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初開(三) 以身作劍,護她周全……(1 / 1)

幽州地處內陸,自古少雨,皇城建在幽州鄴城,遠離嶺南蒼梧之地,沒有滿城風雨一說。

針密雨點穿射紗幔,星星點點彈散地麵。

這樣爽快急促的雨,福桑定然沒在霧朦綿膩的江南水鄉見過。

蕎知星騰出力,僅用一隻手端穩水盆,另一隻手乘著雨,舉在半空悠悠舞動纖細指節,雨點砸落,滴滴答答,百轉千回終成亂曲。

“娘娘,你看,下雨了。”

木窗頂精心雕出幾隻展翅鵠鳥,旁伴滄浪荷紋,雨點從樹縫斜射進來,全數落在一隻小手上。

她張開略微粗糙的小掌,為正端坐梳妝台前的皇後,擋住所有飄泊而入的雨絲。

皇後細眉下一雙柳葉垂眼緩緩抬眸,應是隻能看見她掌心淌下的水滴,隨著細腕筋骨一路流到一串紅朱砂珠鏈上,啞色珠子瞬間變成水澤靈潤,晶瑩剔透。

“雨澤萬物生,可是本宮最討厭下雨。”

身後的嬤嬤停下順到發中的金梳,蒼老乾枯的手搭在那雙無比端正的肩上,嘶啞的聲音有些顫抖。

“四公主啊……你就原諒太上王吧……”

蕎知星不明所以回頭,隻見原本直起身軀的嬤嬤,緩緩伏下,連腦袋都看不見了。

“乳媽媽,不要再喚我公主了。”

搭在皇後肩上的手一僵,徒然隨幾縷青絲滑落。

“娘娘……”

皇帝生病的事情在宮裡傳開,有人說看見皇帝半夜在殿外胡亂驅趕著什麼,這麼冷的天就穿了一件單薄的睡袍,嚇得宮人連夜陪著看著,鬨到天亮。

此後太和殿燈火徹夜徹夜亮著,歌舞升平,鶯歌燕語,早朝也越推越晚。

“薇薇……薇薇……朕一點也不喜歡她們……”

“陛下,陛下,我在。”

“薇薇,你彆氣,你彆氣,朕不會碰她們,是朕沒用,朕害怕,朕害怕兄長來找朕……”

“陛下彆怕,沒有人能傷害你,大齊最厲害威武的人就是陛下你啊,沒有人能傷害陛下。”

“不,不,他來找朕了,他問朕為什麼殺了太子,他說朕背信棄義,不得善終!”

“朕太害怕了,隻要歌樂一斷,燭火一滅,就能看見他……朕沒用……薇薇……薇薇……”

蕭延抱著皇後,神神叨叨念了一夜,皇後娘娘寢殿內的燭火也明了一夜。

蕎知星好幾日未曾見過蕭倬,和宮內所有人一樣,懸著柔腸膽心,惶惶不可終日。

如果蕭倬還在暗中部署,那麼靈力即將完全恢複的她,更要靜待時機,不能自亂陣腳。

翌日清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居然萬裡放晴,圍造湖水麵上能看見天邊撲哧的喜鵲,從枝頭衝向蒼雲。

“知星姐姐,前幾日那樣的冷,我還以為寒潮要來了,今日一早竟是放晴了。”

“世事無常,天有不測風雲,或許這真的很平常吧。”

在眾親王的簇擁下,一步步走向同基台的皇帝,迫不及待地逃離這個親自走上的位置。

他已經沒有出現在朝會上半月,這一次是李公公向眾臣宣布,天霄放晴,休養龍體,故重拾天弓,出宮遊獵。

這一天來得不快,十月末裡顯得有些突兀。

蕎知星麵上係著紗巾,找到服侍完皇後更衣的嬤嬤,嬤嬤望著她猩紅的斑駁的手,捂上口鼻,遣退她,並囑咐未好之前不要出來驚擾皇後。

“知星姐姐,聽聞你病了,可還好?”

