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卯時一過便來請安,傳喚聲肅醒整院打掃的宮人,比早晨冷冽的空氣還好使。
嬤嬤服侍皇後妝浴梳發出來,見到正在喝下人備好茶水的太子,臉上漾開片片笑意。
蕎知星恰好掃完偏殿落葉,被嬤嬤遣去清理前殿堆積的新落葉,路過窗扇,瞥見年輕的太子,將將好高出皇後半個頭,旁還站著一個靦腆清純少女。
“母後,孤想帶阿玨去長白山遊曆。”
“太子妃年歲尚小,這恐怕……”
“孤會照料她,還請母後不必擔心。”
“也罷,你總歸是太子,有些事還需自己定奪。”
掃完最後一鏟落葉,皇後還在同太子暢聊,天邊日頭完全升起,距離朝議結束還有幾刻鐘時間。
“嬤嬤若是找我,勞煩姐妹幫忙告知,殿內被褥已經整理好,多謝。”
她處理完雜活,回偏殿裡拿上藏在枕頭下的令牌,和其他宮女交代完事,便離開坤寧宮。
一路上避開匆匆而過的宮人,繞去小路,走近禦花園。
無論是哪個花園,都是她換衣物的聖地。
這幾個月以來,麵對種種變數和局觀,蕎知星似乎有所參悟。
上古四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都已完成考驗,破解宿命,圓滿成神,守護天界太平,唯獨靈貓一族悄聲隕落,淪為靈獸,再難載入《古神錄》。
這一切都因為一個凡人,那是她在祖先遺物上“追溯”的結果。
她在那段追溯的記憶裡,看見了麵具下一雙好看的桃花眼。
那個凡人就是蕭倬。
如果史冊無誤,現在距離她最近的曆史節點,便是江陵王蕭倬設計謀害皇帝。
不足半年,孝成帝薨,蕭倬將輔佐第三個叔叔,他父親的第三個弟弟即位。
後世史稱,“宴河之變”。
是蕭倬拾起父親未完成的大業,走上“複仇”之路的標誌性開始。
“謀害”二字,就那般潦草撰寫在書頁上,隱沒過程,隻有結果。
所以她提心吊膽地等著,等著“前因後果”中的“前因”到來。
如果救大齊於將傾,那祖先的考驗會不會得到彌補,從而破解宿命,完成夙願,了解淵源,圓滿成神呢。
“蕎知星。”
偏偏有人用寒冬利刃的聲音闖入她的思緒,心神瞬間四分五裂。
“砰!”
蕎知星撞在一個硬邦邦的胸膛上,立馬反彈,踉蹌幾步後按住額間,神色痛苦。
“你跟蹤我!”
相對於她,來人顯然毫無波瀾,甚至疏離淡漠,像聽到天大的笑話,侃侃取笑她狼狽的姿態。
“抓到你了,既然被抓到了,就走不了。”
“蕭倬,如果我沒猜猜,你貌似有更大的事情要做吧?”
撞破南牆的花枝不用再顧及險境,肆意生長,她就是那株撞破南牆的枝頭花,連稱謂都換成名字,再也不忌諱什麼以下犯上,大不敬。
聞言,他臉上爬上陰鬱,下意識盯著她的臉往前逼近,步子很大,把她逼到湖邊。
“蕎知星,你真的覺得,孤是一個很能忍的人?”
“抱歉啊,王爺。”
她翹起嘴角笑著,淩冬裡清一色湖水間,在南方移植過來的花樹下,朵朵嬌豔海棠襯托著她稚嫩無辜的笑臉,多麼刺目。
她就要這樣的刺目,越刺目,看著他的人就越難受。
“我現在可是皇後娘娘的人,娘娘記性好,不見了一個宮女,可不會罷休,畢竟我還給娘娘留了一封“信”呢。”
最後一句,當然是在唬人,欲蓋彌彰是個好用的手段。
眼前的男子明明在俯視她,盯著她額前濃密的垂發遮住眉毛,平均整齊的結髻平均分在兩側,在他的角度尤似兩隻貓耳朵。
可是她玲瓏純真的笑意在他眼裡妥妥是厭惡的挑釁,刺得他睚眥俱裂,讓他忍不住惡狠狠威脅她。
“你想毒發身亡,痛不欲生嗎?”
“說不定到時候,王爺會比我早一點呢?”
“蕎知星!”
蕭倬胸口洶湧起伏著,手緊緊握成了拳頭,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出劍,砍殺她。
蕎知星同樣毫無畏懼地抬頭注視他,對他的威脅不屑一顧。
還有半個月,這半個月裡,會不會有人牽製他,折斷他其中幾根爪牙呢。
她希望,一定要成功,鄭大人,一定要成功啊。
他還想說什麼,她卻不再給他機會,伸腳踩住他玄色長靴,閃身要跑。
“蕎知星!”
手臂被人死死抓住,想掙脫,身後的人已經一手將捁住她地腰,往後拖。
她深知不能被他抓住,隻能拚命橫向掙紮,推他胸膛,踢他大腿,用手肘擊打他腹部。
“沙——”
他們一起偏向旁邊花樹,壓在枝丫上,蕎知星想趁機逃脫,把他往樹枝無依傍的深處裡按。
蕭倬怎麼會輕易被她按倒,就在她看到宮道方向有半截人影穿行而過,被花樹中聲響吸引,往這邊張望時,她以為快要掙脫而出,奔向宮道時——
“嘩啦!”
