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倬,蕭倬!”
從崖邊下墜,抱著她的人一次次抓住樹乾,用作阻力的劍一寸一寸地折斷。
這麼高的懸崖,震飛無數棲鳥,抱著她的力道卻未減半分。
”我幫你止血!”
穀底枯枝殘骸堆疊,陰濕的空氣幽冷,縈繞活人周邊,侵蝕脆薄的肌膚。
“彆趁機把孤治死了。”
他保持落下的姿勢,左手捁住她的腰,右手握劍柄,劍身深深嵌在石壁上,無比堅硬的岩石表層豁然露出蒼白砂礫和岩灰,幽暗的穀底下,雜草相襯,猙獰可怖。
蕎知星捂住肘臂從他身上翻下,小心翼翼地撫上他汩汩流血的傷口。
長劍從後方貫穿肩胛骨,劃到左胸腔,血就由狹長的傷口泵出,將玄色錦衣染透,整個上衣皆是殷紅。
“哭什麼,又沒有紮在你身上。”
流了那麼多的血,往日英挺的眉目薄薄蒙著白紗,比書寫的紙還要蒼白,像皇宮裡放乾血待煮的大鵝,沒有一絲生氣。
可他還扯動嘴角,漾開一個勉強譏笑。
她沒有說話,咬咬唇放下擦傷的手肘,凝神聚力,用衣袖稍做遮掩,掐訣念法將靈力幻化出藥瓶。
“就你那點醫術,彆折騰了。孤也抓不住你,趁天黑之前找到水流出去。”
“嘶啦——”
回應他的隻有布料撕扯聲,蕎知星撕不開外衣厚實的麻布,治好皺著眉剝開外袍,拽出乾淨的裡衣,低頭艱難地用牙齒咬住領子,另一隻手用力往外扯。
終於,一塊邊緣破爛的乾淨白色輕布從身上扯了下來。
“彆動。”
她輕輕按住他傷口,蕭倬下意識抬手阻止,又被焦急地擋回去。
白色薄布很快變成殷紅色,帶掉些許粉塵殘葉,她皺皺眉,將布卷成團,細細擦拭傷口表麵的汙泥。
穀底昏暗,隻有長相醜陋的蟲蟻爬行在泥濘枯葉裡,和落難者為伴。
蕭倬借助劍柄的力道撐起脖頸,試圖直起身子,這一動,傷口再次汩汩流出新鮮血液。
他額間青筋突暴,牙齦幾乎要被咬碎,還是枉然仰在冰冷的枯葉殘枝上。
“信我,蕭倬,我會幫你。”
蕎知星同樣咬著牙關,心裡隱隱抽痛,像千千萬萬隻螞蟻啃咬過。
“唔……”
白色粉末被小心均勻地灑在傷口處,他握拳悶哼,眉頭緊緊皺成川字。
“可是你從來就不信孤。”
她似被什麼擊中,上藥的手微微抖動了一下,稍稍彆過頭去,然下巴滴落的液體還是出賣了她。
她突然想起他多次“救命之恩”,初見戰場上那一劍,牢獄裡那一聲“好”,背著她走過山路的肩膀,方才替她抵劍的身軀。
每一次竭力喚她名字時,都欠他許多解釋。
“蕭倬,你為什麼偽造罪證……”
你為什麼要幫叔叔篡位,你為什麼要通敵叛國,你明明……是要殺我的。
“所以你投靠皇後,要扳倒孤?”
蕭倬劇烈咳嗽起來,咬牙再次撐起身子,這次他抓著雜亂的枯草,勉強支撐身子,傷口因包紮也暫時止住血。
如果說她做了更過分的事情呢?害他身陷危難,負傷墜崖,跌落穀底。
蕎知星被所有湧上心頭的複雜情緒噎住,說不出一句話。
“孤曾以為你是蕭道的人,所以留著你。蕎知星,在你入營的那一日,成休寧便交代清楚,你根本不是什麼死士,蕭道根本不會培植死士。”
蕭道,那個死在蕭延手裡的前任皇帝?
入營那一日,她恰來王府幾日,原來那時候他便知道自己撒謊。
什麼蠱毒,什麼死士都是她為了“苟活”,所編造的謊言。
若是如此,那他早該除掉她,或許,又或許,他知道她是奸細的身份……不對不對。
蕎知星身體猛然然僵住,仿佛認知裡建立的所有東西轟然崩塌,一切都走不通。
他若知道她是奸細,他們等同合夥,又怎麼會派人殺她,若不知道,又為何早不動手呢。
他救過她,不止一次,若此……跟蹤她的人並不可能是他所派,他從來就沒想過要殺她。
蕎知星瞧著漆黑的枯枝堆,感覺天旋地轉,喉嚨被什麼堵住,呼吸微弱而困苦,用手一遍遍撫順心口。
“蕎知星?”
