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初開(一) 人間的情太太太複雜……(1 / 1)

“奴婢謹遵娘娘教誨。”

她壓下強烈的欲哭無淚,整夜跪在冰冷的外殿,對眼前華貴豔麗的女子生不出一點好感,稍加原本便對皇帝有偏見,也生不出一點敬畏之情。

可她還是畢恭畢敬地隨女子穿過重重朱漆門。

“就是她!娘娘,昨個拿走奴婢披風的,就是她!”

前腳跨入坤寧宮,門口掃落葉的紫衣小宮女往門口張望,瞧見來人立刻撂下掃把,踩著落葉撲過來,焦急地衝著蕎知星大喊。

小宮女頂著雙平髻,稚氣圓鈍的五官不過十三四歲,宮服裁得有些大,穿在身上鬆鬆垮垮。

“嬤嬤,把她待下去,板責三十。”

蕎知星暗暗在心裡喟歎口氣,她年歲太小,像倔強的小蜜蜂,抓住機會便為自己辯駁,單單純純橫衝直撞。

“娘娘!娘娘!奴沒有說謊啊!娘娘!娘娘……”

“快些,真是聒噪。”

“是,娘娘!”

兩邊上來的老宮女用白布纏勒小宮女的肩窩,拉扯白鍛把她往後院拖。

“娘娘!”

蕎知星“咚”的一聲跪在青石板磚上,雙手平擺地麵,低頭用額間觸碰手背,行了一個宮裡最恭敬的後宮之禮。

“娘娘心軟至善,明知奴婢撒謊卻不罰,奴婢對皇上不敬,亦沒有怪罪奴婢,可是奴婢心有愧疚,懇請娘娘將一半懲罰降在奴婢身上,求娘娘心軟,賜奴婢板子。”

那一聲洪亮的“求娘娘心軟,賜奴婢掌嘴”落在皇後耳邊,抬步入殿的身子停頓,愣怔地盯著她瞧了許久,連正在拖人的老嬤嬤都停下手中動作,聽候未知的命令。

小宮女也呆呆跪在地上,透過兩重朱漆門訥訥望著跪在地上磕頭的蕎知星。

下一秒,宮裡響起一次更像響亮的硬物碰地聲,老嬤嬤低頭一看,被綁著肩膀的小宮女重重地磕下響頭。

“你領完罰之後,寢殿找本宮。”

許久,皇後撂下一句話,回身在宮婢攙扶下,踏著碎步悠悠跨過門檻,拐入內殿不見衣擺。

嬤嬤們手忙腳亂,放下小宮女,轉而來拉她。

“娘娘這是將一個罰分兩個?”

“我隻聽到娘娘讓我們把她也打了。”

“這該如何打……”

他們七嘴八舌議論著,湊在一起的腦袋被身後傳來的聲音打斷。

“娘娘已然答應我的請求,各賞十五大板,還不執行?”

要說這三十板子是泄憤,打完後讓人帶痛半月,則十五板子便是走個過場。

嬤嬤們不敢耽擱,還是聽信這帶著引導的“命令”,把她拖上長凳,牢牢摁住她的脖子。

小宮女還想掙紮,扭動胳膊和身子對上右邊凳子上另一張小臉,霎時沒了底氣,咬緊牙關把臉貼在冰冷凳子上,忍下一陣陣板震帶來的劇痛。

十板下去,她嘴唇泛白,麵上刷染極其不自然的潮紅,指甲竭儘力道扣入凳腿連接處,拗斷甲尖後又繼續往裡鑲嵌。

十五板打完,嬤嬤把蕎知星拉下木凳,就隻能用雙膝頂跪在地上,慢慢爬起身。

小宮女早已把掌心攥緊的手帕咬破,連滾帶爬挪到她麵前,開口斥滿後悔。

“謝謝……謝謝……對不起對不起……”

蕎知星看到她烏青眼底下淚痕斑斑,小小年歲不能被嗬護長大,還要看人眼色,未免讓人憐惜。

“教我梳發,和你一樣的,就當答謝,好不?”

她尤其無力地站起身,搭上小宮女的手,一步步往殿裡走。

小宮女聽見她氣竭的話語,怔怔點頭,眼眶再次泛起水霧,倒映的景色一如浸泡在水缸的浮雲。

小宮女扶著她一點點走到寢殿,神色擔憂地望著她跨進殿門。

蕎知星走得很慢很慢,皇後坐在梳妝台前卸下滿頭金簪。

餘光裡,小宮女一瘸一拐,已經走到轉角處,快要看不見了,而她也終於走到皇後身後,直直跪倒,盯著眼前橙紅色錦服瞧不出一絲情緒。

“你是哪個宮的,本宮留你可好?”

她沒有白挨那十五大板,皇後這般高貴驕傲的人怎會就此放過她,暫時遷怒於一個不起眼的宮女,不僅僅因為聒噪,是想解那一口鬱結心中已久難咽的氣。

氣皇帝沒有遵守“此生隻戀一人容顏”的諾言,還是怨自己曾是萬千寵愛的公主,卻還要困於宮牆之下?

