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你在說什麼呀?可是日前招待不周,我今日定讓公子滿意。"
烈焰殷紅的舞衣晃花蕎知星雙眼,纏上身子就往裡間扯,她有些無奈,隻好握住往上遊的手,再次耐心解釋。
“今日我是來尋落下的物品,並非來飲酒。懇請姑娘幫忙,若是尋回,定少不了故娘好處。”
紅衣女子瞧了瞧她全身上下,見衣著並不華貴,好在布料還算尚品,麵上笑意仍掛著,聲音卻削減下來,明顯不如先前熱情。
"我們這的姑娘發髻都是按老鴇或客人喜好所梳,重樣都有幾十人,我怎知公子要尋的東西在哪?"
蕎知星想了想,用手在胸口比劃,補充衣著樣式,誰知女子被後方包廂的男子叫住,再顧不上她,歡喜地轉身入房了。
落空後,她決定不再求助於人,巡著遊廊慢步閒逛,有意無意地拔開間廂簾,隻當不經心碰到輕輕點頭示歉意。
繞到二樓時,一扇雲山鬆鶴圖留住了她的腳步。
“追溯”記憶裡的紋樣,和門扇上一模一樣,叩門無人答應,輕巧推開。
與旁的廂間不同,門扇有鎖,房內陳設簡單,東西卻很多。
女子的各種衣著服飾,三四個檀木梳妝台,角落裡插滿乾枯的花枝,香味豔俗,熏染陳列的衣物,痕跡雜亂,想來是同用的梳妝房。
“婁香,你在裡麵嗎?王公子等你很久了,婁香?”
蕎知星望了一眼門扇外愈來愈近的人影,轉身躲在層層掛起的衣裙後麵,發現雕花窗還開著,便借著開門的聲音掩過推杆聲。
衣擺滑落,踩在瓦頂上的身子將將平穩,不作半刻停留,立即往上一樓攀去。
方才的窗口上方恰好也是半掩的閣窗,入目仍是厚重的群衣,相差不大的布局,隻是窗下多了張淡黃色橫榻。
榻上蒼黃花紋撞入瞳孔的刹那,與腦海裡“追溯”的畫麵對應,她蹙眉思索稍稍偏了頭。
房間深處傳來衣裙木椅摩挲聲,釵環呤叮搖晃,似是要來查來莫名的響動。
蕎知星沒承想房中竟然有人,悄然挪步,空握的手伸出雙指作並攏狀,等待來人不備時點穴敲暈。
“咿呀。”
“秋月?你怎的回來了?”
靠近的釵環聲停頓,聲音隻和她隔著一排衣裙。
外頭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是又有人進來。
“他喝多了,全吐我身上,你先去照看吧,等我換身衣服。”
“怎麼又輪到奴家了,這才半柱香不到。”
準備撥開衣裙查看的女子抱怨走開,房內又安靜下來。
蕎知星透過衣裙的縫隙,瞧見那女子白皙嬌軟的香肩,肩上一朵白芙蓉畫得豔麗雅致,和垂落的發絲相襯,叫側髻間的綴花失了顏色。
“秋月。”
她柔聲呼喚女子姓名,梨木妝台前的女子肩頭一顫,神色急切地四處張望,試圖找出是誰在呼喚自己。
用軟菱紗帳隔開的換衣處被人撩開帳紗,女子看清了緩緩走出的人,麵上的急切才消去。
“公子認識奴家?又為何躲在後頭。”
而她在看清女子麵容後,眸中從先前存疑到不解。
“姑娘是不是在等一個人。”一個和蕎知星方才一樣柔情喚自己名字的人。
女子見她沒有鬨事的意思,便禮貌起身,雙手交於胸前,頷首屈膝以禮回她。
“奴家身子不適,還請公子移步。”
“姑娘可否送一送在下,本公子有些迷路了。”
出了樓宇,女子微微點頭示意退下,轉身要走。
四周不像樓內熱鬨,蕎知星也不再偽裝,帶著女腔便開口。
“秋月姑娘,你要等的那位公子死了。”
月光燭火下,將青色回鶻舞衣照得五彩斑斕,匆匆離開的步伐像流水被驀然斬斷。
先前脖頸因維持雅姿從不做大動態,現下僵硬機械地隨身體扭轉,張口無聲望著她。
“前幾日,他來找過你,你與他爭執之下推翻了茶盞,燙傷了你們的手臂,那日你穿著桃色敞肩舞裙,梳著淩雲髻。”
名喚秋月的女子被她掀開袖口,露出一截玉藕手腕。
終於,在傷口就要被揭露時,女子拉住蕎知星伸向她另外一片衣袖的手,麵上浮現令人不適的笑意,直勾勾看著她,語氣挑釁。
“他死了?那你抓我回去,你抓我回去啊!”
衙署。
“她一直讓我們給她看屍身,我們問她旁的她也不說。”
因公務被美人纏了半日的年輕男子頗為苦惱,神色疲倦地朝紫衣官服男子稟報。
“入牢,行審。”
“是,大人。”
蕎知星望著被拉走的女子,低頭將腳底的石子踢開,石子滾到大岩石旁停下,她踱步走向紫衣男子。
“郡守可覺得她就是凶手?”
