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死狐悲(五) 透過一千五百年看一個……(1 / 1)

“皇上。”

流金凰翼錦繡圖後出現一張喜怒不辨的臉,從低處仰觀,如抬頭望新月,妝麵皎嫩。

身後腳步停滯,半刻之後沉悶的聲音又接踵而至,越過跪在地上的蕎知星,上前拉住站在屏風處的女子。

“薇薇,薇薇……”

皇帝癡喃,呢語黏膩模糊,腔調灌著濃烈的醉醺氣。

亥時的鐘聲敲響,裹挾著香煙暖霧回旋在殿內。

“到底是不願醒,整整幾個時辰,還是醉在夢裡。”

皇後還是傍晚時所穿的衣裳,鳳頭步搖伶仃搖晃,斷了先前的穩當,顯然是戴著它的人有些疲倦,顧及禮數的心也倦了。

“薇薇……嗚……”

聽見哽咽聲,蕎知星微震抬顎,明皇龍袍的皇帝拉過他麵前淡漠的女子,擺弄她的手,彎身把頭埋在她手臂間,委屈巴巴地支吾著。

“起開,我就不該聽李公公的話來見你。”

皇後從底下抽出手,鳳頭步搖叮當相撞,紅色晶石搖搖欲墜。

其實她長相豔麗,不是蕎知星刻板印象裡端莊的母儀形象,行止中壓抑著熾熱的豪邁和傲氣。

這樣驕傲熱烈,偏愛紅色的女子,連飾胭脂抹粉黛,也融嵌了草原縱馬的激烈,濃豔極致。

“薇薇……你原諒朕,好不好,朕沒有碰那個什麼美人,薇薇……”

金貴龍紋隨啜泣聲肩背一抖一抖,高大的身軀就這樣黏在嬌軀上,推不開,掙不掉。

“陛下,你是一國之君,不能哭。”

“朕……是一國之君,可是朕也為人臣,為人夫……咳咳……”

他哽咽得太委屈,以至於蕎知星忘了收斂餘光,視線錯愕驚訝地在他們身影和錦毯上徘徊。

可是皇後沒有遣退她,也不在意她的窺視,好似就是讓她瞧著,證明些什麼。

“陛下,喝酒傷身。”

聽到在乎的人關心之語,皇帝減低嗚咽聲,屈身抱住嬌小的華服女子。

皇後歎了氣,用手撫摸他發鬢,哄小孩般輕拍他的脊背。

就要對上皇後眼睛時,蕎知星迅速從怔愣轉為垂目,低頭直視地麵,似伏未伏,發絲在雙臂上打上圈。

“薇薇……朕累了。”

“本宮扶皇上歇息……啊,陛下!”

沒有聚焦的餘光裡,隻有明黃色身影在移動,垂落的紅色衣裙與黃色垂袖相纏。

皇帝抱起皇後,向內殿邁步。

她鬆了繃緊的脖頸,趴在地上不敢動,豎耳聽著內殿的動靜。

時而有皇後嗔怒的責備聲,時而是皇帝哈哈大笑,翻滾碾壓木板發出細微聲響,就這麼鬨了足足幾炷香。

管事的公公來熄燈,見地上還趴著人,嚇了一跳,不敢上去勸阻,用拂塵帶風熄滅外殿燭火,悄然退了出去。

沒有燭火,紗張一點點褪卻暖意,殘涼的月光照在琉璃磚麵,凝成遍地霜華。

她在屏風前跪了一夜,膝蓋和手掌緊緊貼著地麵,寒氣滲骨。

因為漲暖的空氣驟冷後,變成浮動水霧,讓昨日蓬鬆的宮服變得皺巴粘縮,像老人的皮膚,堪堪醜陋。

朝鐘把她從睡夢中驚醒,乍開眼皮,地麵塵埃受光,被哈出的氣暈開。

下意識抽動胳膊,窄袖皺巴巴黏在皮膚上,麻痹酸痛感疼得她一下噎住。

好酸。

蕎知星把埋在雙膝上腦袋仰起,趴在地上睡了一宿,脖子已經徹底不屬於自己了……就那樣卡在半空,隻能轉著眼珠子。

內殿祥和安寧,沒有起身穿衣的動靜,隻有簾上翠珠偶爾微晃。

要不再睡會吧。

“王爺——皇上還沒……王爺……”

急促沉穩的腳步聲從遠處到耳邊,隻用了短短幾秒,緊急停了下來,就停在她身邊。

“蕎知星?”

感受到頭頂的視線,蕎知星緩慢把腦袋仰到最大,“哢”的一聲清脆響亮……

就當活動筋骨了。

蕭倬眉目皺成“川”字,眼眸裡情緒複雜,其中含雜的疑惑最為明顯。

“哎呦王爺,皇上還在龍床呢,皇後娘娘也在,恐怖……”

“那勞煩公公通報一聲,早朝時辰已到。”

“是,奴才這就去。”

“等等,她呢?”

