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日前曾在樓裡見過他的身影,芳香浮動的紗幔與眼前桌案上紙頁重合,冷風仍在掠過她每一寸肌膚。
門口巡邏小卒走遠,她離開地上堆疊的被褥,伏在桌案旁拾撿掉落的書冊,隻是眉目肅靜得厲害,幸而帳外並無人在意。
蕎知星不動聲色地將書冊放在桌案上,又細心疊起來,似乎是想排序而又不知從何排起,掀開小小書角後擱置在一邊,每一本都如此。
這何嘗是疊書呢,分明是找書。
餘光瞥到營帳外巡察士兵越來越清晰的身影時,她放下手中的書,轉身出帳。
蕭倬午膳並未在帳中解決,往日即使已過巳時,他也會回到主帳讓人熱一熱涼透的飯菜,就著處理案前事務的空隙吃完。
今日蕎知星在火頭營的小窗口觀望許久,依舊不見他回來的身影,河南王來營也隻是小小傳報,不像因公前來。
秋末晌午日頭燒得最烈時,又是一封信將她支去衙府。
先前郡守試探她底細,假借有風吹草動得以告知的理由詢問她住處。
她心裡了然,麵不改色將營帳附近的客棧報上去。
火頭營不僅可以看到主帳,還能望見西邊商販的往來情況,那一身衙卒服裝再顯眼不過了。
她匆忙出帳接了信,隨小卒前往衙府。
“有人曾見過她與秋月會麵於樓前,他們雖都為樂妓,駐所卻各隔兩座樓,東西相對,所屬也不是同一家。”
郡守示意獄卒開門,同她一起走下地下石階。
“隻是她矢口否認,我們在她身上搜出的東西也沒有任何線索。”
牢門緩緩打開,枯草上坐著的女子抬起眼簾,垂髻貼在臉邊,望著站在郡守身後的人漸漸走上前。
就在蕎知星同樣仔細打量女子身段容貌時,她眼裡忽然充滿驚喜,璿即被疑惑掩蓋,蠕動嘴角似乎想說什麼,眼珠流轉左右,最後因避諱身旁有人而緘默。
蕎知星站在她麵前,僅隔著鐵欄,當然看得明白,開口遣退眾人。
“大人,可否讓在下一個人試試,或許能她鬆口。”
眾人走後,女子迫不及待地撲到鐵欄上,手腕上沒有上鎖,動作還算輕盈,卻仍然帶動鐵鎖發出聲響。
“福桑!你回來了,我們找了你這麼久,你居然在衙府。”
蕎知星看著女子喜形於色的模樣,微微挪動下巴,眉目輕蹙,眼裡都是不解,疏離地瞧著她。
因被莫名不解的眼光瞧著,女子神情驚訝,看著欄杆外那人幽黑的冰鏡瞳仁,有一種錯覺油然而生,仿佛眼前這名十六歲的少女不再是她認識熟悉的人。
“福桑,一定是你,我怎麼會認不出你,你跑了幾個月,老鴇氣得將我們都罰了一遍,你卻出現在衙府。”
蕎知星恍然驚覺,她似乎真的認識自己,自己也好像真的叫福桑。
“你們想怎麼樣。”
“這話你不該問我,她老人家還在等你,你該問她。”
女子繃緊眼皮下瞪大的眼珠放鬆,語氣也不再一驚一乍,代之皆是倦懶與不屑。
“秋月殺了人,你也難逃厄運。”
蕎知星盯著她拔倒刺的手指,冰冷的語氣讓女子再次抬頭。
“秋月不過是當了替罪羊,把我抓來不也是一樣。”
“哎,你彆走,福桑!你把我帶出去!福桑!娘棄的玩意!”
踟躕走回軍營時,她都保持著低頭滯步的模樣,險些撞上木樁。
直到有灼熱氣流逼迫她停下,頗為迷離地瞧著火把,臉頰耳朵烤已經粉嫩,才下意識轉頭朝隔壁走。
她瞞過郡守,隻言自己未套出話頭,草草告知有急事便離開。
“蕎知星。”
有人在耳邊說話,她木然回頭,那人已經伸手擋在她額前,掰開那人的手,前麵是馬廄的棚柱。
那人順勢拉上還搭在自己掌心的手,把蕎知星扯了過去。
“啊!”
對上蕭倬深色的瞳仁,她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叫出聲來。
“三弟?”
反射性地四處張望,發現蕭倬身旁還站著一個深衣男子,五官雄厚,氣質還算文雅。
“大哥且等等臣弟,後事移步晚膳。”
“也好。”
蕭倬揪住蕎知星的袖口,拽著往回走,這下她清醒不少,不明所以地增加腳尖摩擦,朝他示意停下。
“你勒著我脖子了!”