蕭倬察覺不對勁,看見她彆過的頭低低垂著,肩膀內縮,似乎十分痛苦。
難怪他會救她,難怪他沒有和自己“相認”,難怪……他會一而再再而三耐性詢問她身世。
軍營的將士與他情同手足,因為他與他們同吃一鍋飯,同穿一種布衣,同分一擔水,他們和乾娘一樣大多都喚他——將軍。
他是大齊朝臣,即便是皇後也喚他——尚書大人。
他有許多種身份,父親曾是大齊奠基的王,而他從始至終的所有身份都是“臣子”,世人都快忘記他也曾是文襄皇帝的皇子——遺落幾任帝王的王爺。
所以西河郡的醉月閣中,線娘所說的“王爺”會不會就不可能是他,而那時的她認定得如此不留餘地。
抹掉臉上淚痕,蕎知星回過頭,起身跪在他身邊,扶他坐起來。
背後的衣裳露出來,借助頂上隱隱約約的天光,竟然沒有一處無損不染血的布料。
外衣摩擦撕裂,隻剩流蘇般的線頭下,能看見暗紅色的衣麵,那原本是一件白色夾棉中衣。
“你還能站起來嗎?”
望著無數道觸目驚心的劃痕,蕎知星顫聲開口。
“恩。”
蕭倬借助她的肩膀,緩緩扶著岩壁起身,高大的身軀瞬間擋住岩石縫裡探出到短枝。
他向前挪動步子,踉蹌幾步後縱身往前倒。
“蕭倬!”
對於她來說,根本拖不動龐大的身軀,隻好放棄現在就離開穀底的想法,慢慢蹲身,托著他坐下來。
烏金一點點沉下去,霞光染紅頭頂樹枝簇擁的窄小天空,她忽然覺得骨肉發冷,受傷到手臂開始痛得刺骨。
天黑之後會有猛獸出來覓食,蕭倬為了救她傷得那般重,不好留下他做猛獸的腹中餐,自己逃之夭夭。
這不道義。
掂量著消耗了小半的靈力,四周正在逐漸褪色,她站起身靠著最後一點天光撿拾四周木柴。
“劈裡啪啦……”
靠在岩石上的男子蹙眉,神色苦楚,似乎感受到突兀的光亮,緊閉的眼皮緩緩鬆開,呼吸平穩下來。
蕎知星不敢走太遠,繞過幾棵樹,除了踩在葉子上的聲響,隱約還能聽到野獸獨特的喘鳴聲,在寂靜樹林中,幽幽暗夜裡,尤其滲人。
腳底升起的寒意讓她害怕,末了,放棄尋找水源的念頭。
火堆吞噬大半乾枝,焰苗攛掇肆意,是漆黑四周唯一的光亮。
她在周圍撒上驅趕野獸的粉末,刺鼻難聞,反複折磨空空如也到肚子。
太餓了,連柴燒起來都是香的。
“咳……”
蕭倬斷斷續續輕咳,火光映照下,臉色還是和白日一樣蒼白。
蕎知星以為他冷,搓熱手心去探他額頭,才發現燙得可怕,仿佛被一注滾燙的熱水從頭顱灌到腳尖,大汗淋漓。
“啪。”
他抬手抓住覆在額間的手,很燙,濃眉從方才起便一直皺著,艱難沉重地呼吸,噴出的氣息帶上淡淡血腥味。
“退熱丸,退熱散……”
她終於學會如何有條不紊地對症下藥,雖然從未想過,啟用微薄的靈力是為了救他。
“快吃啊!”
他唇齒緊閉,隻能用手掰開上唇,牙齒卻依然死死咬合。
連睡覺都如此謹慎警惕,大抵是世間鮮少有他能信任的人。
“蕭倬,蕭倬。”
男子緊鎖的眉目微動,偏頭碰到岩石探出的草葉,受驚般睜開眼,撞上掰開他唇瓣的蕎知星。
兩張臉貼得很近,能將他額上的汗珠瞧得一清二楚,此刻她的手還放在他麵上,維持喚醒他的姿勢。
“你乾什麼。”
蕭倬咽下一口氣,輕輕吐出幾個字。
“你在發熱,如果不吃藥,傷口發炎,我們大約是走不出去的。”
約莫是她言語太過誠懇,蕭倬張開嘴,任由黑色小顆粒溜入口中,喉結滾動,吞下藥丸。
“孤想喝水。”
“沒有。”
“什麼?”
“我不敢去,要不你去?我也想喝。”
“……”
半晌,他選擇再次闔上眼眸。
“膽小如鼠。”
蕎知星才不會理會他,卷著衣裙,靠在裡火堆近的地方淺眠。
半柱香不到,身後的人用手推搡她,她向來不喜歡睡覺時被人打攪,鼻子發出“唔”吟,往前縮了縮。
身後的人終於不再是輕輕推搡,直接使出力氣勾住她腰帶,往後拽。
“唔……起開……”
她不滿的情緒達到頂峰,氣憤地掙開眼,抓住勾她腰帶的手,坐起身抱怨。
“你乾什麼!”
靠在岩石上的男子瞥她一眼,淡淡道:
“再不拽你,應該明日就會燒禿了。”
順著他的目光往頭上一摸,頭頂的雙髻果然炸開,發絲四散,幾縷短發飄落肩頭,有些滑稽。
蕎知星麵上窘迫,不太想道謝,挪了挪位置,伏下腦袋,也不瞧身後的人,閉眼睡覺。
隻不過這一次,她僵直身板,不敢亂動,時刻維持著一個姿勢。
她不知曉,身後的人亦沒有睡,盯著她刻意調整的姿勢,就這麼等到鳥鳴環繞,晨霧升起。
烈烈燃燒的柴火,斷滅在起霧的前幾刻,堆疊幾圈的木柴變成烏黑的炭灰。
對於他來說,最漫長的一個夜晚,迎來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