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邊疆的郡城風大,軍營帳簾因此厚重,本是掩蓋風沙,卻也隔絕日光。
然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簾縫還是投入細細光斑,落在地麵探出被褥的腕肌上。
指骨倏地輕動,掌心收攏,卷成鼓包的棉被大幅度抖開,少女從兩層被褥裡伸展身姿,大大張嘴哈氣。
糾纏攪擾了十幾個日頭,初冬究竟是來了,她起身撥開帳簾,天邊白雲淡淡,就連日光也顯得清閒,撲麵而來的料峭感讓她十分不適應。
從前入眠時都以貓身蜷縮,腦袋埋在肚子上,厚厚的皮毛即使在陰冷的石洞也溫暖如春。
如今冬季來臨,天氣漸寒,蕎知星也愈發的怕冷。
就這麼迷迷糊糊一夜,帳外的樹都落光了葉子,即便酒意完全醒了,還是會覺得恍若隔世,透明的雲映在她眼裡,像沉入枯井的明月,晃晃蕩蕩變成金邊琉璃杯裡,裹著燭燈的酒水。
“福桑,整整三個月。他們數差了人,我瞞了三個月,這頸上人頭也差點不保了。”
女人剝去外袍,懶懶癱臥橫榻椅上,精致而鋒利的蝴蝶骨便裸露燭光下,金邊琉璃杯在手裡柔握,晃晃蕩蕩,灑出酒水。
“福桑知錯。”
蕎知星沒想過彆名“老鴇”的女人是個半老徐娘的年紀,描眉入鬢,臉上桃紅李白,而衣袍下肌膚偏麥。
“那便老規矩。”
“線娘,不針刺嗎。”
“柳芳,你也忒沒眼力見了,人家雖跑了,能耐可不小。”
身後圍上來的姐妹大聲私語,身邊童子端著一盤滿杯酒水撂在她身前,並沒有上桌,直安置在地上。
她瞬間明白“老規矩”是什麼規矩,利落跪下,雙手撚起杯腳,仰頭灌進喉嚨。
喝第一杯她沒有閉眼,亦沒有壓低舌頭,直直盯著橫粱綢帶,直到灼烈酒水流進食道胃裡,讓她久久不能開口。
“福桑,這裡你年紀最小,我向來對你寬容。婁香犯了規矩,我照樣沒有留她。”
“線娘,莫要動氣。”
榻上女人朝彆人擺擺手,繼而瞧著捧起第二杯酒的蕎知星,麵上相比先前似乎多了些滿意。
“留在他身邊,也算能幫到忙。”
她飲下第三杯酒,卻停下這一句話上,明顯沒有記起關於這一部分的記憶。
“想必你也該清楚,王爺想要什麼,儘力達到就是,我們也總算沒有被你連累。”
猶如五雷轟頂,蕎知星手上的酒杯一晃,酒水流竄在緊握的雙手間。
什麼王爺,王爺是誰?