一隻小貓從隔壁竄出來,宮人視線被吸引住,跟著小貓的影子移動,不再關注這邊。
蕎知星的腰帶被人從身後扯住,拉進了花樹底下。
“孤說過了,你跑不了。”
口鼻被捂得密不透風,兩顆眼珠瞪大瞧著附身接住它的人,狹長的眼睛下,有一道淺淺的傷疤,周圍暈著淡淡猩紅,明顯是新傷。
“蕭倬,你這個……”
“知星姐姐,醒醒,醒醒!”
伴隨劇烈搖晃感,朦朧視線聚焦於一張熟悉的臉上,十三四歲的小丫頭眉頭下歪,眼裡滿是擔憂。
“小……杏?”
“你可算醒了,我端著午膳找了你許久,發現你躺在這偏院,嚇壞我!”
她支撐著手臂坐起身,肩膀酸痛,看著小宮女焦急的表情,咧開嘴角安撫。
“無事,興許今早沒有吃早膳,來這找東西時暈倒了。”
想到東西,她猛然低頭察看,腰帶還好好束著,一摸袖口,果然,原本放著宮牌的地方,空空如也。
“你在找什麼?知星姐姐?”
小杏晃了晃手,費解問道。
“哦,手帕,我的手帕不見了。”
“知星姐姐,你的發髻怎麼又亂了。”
傍晚,坤寧宮。
嬤嬤早早吩咐他們領晚膳,說是公公傳話,皇上今晚來用膳。
蕎知星和其他宮女擺弄飯菜,嬤嬤去備皇帝一貫愛喝的茶水,望著沒有重樣的菜品,她肚子經受不住誘惑,開始痙攣呐喊。
整整兩頓沒吃好要拿什麼彌補呢。
“皇……”
嬤嬤驚喜的呼聲硬生生壓下去,故意放輕的腳步越來越近,她擺放完最後一道菜,美滋滋轉身,卻被澆了一身涼水。
她腦子裡揣著即將進食到欣喜和乾完活的解放,卻轉身快步離開時望見一張熟悉的臉。
濃朗深邃的眉眼,渾厚的唇鼻子,和記憶裡一幕幕重疊。
她認出了蕭延,第一次相見就是拔劍相對的人,先前認出他是因為龍袍,此刻是因為太過直觀,讓人不可能不認得。
踏進殿內的皇帝似乎也看見了她,放慢行走的步伐,眯起眼睛用視線掃量她。
忽然,明黃色的龍袍起落變快,他加急了步伐,蕎知星心下衣緊,攥住衣袖邊角,慢下腳步。
因為她本來要走的路,和迎麵而來的皇帝是相交線。
呼吸聲變得密集,心念一轉,立馬轉過身,朝反方向快步走去,餘光瞥見蕭延已然越過桌邊,卻沒有停下來,他真的認出了她,是向著她來的!
該死的卡點,又又又卡上了。
“娘娘!娘娘!”
蕎知星手心的帕子越攥越緊,十月寒冬,掌心汗水濡濕手帕,宮裙太窄,幾乎是邁開最大的幅度。
眼見明黃色長袍快貼近身後,她推開門扇,跨過門檻,因為邁得太急險些被絆倒,扶在門上,發出“哐當”一聲。
“皇上?”
下一秒就要碰上她肩膀的手驟然停頓,停在半空,隨後縮了回去。
隔著蕎知星,皇後沒有看見皇帝那雙勢在必得的手,隻是挑開珠簾,嬌喜地喚他。
“皇上來了,怎麼也不通傳一聲?”
“朕想給你點驚喜,誰知這婢女不懂事,擾亂了朕的驚喜。”
蕎知星立馬遠離身後的人,挪步跪在皇後麵前,帶上哭腔,求皇後息怒。
“新來的宮婢不懂事,皇上彆把小事放心上。”
“皇後宮裡什麼時候新來了宮婢?朕怎麼不知道。”
皇後低頭瞟了她一眼,金色步搖輕晃,帶著遣退意味的吩咐降下。
“替本宮采些花來。”
“是,娘娘。”
皇後旋即踩著金絲毯,綻開一個端莊的微笑,上前拉住蕭延的手,攜著他往寢殿外頭走。
“皇上,妾有些餓了,用膳吧。”
蕭延應好,沒有再詢問。
側頭瞥見他們身影漸小,才起身走出寢殿,靠著邊輕聲溜出主殿,和回廊上等待已久的宮女小杏彙合。
“知星姐姐,怎麼那麼久,飯菜都快涼了。”
“走,偷偷生火熱一熱。”
“明個還要俺幫你梳頭嘛?”
“要,我還沒學會。”
蕎知星清楚地明白,她再一次觸動了曆史中藏匿的細微末節,正如觸碰到一個小小齒輪,連同大的機器一起往旁挪動了一發之距。
可就是這毫末之差,足以改變人藏匿愛恨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