太過暴力的牽扯,以至於衣領扼住她喉嚨,連帶發聲也有幾分嘶啞。
他並未理會,徑直提著她衣領拎到火頭營,扔在牆角,從牙縫裡冷冷拋出幾個字。
“倒挺閒。”
在說她近幾日進進出出軍營多次?還是整日沒影。
不過絕對不是後頭,因為蕭倬沒有空閒管她在軍營裡哪個角落,倒是問查守衛能知道,早出晚歸的人裡肯定有她。
“王爺可冤枉我了,這幾日都在想著王爺,精儘醫術呢。”
其實倒真沒冤枉她,這幾日除了給自己按個黃金身份,背上剪不斷理還亂的案子,對醫術還是一籌莫展。
“月尾將至,安分些。”
麵對威脅,蕎知星嗤之以鼻,一個死了一千五百年的人,一點也沒有說服力。
每每想到自己還有兄弟姐妹等著,而眼前這個男人隻不過是活在必敗的結局裡,她就舒爽,也就不跟他爭口舌之快了。
她等著,等著看他挫骨揚灰,含恨後悔。
“知星明白,承王爺好意相勸,定然乖乖的聽從吩咐。”
蕭倬斜斜睨她一眼,見人已經安分低頭彎腰,像每一個性子軟弱,唯唯諾諾的貪生怕死之人。
待她眼簾微仰,方才的人揚長而去,帶起一陣沙土煙塵,蜷了蜷手指不自覺撫過衣袖。
這次蕎知星走的是偏門,從平時商販送食材的地方閃身出去,巡邏的士兵被不知何處投來的石子吸引,完全錯失這一幕。
醉月閣墨牌彩綢牽垂,她臨高大樓宇佇立,指甲鑲進掌心,爬滿汗水。
“她老人家還在等你。”
女子的聲音縈繞耳邊,她感受到來自原身的害怕與恐慌。
記憶一點點聚攏,透過層層畫麵,看清這個名喚“福桑”女孩的半分過往。
蕎知星在戰場睜開的第一眼,是她拚死掙脫,向而往之的餘生。
隻是記憶裡,從西河郡一路逃到戰場,被亂箭射死,無人為她立碑堆塚,深埋枯骨屍骸之下,寒氣滲魂,不得安生。
有人記得她嗎,也許是有的。醉月樓的老鴇,一同習技的姐妹。
蕎知星突然想起,長安城裡閒池殘花落,月下魅霜,姐妹們旋風而舞,美如凡仙,她這雙手都曾倚窗描摹。
死去的人還能讓她感知這具身體在害怕,也算是以另一種方式活著吧。
無法寬心突然的傷懷,末了,還是穿梭在燈花繁影裡,揭開這個身份的秘密。
有人側目紛紛,瞧著她一身素衣盤發,整齊乾淨,連稚氣玲瓏的五官也變得清清冷冷。
“福桑!”
還有人低低喊出來,可是她一個也不識。
“請問鴇阿娘在否?”
一語畢,前塵舊夢該斷了。
醜時,軍營寒風凜凜,銀輝遍地,伶仃孤影搖搖曳曳飄落帳頂。
上好的輕功因為醉意,幾經滑步,還是在落地時摔倒,劃破衣衫弄臟了手肘。
她整個人昏昏沉沉,尋著溫煦彌漫的帳簾就撲上去。
榻階有些冷,蕎知星皺起眉頭忍住胃裡的翻江倒海,強行壓下吐意。
“誰?”
男子的聲音淩冽寒冷,一隻手從黑暗裡抓住她肩頭,脖子也被人掐住,往床上爬的身軀被生生禁錮,動彈不得。
這一抓便讓她酒一下醒了許多,迷糊地思考為何會有人在她榻上。
俶爾,力道徒然變小,身後的人再次出聲。
“蕎知星?”
帶著渾身酒氣,蕭倬先前沒認出她,先前手掌的力氣太大,她此刻正趁空大口呼吸。
“是我!”
“半夜不睡覺,跑來孤床上。”
黑暗裡,空氣凝結著淡淡乾鬆香,她覺得好聞,眯著眼仰頭探尋源頭,似乎能安撫深醉後燥熱的心。
“王爺……知星……走錯了,這就……這就……”
蕎知星語無倫次地解釋,雙手合十把頭埋低,準備往床外退去,挪了幾步,哐當一聲,有東西從懷中滑落,翻滾幾下,明晃晃躺在兩人之間。
她眨了眨迷離恍惚的雙眼,努力清靜靈台,片刻後著急挪回去撿牌子,誰料被蕭倬拎起衣擺一扔,直直一個滑跪。
眼看牌子要被拾起,猛地撲上去拽住他胳膊肘。
他動作敏捷,閃得極快,方才拎她的手已經拿到令牌,另一隻手空出來擋住她手舞足蹈的搶奪。
黑暗裡,金色牌子撂在他手上,乘著月光被細細端詳。
“禦賜……”
一個字一個字被念出來,蕎知星這下徹徹底底醒了酒,撲上去和他扭纏在一起。
“還給我,還給我!”
“你為何會有禦賜金牌,那夜尚官局是不是你?”
他語氣輕淡,麵色沉靜,可說出的話卻讓她害怕。
“我不知道,應是有人給我的,我忘了,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反正也是假的,不然就送給他罷。她悄悄挪腳,眼見著要溜,蕭倬一把將她拽回來,黑暗裡看不清他神色。
“怎麼?想走?”
“打擾王爺終歸不好……”
她翻身繼續溜,他再拽,力氣不容反抗,還未摸到塌角便被拖回去。
酒氣再次上頭,蕎知星隻覺得頭暈目眩,一氣之下拉住他的手臂往上咬。
隔著溫涼錦衣,察覺到他身軀微顫,反射性鬆開手。
”蕎知星!”
蕭倬低低叱一聲,沉重喘息中帶著複雜難解之意,像繾綣疏朗的清風遇上溫醺薄霧,氤氳之間輾轉過一場秋雨。
望著那一身纖細身影迅速拉開帷幔,踩著剛剛撕扯掉落的衣衫,消失在視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