小杏端著米粥敲響門扇,因著她染上寒疹子,嬤嬤命她把衣物搬到偏院獨立的廂房,不要到主殿來。

“小杏,把粥放在門口就好,不要進來了,雖寒疹子不會傳染,還是避著好。”

“知星姐姐,小杏不打擾你休息,隔日再來看您。”

門扇外的陰影離去,蕎知星束好腰帶,扣上一把新磨好的匕首。

天邊日頭高照,想來蕭倬帶領的隊伍應該已經繞出皇城。

她提前用靈力複製出普通隨行侍衛的衣物,灰色夾襖緊身裝束,幸好胸前有用來擋箭的木製大褂,掩蓋她裹了許久的胸口。

朱漆柱與綠色門扇相襯,閃過一道灰色小巧身影,尤似枝頭顫飛的小喜鵲,“咻”的一聲,飛過宮牆。

隊伍不長,領頭的人瞧著不是蕭倬,由所看亦是練武之人,身姿健碩龐大,兩鬢隱隱斑白,約莫中年。

“沙沙……”

殘葉樹枝下,隊伍最末處,騎著褚色漢馬的男子抬頭望著那一根輕顫乾癟枯枝,桃花眼中冰鏡瞳仁肅肅暗下。

皇帝蕭延騎在中間,層層侍衛相護,人馬做牆,看似堅不可摧。

縱隊十幾人左右,一前一後駕馬踏入皇城後麵的山頭。

其實皇城內有人為園林,供皇室宗親狩獵,飛禽走獸都是從外麵抓來的,被圈養得失了獸性,終歸與重山密林相比,少了些樂趣。

蕎知星先他們一步踩著樹枝,繞後路進入樹林。

參天大樹遮蔽大部分陽光,交錯縫隙投射下的碎斑相互交映,似動似靜。

望著眼前密密樹枝,不合時宜地想起半月前,她在一樁迷案中,窺見“福桑”的身世,破罐破摔般慪氣地濫用法術,導致靈力耗儘,連輕功都使不出。

那是穿越以來第一次頗有些萬念俱灰地擺爛。

漫漫寒風長夜裡,有一個人背著她走過崎嶇山路,偶然途徑山洞,在她迷糊睡下後,解一件衣裳披蓋在蜷縮的肩上。

那個人做了太多與“佞臣小人”無關地事情,她也逼迫自己忽視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

因為他們之間早已劃不清界線,不是簡單的“交易”關係,亦不是計劃中應當的“敵對”關係,含雜太多太多不明不白的情愫,籠罩著濃濃的曖昧。

“歘!”

箭矢破穿數尺,橫插在蕎知星麵前幾寸之遙的樹乾上,箭尾羽毛整齊潔白,纏上金絲緞綢,是皇宮的禦箭。

“陛下當心!”

“你們留一兩個即可,朕要去深處!”

“陛下注意龍體!”

她不動聲色地藏在紅色楓葉後,盯著下方奔馳而過的三兩隻馬匹,這次為首之人是蕭延,紅色獵袍鮮豔奪目。

跟隨而來的三兩人影中,蕭倬緊隨在他身後十米處,手上垂握著沉重的木弓,並未上箭,顯然方才的箭是皇帝射出的。

皇帝已經騎入樹林深處,蕭倬加快了拉韁繩的動作,也從她視野中消失。

蕎知星隻能躍下樹枝,用輕功快速移動在粗壯樹枝之中,輕巧腳步聲融進馬蹄聲中。

從她的角度看不清皇帝的身影,隻能勉強看見蕭倬急切揚繩的背影。

“撲哧——”

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射中砸到樹上,掙紮著從樹峰漏下來,落到地上枯葉堆裡。

“陛下!”

“無事,是野鳥!”

皇帝的聲音瞬間激起興趣,染上濃烈的興奮,前方馬蹄聲也越來越密集和紊亂。

她猜測皇帝獨自騎馬消失在他們視線裡。

“你們務必護陛下周全!”

“是!王爺!”

蕭倬騎馬的動作減緩,似乎在尋找什麼,突然樹頂間衝下大片鳥雀,盤旋過蕭倬頭頂衝過來,蕎知星不得已跳下樹枝。

就在這一瞬間,雀鳥後有大片大片黑影降落,撐大瞳孔,她驟然看見尖銳的刀尖!

