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死狐悲(一) 山水迢迢路遙遙……(1 / 1)

退去遮羞布,冷冽似乎更加猖獗,營帳上加紮麻繩,木杆以穩固,士兵們背甲也添上棉絮,相比之前敦實不少。

蕎知星是在酉時之間走回軍營的,原本嫌路途較遠,想躍身屋頂用輕功代勞,運功丹田時氣血紊亂,竟一點靈力都使不上。

她沒有習過武,沒有靈力,便就是平常的十六歲少女。

所以走了幾個時辰,日晷從直影拖至斷線,終於將來時的路走完。

靠近大漠的餘暉分外壯觀,樹木稀少,烏金沉墜的過程清晰可見,明霞的餘光裡染紅了帳頂,投下淡淡霞紅。

帳內卻昏沉得厲害,浮光塵粒在帳口幾寸處消失,陰冷從四方席卷而來,她覺得有些冷,冷得真切,入骨。

小桌上飯食被人撤走,地上卷卷堆疊的被褥也讓人拾起放回扁榻上,巡視帳內一圈,似乎變動不大,卻又像什麼都變了。

居然破天荒有人進了她的小破帳。

“星小娘子!你可回來了,殿下先前說你不在帳裡,等了你許久!”

帳簾起落,蕎知星下意識迅速轉身,大娘抱著麻布袋站在帳口,一隻手挑起帳簾,因為沒有點火,看不清她麵上神色,但從滿腔忻悅中仍能想象一張和目飽滿的笑臉。

等她反應過來,大娘已經走到榻邊,將灰色麻布袋放下,借著大娘手中油燈,能看清布袋上補繡著幾顆橙黃色的小星星,融在光裡,暖融融的十分可愛。

“殿下?他有要事要尋我?”

“是呀,宮裡派了信使,跑壞十幾匹千裡馬,說急事召將軍回宮。”

就像這裡許多將士一樣,多喚蕭倬為將軍。

蕎知星盯著大娘忙前忙後,腦子卻想著彆的事情。他們離開皇宮一月半之久,為何會這麼快。

“我呀本來給他們做完飯想來收拾一下你的東西,好等你回來就立刻和殿下趕路,不會耽擱太久。”

“哪想一忙完,就看見你回來了,是我老了,手腳都不利索了,從前彆說一個軍營的飯,就算對麵敵軍老兒的飯我也能順帶做完……”

大娘彎著腰將攤在榻上的衣裙折好,她回過神連忙過來幫忙,被大娘遣去休息,說路上辛苦,現在狠狠歇著,到時候可沒得歇。

“你一個姑娘家呀,也是不容易,小小年紀就跟著大老粗們打仗。”

她似乎從未聽過如此多關懷的念叨,從前在天界,族長隻會默默舉起靈棍,上司和客戶也隻會麵無表情地扣她俸祿銀兩。

直到收拾完走出營帳,大娘都堅持背著包袱,到啟程再給她。

晚風寒涼,蕎知星瞧著眼前背著側袋的女人,裙擺處因為常年駐留火頭,熏出圈圈焦色。

“乾娘!”

她沒有繼續跟著她走,突然停下來,前頭大娘聽見叫聲,也停下來回頭看她。

“乾娘,你真好。”

大娘幾步走近,伸手輕輕抱住她,手掌柔柔拍著她後背,語氣緩慢。

“知星姑娘,一路平安。”

她背後一輪盤月高掛,雲煙浮掠,又是完整的明月。

大抵是回來太晚,又沒有正兒八經走大門,並未看見那一路整齊的縱隊,蕭倬在隊伍的儘頭,這次他沒有穿軍裝鎧甲,最樸素的灰色布衣落拓,他穿得風骨卓越,傲然立在馬邊,極像中原詞人說“蒙蒙綠水,褭褭青衫”。

乾娘說他在等自己,望著如霜月色下挺拔秀頎身影,有這麼一刻,蕎知星竟生出物傷其類之感,一定是這樣的錯覺,才會在蕭倬那樣鋒利的眉骨上,瞧出一絲溫潤來。

“過來。”

見她走近,他利落翻身上馬,調轉馬頭,馬兒步塵幾步,踏著厚重凍土走向她。

接過乾娘手中包袱,蕭倬似乎沒有給她自己走過來再踩馬鐙的機會,精準抓住她胳膊,往馬背一拽,穩穩當當落在他身前。

“末將恭送將軍!”

“末將恭送將軍!”

齊刷刷地的恭送聲將火焰震亂,蕭倬一揚韁繩,馬兒再次疾風轉調頭,身前已然開出一條路,士兵排排圍在兩側,以防有百姓誤入,驚擾馬兒。

蕎知星沒想到蜿蜒的兩條長隊居然沒有一個人跟在蕭倬身後,隻有他們兩個同乘,策馬飛快越過軍道。

“乾娘!”