蕭倬叫住彎腰恭敬往內殿走的太監,指著蕎知星問道。

“這……奴才也不清楚……”

“無事,去吧。”

“諾。”

公公轉身撥開珠簾進了內殿,蕭倬才撩開長袍,蹲下審視她。

青色朝服上鬆鬆垮垮係著玄色綬帶,麒麟金紋栩栩如生,在兩人縫隙中擠進的曦光下,五彩斑斕。

“沒有孤,過得那麼慘啊。”

他寬大的手掌遮蔽唯一漏進來的光,遊離在她肩頸處。

冰涼的青衣滑過她鼻尖,一股乾鬆冷香一掃而過,背上突然幾道指腹點落的觸感。

他三兩下點通她的穴位,酸痛的神經慢慢變得通暢舒心。

“皇上慢些走。”

太監撥開珠簾恭補走出來,手還維持撥簾的動作,悉心提醒。

等待皇帝走過,珠簾才重新放下。

“朕身體不適,讓你久等了。”

蕭倬已經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作揖,低首行君臣之禮。

“此乃臣之責。”

“昨日的旨,王中書擬了嗎?”

“回皇上,早已準備就緒,等皇上上朝後下令。”

公公幫皇帝整理好衣襟,又恭順地擺正朝服。

繞出屏風時,斜眼瞟了眼跪在地上人,漫不經心地招手示意蕭倬跟上。

“皇後還沒起,你耐心等著。”

皇帝以為是皇後的宮女,沒有過多理會她。

蕎知星垂首默認領命,並沒有開口稱“是”,因為蕭倬起身行禮之前,還點了最後一道穴。

那道穴,讓她不能說話。

李公公邁著小碎步跟上皇帝,蕭倬收回作揖的雙手,低頭看了她一眼,也消失在屏風後。

香燃半柱,殿內變得暖融融,紗帳伴著煙霧悠悠揚揚,蕎知星終於等到那個傲氣尊貴的女子。

女子嫋嫋扶簾,施施然走到她麵前。

殿內香暖,皇後沒有披外套,赤腳走過毛毯,居高臨下瞧著匍匐於地的人。

被點了啞穴,說不出話,隻能乖順地低著頭,任由刀片似鋒利的目光將她搜刮乾淨。

皇後走到她身旁,昨夜她匍匐在離屏風一腳寬的距離,現在也一樣,不多不少。

“痛嗎?”

女子充滿挑釁意味,但她不知道,蕎知星能開口但是不能說話。

“服侍本宮穿鞋。”

掙紮了片刻,她直起身模仿李公公,攤手攙扶皇後進入內殿。

服侍皇後穿上外衣後,扶著她在床上坐下,蕎知星半跪在地上,為她穿上金絲錦繡屐。

龍床都是上好的絲綢麵料,殿內生上好的暖碳,絲綢被褥便把握在最好的厚度,單瞧著都讓人覺得柔軟。

皇後在她攙扶下走出太和殿,殿外侍衛都躬身行禮。

“恭送皇後娘娘!”

“恭送皇後娘娘!”

他們就這樣承著恭送聲,跨過高高的門檻,一前一後走在宮道上。

背上的穴位一通,胸腔微顫,蕎知星深深吸入一口氣,喉嚨舒暢,氣流清新。

她終於能說話了。

“你可知這是什麼花?”

走了許久,重重宮牆上,探出半截粗壯蒼勁的樹枝,深赭羅色枝乾上綴滿卵形紅瓣,邊緣有緊貼細鋸齒,蒼豔又倔強。

“回娘娘,這是海棠花。”

她在天界見過海棠花,和眼前的幾乎無異,隻是枝乾更細更長,一千五百年前的海棠枝乾短粗,怯於雅致。

“你知道本宮的中原名字,喚什麼嗎?”

“回娘娘,奴不知。”

她不明所以,不敢揣測。

“本宮的中原名,叫蜀紅。這花的名字,亦喚蜀紅。”

他們穿過一片琉璃瓦遮蔽的陰影下,幽暗中,豔紅的海棠花,寂寂的,豔豔的。

蜀紅,孝成皇後,複姓拓跋,孝成帝蕭延還是河南王時,結發夫妻的王妃。

她突然想起來,一千五百年前的東西又怎麼會和她所存在的時代半分不差呢?

海棠,海棠,蜀紅,蜀紅。

蕎知星沒有注意到,前頭腳步已經停下,皇後抬眼盯著她,噗嗤笑出聲來。

“你真有意思。”

蕎知星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和看蕭倬一樣,透過千百年,去看穿她的一生。

“本宮生自東胡族,祖父一騎入主中原,百朝都要求著供著父王。

乳娘聽聞中原女子常以花名起名,恰父王征戰閩南,帳內都是蜀紅,從那時起本宮便有了漢名。”

她記得古圖冊裡,“蜀”是地名。

到底是多大的恩寵,才會罔顧忌諱,賜名予捧在心尖上的公主。

日光無法穿透的樹影裡,皇後伸手撫著那一朵嬌豔無比的血棠,聲音卻沉鬱下來。

“本宮認得你,你不是本宮的人。但是本宮警告你,若想飛上枝頭變鳳凰,隻會摔得粉身碎骨,懂嗎……”

皇後並非不知道蕎知星沒有勾引皇帝,並非不知道這是一場巧合誤會。

可是她有自己的驕傲,她是大齊唯一的皇後,整個後宮最高貴的女子。

她還是整個東胡族捧在心尖上的公主。

蕭倬也一定知道皇嫂的驕傲,所以點了蕎知星的啞穴,生怕她犟嘴,惹來橫禍。

不,他隻是在抓弄她,不可能為她著想。

一定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