紫衣男子一愣,他已然摘下白布帷帽,隻是似乎沒料到她直接了當揭穿她身份,半晌才回話。
“陸捕快當真是行事獨具一格,臣也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有線索。”
她咂咂嘴,心裡覺得有些好笑,他那兩個半斤八兩的下屬說漏了嘴,一時嘴快便讓她聽見了。
“死的那位公子世家經商,又長流連於煙花柳巷之地,未免不讓人覬覦。那日有百姓報案說院落裡似乎有人求救,院落荒廢已久,無人居住,本官便讓人圍了那地,見有靜才撬開門鎖。”
荒廢的大宅應是大戶人家曾居住之地,沒有征得同意確不能擅闖,隻是好巧不巧,便是她倒黴的變成可疑人物。
“下官之前多有得罪,得陸捕快相助,也算有眉目。隻是,鬥膽冒問,若陛下讓您前來……”
蕎知星大約從未如此暢快過,在天庭看上司臉色,在王府要披著任務進度值,胡編亂造的身份當真讓人飄逸。
憑借著法術,一路尋找。
因巧合撞見,可在看見那女子反應,辨認出她容貌後,心中的疑惑變成不解。
最後決定交給官府處理,畢竟西河郡守乃是比江陵王蕭倬還有資格管這件事的人。
“也並無大事,就是察看民情。”
回到營帳時夜過亥時,火把燒得正烈,把守的士兵看見有人進來,立即醒了神。
大娘還在忙,似乎從未見過她不忙的樣子。
見她回來,將淨手裡握著的餅遞給她。餅已經軟了,卻還是捂得熱乎,恰好溫暖一路上冷風吹麻的手。
“早時我去集市買食材,路過邊攤順手給你捎了幾件新衣,姑娘家在全是魯夫堆裡也是不易……”
蕎知星接過用黃紙細細包好的胡餅,眼睛被風吹得有些澀,眨眨眼,帶濕濃密睫毛。
一千五百年前,如果有人能記得一個叫“蕎知星”的人,總歸也是好的。
蕭倬的傷似乎好得差不多了,近幾日都沒有人再熬藥,倒是讓她奇怪。
那日分量明明給足了,沒有一個半月應該是好不了的。
隻是她沒來得及細想,就被小卒交與的一封信讓她不得不去一趟衙署。
西河郡太守應當是清流之輩,內堂並無過多陳設,都是清清冷冷一色檀木必須品。
“她招了。”
“什麼?”
麵對這樣的事實,她並不驚喜,不應該,不應該的。
“人就在地牢,昨夜潑了三盆冷水便招了,死者曾是她的常駐交客,她恨他沒有如約贖身,就約人到後巷含怨下毒,拋屍院落。”
“拋屍?她一個女子如何做到?”
“本官已經命人排查幫凶,隻是她身份特殊,身邊人較為繁雜。”
“大人!她……我們押她上堂時,她咬舌自儘了。”
“她在哪!她在哪!”
蕎知星幾乎是立刻反問,急切地抓住差役的手臂,滿眼驚色。
牢中女子臥倒在枯草上,嘴角淌著殷紅血痕,纖細手腕上還帶著沉重的鎖銬,安分合並著收在胸前。
她麵容清雅柔和,血唇帶上淺淺酣睡時微翹的弧度。
“畏罪自殺了嗎。”
“連庭審都沒上啊……”
“她殺了自己的妓客……”
有人在身後小聲議論。
她聽見有人喚她藝名時,眼裡都是期待的急切,聽見他的死訊,眼裡都是不可置信和深藏的悲哀。
就憑那一眼,讓人無端覺得她是無辜的,又或是被迫的。
也許是被她清麗的麵容欺騙,那樣溫婉的五官是蒼茫大漠不曾有的美。
蕎知星清楚記得,昨夜名喚“秋月”的女子,神色癲狂,緊緊抓住她的手重複一句話。
“他死了,哈哈哈哈哈哈……他是死了!”
“你到底知道些什麼,他是你殺的嗎?你還知道些什麼?”
麵對蕎知星焦急的發問,秋月恍若未聞,雙眼空洞,竟兀自笑起來,聲音淒愴悲涼。
“他死了……他死了……是我殺的,是我,都是我……”
春花秋月最欺人。
這樣的殉死,當真就以為能共赴黃泉,一同投胎,再續前緣嗎。
蕎知星不惱她沒有告訴自己緣由,白白失了這個追查九尾狐的機會,隻是她真的太傻了。
風卷落一地敗絮,往日湍急的護城河水靜下來,初夏小孩在河邊玩耍被衝走的玩意都被潮水帶回來,一時之間許多小孩湧去河邊撿,守衛忙著去攔趕,遠看覺得熱鬨。
營帳裡來了新客,河南王,蕭倬的兄長。
她正窩在厚厚地被褥裡淺睡著,一下被從外麵進來的身影吵醒,蕭倬看見她又把毛毯被褥搬在主帳地上,眉頭不由緊皺。
她半眯著眼無視他臉上的不耐煩和淡淡厭惡,翻過身繼續涵養睡意。
“把帳簾拉開,孤要通氣。”
冷風充灌溫暖內帳,他自如坐在案桌前,提筆寫字。
被窩裡的蕎知星雙拳緊攥被角,鬥氣般沒有半分動靜。
“殿下,王爺到了。”
“接。”
風打在狼毛大氅上發出悶悶哼響,他起身出帳,可是擋簾扔掛在兩側,冷風已經充斥每一個角落。
包裹在棉被裡的蕎知星終於忍不住,坐起身。
望著男子披烏色大氅,寬挺高大的背影在眼前消失,她緩緩扭頭轉向風裡嘩啦啦翻滾的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