那些黑影不是鳥雀,是穿著夜行衣的人!

他們收起背上“布傘”,清一色轉了方向,都衝著蕭倬去!

蕎知星不可置信地看著數十個蒙麵黑衣人,像密密麻麻的針雨,齊齊紮向孤立於四方參樹之下的男子。

他們頃刻混打在一起,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身影,那般高大的身姿不過幾秒,就淹沒在綽綽黑影中。

“蕭倬!”

她瘋狂擺動手臂,往數道黑影裡衝,像飛蛾撞入一張巨大織網,混亂的打鬥聲也連同她一起裹挾。

在數十道亂舞的黑影裡,她見到了萬般急切想見的人,玄色衣裳旋轉輾轉,翩躚肅殺如遺世獨立的映像,幻真幻假。

蕎知星用靈力附上匕首,鎖定目標,擲出匕首遙遙追蹤著被鎖定的目標,穩穩繞過樹枝插入黑影心臟位置。

蕭倬邊閃邊擋,被逼得退到樹林另一邊,黑衣人看見有人相助,沒有和蕎知星過多糾纏,隻衝他一個人揮劍。

他們從始至終都隻有一個念頭,置蕭倬於死地!

“蕭倬!”

蕎知星胸口劇烈起伏,如擂鼓急促喘息,落地後拚命追尋他的方向。

被數十腳步踩過的落葉堆紛紛揚揚,塵土漫起,迷亂她口鼻,嗆得咳嗽起來。

每走一步,便有黑色屍體滾落在腳邊,數十個身影少了大半,可是被圍在中央的男子也開始踉蹌。

蕎知星撿起地上斷劍,想解決離自己最近的黑衣人。

那人身手敏捷,見她不依不饒,乾脆生出殺她滅口的念頭,沒有著急轉身追蕭倬。

遠遠擋下幾招,黑衣人似乎抓住缺口,一眼洞悉她不擅劍法,隻靠著控製武器打鬥。

這真的不能怪她,因為她隻對法術運用熟練。

對方招式狠辣,衝她命門而來,她情急之下未能召回有用的器物當武器,便犯了第二個錯誤——直接掐訣對刺客使用法術。

當然,在曆史裡,法術對一些有生命的東西不起作用。

見對方沒有一絲受阻,她臨危閃身,跌在地上,滾下斜坡。

亂石劃破臉頰,刮出道道血痕,枯枝殘葉和手臂擦除火花,灼辣得似生生脫下一層皮。

“刺啦——“

黑衣人追上來,一劍刺向正在翻滾的她,偏了劍鋒,插進枯葉土壤裡。

耳邊混亂廝殺,四周黑影比原先多了許多,她從山頭滾下了坡尾,腦袋迷沌疼痛,再也沒有力氣運法。

”咻!咻——”

有箭矢穿破聲,樹影日光模糊,皮肉撕的聲音就在耳邊。

“哧——”

“哧——”

兩聲劍鋒穿透布料插入皮肉聲,讓晦暗陰影裡的人瞬間清明。

“蕭倬!”

眼底酸熱地液體一湧而出,大顆大顆淌下,混著汩汩滴落的鮮血,汙染她一片衣襟。

“蕎……知星,噗……又是你……”

“蕭倬,蕭倬!”

蕎知星喉頭哽咽,在一雙溫熱的大手中,被騰空抱起,托著她的人毫不猶豫起身衝向麵前崖坡,急速衝流下,手上染滿不屬於她的鮮血。

從相識起,記不清楚他念了多少次“蕎知星”三個字。

每一次都說得刻骨,之前是不耐煩,是厭惡,是殺心,那這一次又是什麼?

一直以獵物的身份出現的獵人,清醒地跳入陷阱,這到底是誰贏了,誰輸了呢。

他沒有殺敵的箭矢,還有長劍。

可他卻用身體擋住插向她的劍,將自己的劍插入要殺她的刺客胸口。

這一次,真的是兔死狐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