“你怕了?怕什麼,突厥會派人幫我們。”
見她停下手中動作,黑溜的鹿眼飄始終難安,語氣未免添上不耐和鄙夷,頗有些小孩始終都是小孩的氣調。
跪在地上的少女被推搡幾下,方才伏下半個身子,捧起第四杯酒水,一飲而儘,將所有複雜心緒掩蓋在醺醉迷離的瞳色之下。
她想起為調查秋月而第一次來到煙花柳巷之地時,隔著空台在對樓望見的那抹熟悉身影,那張眉目深沉高鼻薄唇的側臉。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昨晚為了撫平老鴇難消的怒氣,咽整整二十杯烈酒,中途去了三次茅廁,腹部萬般熱辣的灼燒感還是讓她神智漸失,心中的恨意也達到極致。
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厭惡過一個人,並真切地想回到那個夜晚,不顧後果,肆無忌憚地一刀刺進他胸口。
蕭倬,助親殺兄,縱臣弑君,通敵叛國,當真是無恥到極點。
他們還指望自己“同仇敵愾”,和敵國一同殺死福桑的故土嗎。
真狠毒,這懸梁刺股的錐心,難怪會讓福桑不顧生死逃跑,隻是兜兜轉轉,居然被自己的羈絆再次牽回這裡。
她帶著她的身體,陰差陽錯地和來西河郡彙合的蕭倬同行。
對不起,對不起,福桑。你一定是個頂好的女孩。
蕎知星在風裡走了許久,衣裙扯著身子左搖右晃,跌進黃沙土坑裡,正如她原來是一個深陷陰謀的“奸細”。
如何走回營帳她不記得,恍恍惚惚夢裡好似看見一個記掛已久的臉,是厭惡的記掛。
他好像搶了她什麼東西,惱得她撲上去咬他,恨不得撕碎。
那張臉此刻也在她視線裡。
“殿下,河南王在等你。”
“知道了,退下吧。”
蕭倬神色平穩,沒有過多停留,轉身朝馬場走去,蕎知星收回餘光,倒掉手中臟水,轉身邁入火頭營,抱起幾捆糧草,自然調頭往馬場去。
用粗布作麵罩擋住口鼻,繞圈綁在發上,留下一雙鹿眼目不轉睛盯著遠處同樣走動的背影。
他們幾乎是同步,蕎知星彎下腰將糧草堆在舊的殘根上,耳朵側向馬廄外,可惜距離有些遠,她聽不見清晰的話語。
“這我換過了,你去那邊將殘渣掃一下。”
小廝見她在前頭搗鼓馬兒進食的木道,朝她招呼,指著後邊。
她點頭示意知道,穿過中間空地,繞過馬廄外去拾放在遠處的工具,小廝低語幾句,貌似覺得她眼神不好,硬是要跨大半個馬場,明明馬廄後邊就有工具。
遠處身影愈來愈近,交談聲隨風衝入耳朵。
“放心,阿摩會與我交接,拿下鄭思君隻是時間問題。”
“大哥,你與她……”
“即便如此!本王……也不能退讓。若是……本王會護她周全。”
眼生的男子瞧見有人走近後,沒有再出聲,片刻蕭倬墨色長袍風獵獵作響,轉身視線掃過她全身上下。
蕎知星比他還迅速低下頭,認真拍打被糧草細穗沾上地衣裙。
他沒有說旁的話,反而繼續和兄長交談,隻不再續方才的話題,多是些尋常話,她這回聽得真切,覺得那個眼生的男子聲音莫名的熟悉。
——木輪金軛險些與小販相撞,拉繩的馬夫淡定地將馬兒拉起,隻見馬嘴滲血,馬頭猛偏,躲過這場浩劫。
同馬車幔簾相擦瞬間,車內飄出對馬夫清冷的詢問聲,隨後即是在呼嘯風裡隔開千百米。——
蕭倬的兄長和那日車內響起的聲音,一模一樣。
這西河郡可真小。
午晌,蕎知星沒有動桌上飯食,因為常常不在自己帳內,飯也是乾娘給她裝好順便送進來的,所以即便有時候晚上回來,擱一天的飯菜硬得能砸人,也沒人會撤下去。
畢竟她的帳,不過是先前雜物間勉強整理乾淨,騰出來的地方,不大,恰好能放下一張扁榻,榻上應該也落了灰,地上被褥還保留著有人剛睡醒起身的樣子。
她去了趟衙門,郡守審度交與她一封一張皺巴巴的“自罪書”。
這次她身穿男裝,粗眉淡胡,長發高束,低腰寬鬆粗衣,掩飾玲瓏身段,和那天第一次見秋月是大差不差,照著銅鏡自己也覺得改造得不錯,以至於那日秋月也沒能一下認出自己。
“昨晚她用發簪自儘,手裡抓著這封自白書,大意是她和秋月合謀求財未遂,失手殺人,下毒毀屍拋屍。”