即便同坐在馬上,即便坐在蕭倬身前,因為他太高,她能輕鬆從他手臂處探出腦袋,回頭朝身後的人大喊。

塵土奔騰飛揚,將緊緊跟在馬後的人影蒙上一層灰霧,她在顛簸的馬背上努力往外揮手,儘力和那個總照顧她的人道彆。

“乾娘,再見。”

乾娘說若天下太平,她願意漁教耕讀,攸寧安樂一輩子。

乾娘還說她曾在父兄教導下念讀詩書,文章奏閱微有涉略,概知這天下岌岌可危,數權爭奪,五海不平。

其實蕎知星想說,此去山高路遠,川迢水遙,她要走一條不歸路。即便到最後活著,也許再也不會到西河郡,又或著千百年後,她回到這,大漠皆會變成青山秀水。

連天命皇孫都隻得一頁黃紙,更遑論是萬千眾生中的一抔黃土,有人在千百年後讚歎明君賢臣,抨擊奸臣昏君,那會不會有人千百年後記得一個曆史上沒有名分的普通人。

連同一起告一段落的,還有追尋九尾狐的斷線。

“坐好,再亂動就扔你下去。”

駿馬越過石塊,騰淩在半空,沒有靈力的蕎知星有些害怕,閉緊雙眼,手緊緊攥住蕭倬的衣衫,發現這麼冷的天,居然隻有薄薄兩層單衣加披風。

“隻有我們兩個嗎?”

她有些奇怪,如果急召回宮,蕭倬居然會等她,多麼稀罕啊。

“多餘的馬匹會拖慢回宮的速度。”

他專注策馬,沒有理會她因為顛簸砰砰直跳心臟,鬢發在急速寒風裡,吹浪般反複拍打,他不但減速,反而低聲嘲笑她。

“失憶連膽子都丟了?”

她被猛風吹得眼皮都快掀翻,五官僵硬,乾脆不和他鬥嘴,抿合唇齒,把頭埋在雙袖裡。

看見她毛茸茸的毛發越埋越低,蕭倬抓弄似的更加瘋狂,四蹄連越,俯衝下山路,馬兒後頸上的鬃毛掃過手背,像兩旁青山幻影而過。

天將亮,蕭倬跑死了第一隻馬。

重重天幕下,她在馬背上已經凍得瑟瑟發抖,隨著馬屈膝伏跪,險些摔下來。他手快伸出實臂攔在她即將傾倒的腰間,半跪著將她身子托住。

“蕎知星。”

“恩……”

“蕎知星。”

“恩。”

蕭倬乾脆單手將她扛上肩膀,起身大步走完泥濘山路。

蕎知星有些昏沉,半開的眼皮望見前方有岩石搖搖晃晃,仰頭一枝樹乾擋住視線,她伸手去扯枝乾上的葉子,順著手一震,帶動旁枝顫動,葉子就那樣紛紛揚揚落了下來,掉在頭上,鼻梁上,和扛著她的人肩上。

“彆亂動。”

被放在地上時,意識仍然迷迷糊糊,摸到平地就伏下去,雙腿並攏抱在胸前,腦袋埋在雙膝間,邊哆嗦邊睡。

悠悠鳥鳴環繞,她以為還在山林裡,睜開眼時,眼前已經是人煙稀少的街道。蕭倬背著她,從山裡走到客棧,他用碎銀領了一把鑰匙,背著蕎知星上樓。

觸碰到柔軟溫暖的被褥,她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我們這是在哪?”

“客棧,兩個時辰後,換馬出發。”

一路趕往京城,因為急詔,蕭倬沒有過多停留,灌滿水和補充乾糧後拉著她上馬出發。

她在馬上咬下一口醬香餅,塞得兩腮發鼓,稍淩亂的發髻已經鬆散一半,垂在鎖骨上微癢頗不自在,便用油乎乎的手撩到頸後。

兩旁的樹木多了枯葉掛著,不像西河郡孤零零的樹枝,隻有寒鴉棲息。

馬停在驛站時,戌時已過,蕭倬難得沒有再冒出跑死另一隻馬的舉動,照樣用碎銀領了一把鑰匙,入住客房。

他倒是自顧自躺上榻,拉過被子入眠,蕎知星撇撇嘴,選擇扯過另一張被子在榻的另一邊躺下,人類的疲憊感完完全全侵入骨頭,她第一次於夢鄉深眠。

夢裡隔著漫漫光陰,重重山水,畫麵音色衝破禁錮,四周殺聲震天,戰鼓隆隆,駿馬嘶鳴,而麵具下瞳仁微動,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翩躚羽睫下那雙威嚴肅殺的眼眸凝望著她。

“白山溫,洛水軟,江堤落虎口。吾軍淩淩銀刀戟,萬馬馳入如長雁……”

低低吟唱蕩漾,悠悠笛音隨琵琶,哀傷悲愴,淒厲蒼涼。

她猛然睜開眼睛,胸口劇烈起伏,泠泠月光下,對上一雙冷峻肅殺的瞳孔。

蕎知星麵色煞白,張嘴想尖叫,一張寬掌死死捂住她張開的巧唇。

蕭倬抬起撐在她身旁的手,在嘴邊作“噓”狀,長長的骨節指著木門方向,透光門縫中秋,伸出細管,白煙無形散開。

他鬆開覆在她唇上的手,在她咳嗽出聲時又緊緊捂上。

“屏息,不要吸氣。”

低聲說完,蕭倬似乎不信她,鬆開手刹那,用嘴覆上她忍不住再次張開的唇,清涼的氣息傳入喉嚨,蕎知星終於平穩劇烈起伏的胸口。

“走。”

他渡完氣,單手拎起她肩膀處衣衫,飛身從窗口跳下,寒夜裡,隻剩下微顫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