昏迷不醒。
太和殿裡裡外外圍了幾圈人,皇後徹夜住在太和殿內,照顧昏睡的皇帝。
小杏滿臉著急,一見她便跑過來拉她手臂。
“知星姐姐,你去哪了?敲門敲了半天不應,打開門也不見人,我還以為你病得暈過去了!”
“我沒事,就是躺得久了,出了透透氣,這幾天休息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宮裡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見她在太和殿外著急,蕎知星穩住她步子,冷靜詢問。
“皇上出遊圍獵時墮馬重傷,太醫診斷後昏迷不醒,皇宮上上下下都在傳皇帝快步不……”
避諱的言語即將出來時,蕎知星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見四下無人顧及他們,都在朝殿內忙,才回過頭和她說話。
“小杏,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要管他們,什麼都不要說。”
“嗯嗯。”
見圓溜溜的眼睛睜大,懇切地點點頭,才鬆開捂住她嘴巴的手。
“鄭大人,他來過嗎?”
小杏瞧著樹頭思索片刻,似乎想到什麼,點點頭回話。
“他和皇後娘娘說過話,從皇上那帶走了什麼東西,然後就走了。”
蕎知星皺眉,再問。
“帶走了什麼東西?是黃色的嗎?”
“對!”
小杏點頭的時候,她沉下眼眸,鄭思君帶走的東西,是聖旨。
皇帝病重,皇後全責照料,坤寧宮的嬤嬤宮女都調去跟隨皇後,沒人會在此時顧及一個宮女的消失。
蕎知星身穿夜行衣,正在樹林裡為一行搜尋的人指路。
河南王帶領著十幾人循著她所指的方向搜尋,踩過一片片打鬥的狼藉。
枯葉上乾涸血跡斑斑點點,箭羽淩亂不堪,高低插在地上。
屍體橫七豎八一路鋪張遍野,即便帶著麵罩,濃烈的血腥氣依舊透過布料透入鼻腔。
“哢嚓。”
河南王隔著手帕拔起插在屍體上的箭,細細端詳。
“這不是皇宮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