她的母族——東胡族沒落於榮安王之手,成為大齊建立的第一抔黃土,祭上整個部落的亡魂。

榮安王——蕭倬的父親,大齊的奠定者,按理來說,蕎知星和其他所有後世人一樣,該稱他為文襄皇帝。

隻是,隻是那個意氣風發,一舉殲滅整個東胡族的王,永遠停在“榮安王”這個身份上,文襄皇帝是下葬後的追封。

他沒能登上親手鑄造的皇位。

他在即將登位的前三天,死在一個膳奴生鏽的匕首下,代替他上位的是同母胞弟,蕭煬。

蕭煬,便是上一任死去皇帝的父親,他應該怎麼都沒能想到,自己的嫡子竟然死在弟弟手中。

這真是一段複雜的關係,她花了好許日夜才捋清。

那麼眼下這個國家的皇帝——蕭延,便是榮安王的第二個同母皇弟,這兩個弟弟都一樣覬覦兄長所創下的皇位。

所以才有了後麵三弟親手殺了自己的皇侄,踩著兩個哥哥的枯骨血肉上位的大戲。

那麼蕭倬就是個更加複雜的存在,眼睜睜看著父親身死,兩位叔叔竊位登權,他沒有生怒,反而笑盈盈地幫他們鞏固皇位。

蕭倬究竟是如何想的呢,怎麼會做出這麼錐心蝕骨地選擇啊。

“不願意?”

蕎知星惶惶停止了翻滾洶湧的想法,目光聚焦,看見皇後轉頭睥睨著自己,語氣染上不耐煩。

“回娘娘,奴婢的前主子涉罪被流放,奴婢剛入宮就便了皇帝,被安排在辛者庫,若娘娘收留奴,奴婢定不負娘娘托望,做好奴才該做的。”

辛者庫人員大多身份雜亂,用此身份撒謊,不易被揭穿。

“那便留下吧,跟著桂嬤嬤,掃後院罷。”

“是,娘娘。”

皇後抬手將她遣退,獨自回過頭,續而小心翼翼摘下鳳頭步搖,放入木匣中。

後宮賓妃發髻繁重,特彆是一國之母,然眼前的女子無論是行走,坐立,脊背依舊挺得比直,霞帔香肩端端正正,從未傾斜。

蕎知星慢慢往後退步,軟椅上板正的身影離自己愈來愈遠,孤零零一個遺落在偌大殿宇裡,可是披在背後的幾尺青絲卻瘋狂長出孤寂委屈的情絲來,一直蔓延到殿外,窺得難見的天光。

東胡族最愛的小公主,在部落鼎盛時嫁與中原稍有勢力的王爺,他們琴瑟和鳴,患難與共。

後來,後來東胡族被扼殺在丈夫的親兄長手上,他們兄弟為此建立了一個更大的國家——齊國。

大齊的所有皇族都厭惡她,要滅她母族。

可是她的丈夫很愛她,為她擋下所有蠻言,不顧兄長反對,承諾她一輩子的王妃之位。

蕎知星突然覺得,會不會這個殺死親侄,奪皇位的皇帝,哪怕有半分理由,是為了護住心愛的女子而下定的最後的決心呢?

在這個時代使用的第一次“追溯”之術,是為了驗證當今皇帝蕭延那時奪位計劃的進程。

那段記憶裡有這樣一句話。

——“可笑啊,犬子竟也猜忌起本王來了,可這皇位本就該是他爹蕭煬承諾我的!”——

你說,他會不會為了護住這個再也沒有家的女子,幫自己萬人之上的二哥做事,交換條件便是變成下一位執掌皇權的可憐人呢?

人間的情,太太太複雜。

皇後睡得很早,但蕎知星知道,她躺下之後沒有睡,殿內的被褥翻滾聲窸窸窣窣,響到深夜。

小宮女執燈來喊她,因著白日打板子的緣故,走起路還是一側一側,遠遠看手裡握著兩個橢圓褐色鼓囊,走近後遞給了她一個,是灌著熱水的暖袋。

“知星姐姐,到時辰了,後半夜我來守,你回去歇息。”

她搖搖頭,靠著柱子坐下來,感受到屁股傳來的陣痛,闔上眼微弱地呼吸。

“你還沒教我梳發髻呢。”

小宮女好笑地蹲身在她旁邊坐下,歪頭靠在她肩上,又一下跳起來,喊著痛。

見她不喊,很是疑惑。

“地上涼,忍過開始的痛,後麵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真的?”

最後小宮女半信半疑地坐下,一陣”嘶“聲過後,驚奇歎息。

“真的哎。”

回廊風呼呼喘氣,肆無忌憚地來回鑽蕩,從廊頭吹到廊尾,在廊尾處折返吹回廊頭。

他們相依偎在紅色朱漆柱上,不停搓熱手心,溫熱後貼上臉頰。

小宮女攏緊身上外衣後,側身去擺弄蕎知星的頭發,張開手掌一寸一寸筆畫她垂下的發絲。

“這柱子紅色的,火也是紅色的,咬上柱子會發暖就好了。”

“你每次守夜都靠在這嗎?”

“不,我會縮在門口,那兒有殿內透出的暖氣。”

小宮女比劃好,解開她歪歪扭扭的發髻,動作嫻熟地分好發縷,取下自己發上的綹子銜在嘴裡,嘴裡囁嚅。

“知星姐姐的頭發摸起來順順滑滑的,像娘娘的衣服一樣。”

聽見這句話,蕎知星想細細瞧瞧自己不怎麼理會過的頭發,梳發的人偏不願意了,扳過她腦袋,這下連小宮女的臉都看不見了。

“彆動彆動,快梳好了,我梳的發是嬤嬤誇過的,好看得緊。”

聞罷,她乖乖不動,任由身後的人有條不紊地為她梳發,這將是她穿越來此,迎來第一個正兒八經的發髻。

她很期待。

可是……又是在為什麼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