—“福桑,這裡你年紀最小,我向來對你寬容。婁香犯了規矩,我照樣沒有留她。”—
“大人,她是不是喚婁香。”
“……是。”
郡守愣過片刻,點頭應是,隨即詢問她是否找到新線索,他等了很久,麵前俏公子打扮的陸捕快遲遲不開口,神色不明。
他等了許久,她終於開口,聲音卻有些遺憾。
“我並未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請大人自行定奪審案,另外,從今日開始,上頭另派旨意,我將不再參與此案,就此告辭。”
“陸捕快……”
他隻覺得她告辭得太突然,卻不知曉,邁過石階時,她冒出的淚險些從眼眶吹開。
昨日,喝完整整二十杯酒,燭光模糊裡,抬頭和“老鴇”線娘對視,她問她,那秋月呢。
“哼,為了一個男人將姐妹出賣,同樣留不得。”
蕎知星一提到這個名字,身後議論霎時枉然無存,沒有一個人接話。
其實原本不應該用“追溯”之術,最近頻繁的使用導致靈力損耗較大,可她太想知道了,慚愧於不是為了追尋九尾狐蹤跡,是太想還一個女子的清白。
她對在場所有死物發動法術,冷汗涔洇,加速神智的迷糊,無儘畫麵音色嘈雜不堪,混沌撕扯靈台,如狼如虎衝破軀體,用最後一點靈力默念秋月二字,請求神幫幫她。
真的,不要學她,那是無法承受的後果。任何人都不能濫用靈力,不惜所賜,代為己用,不思進取,隻會被神佛懲罰,萬分痛苦。
這也是為何,所有有靈力,仙力,神力的人,都對世上許多事無能為力的原因,因為天賜終究不是自己的啊。
“啊!她怎麼了,嚇到我了!”
“怎麼突然倒下了!”
“趕緊弄出去,喝個酒,還能死了不成?”
“拖她出去催吐。”
“阿鸞,來幫忙!那隻手臂……”
這是一個不完整的故事,穿插在許許多多人之間,拚拚湊湊讓人窺見深埋其中的情。
——
“他是誰,為什麼隻召你。”
“三公子說……喜歡奴的香味。”
女子低低回話,聽不出悲喜。
……
“他要為你贖身?荒謬,你怎麼能給他那樣的念頭,或許其他人可以,可你明知我們都不可以。”
伴隨清脆的巴掌。
“奴明白。”
……
“他居然敢帶你跑,秋月,你瘋了,你要害死我們!”
“你不是人儘可夫的娼妓,也不是什麼談情說愛的技藝,你是奸細,奸細啊!”
“滴答,滴答……”
血染紅衣袍,女子被人劃破臉,關在房裡。
“放我出去……線娘,求求你,求求你……”
“若有人召,一律回以秋月摔毀了臉蛋,養傷。”
……
“你們把他怎麼樣了,線娘!紅鸞?鬱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秋月啊,我是不是對你太寬容了。”
“求求你,求求你……”
砰砰的磕頭聲像淒愴的筒鼓悶響。
……
“婁香去哪了,王公子找了她許久!”
“她好似去找人了,要不要……問問線姑姑?”
“再等等。”
……
“秋月死了。”
“死了?為什麼?”
“還有為什麼?線姑姑因為她被問責,大主子自是不會讓她好過,要不是姑姑求情,她早跟著那三公子一起死了。”
“姑姑來了,噓!”
……
“線娘,婁香被抓了!”
“哐噹!”
“線姑姑!”
……
——
牢裡陰冷,女子抓著慘白的牆,柳目茫然癡迷,像找不到路回家的小孩,嘴裡碎碎念叨,細細聽清,是一句雅致卻俗爛的詩語。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往事……知多少……三公子,你又為什麼要趟這一遭渾水呢。”
牆上石灰一點點像流沙綴在手背上,話再也說不出了,嘴裡都是濃稠的鮮血,從嘴角一直淌到鎖骨,她安然閉上眼,唇角都是笑。
夢裡的三月不像深秋,不會料峭刺骨,那個為娶她,妄想扳倒敵國奸細的男子也會笑著在桃樹下,接她回家。
秋月是如此,福桑……也應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