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誠身上帶著一股冷香,透過被雨水浸濕的空氣,淡淡傳來。
年舊的路燈投下來暗淡的光,雨中的兩人一明一暗,一前一後。
雨傘安穩地撐在頭頂,雨滴劈裡啪啦落下來,聲音沉悶有力。
林徽本能地想要離少年遠一點,重重雨幕卻讓踏出的腳步不得不退回來,守在原地。
她抿了抿唇,轉過身來,不動聲色小退兩步。
對於江誠出於禮貌的邀請,委婉地拒絕:“謝謝,但還是不麻煩了,外婆還在家等著我。”
“這樣啊,”江誠臉上閃過一絲失落,卻還是溫和地笑了笑,“那好吧,你趕快回去吧,不要讓阿婆擔心了。”
他伸手遞過手裡的傘,手指不緊不鬆握著傘柄,看起來更加修長勻稱,江誠看著她的眼睛,說:“給,路上小心點,不要淋濕了。”
雨下得很大,回去自然是需要傘的,江誠沒有主動給,林徽也打算暫時向他借一把。
所以江誠將傘遞過來的時候,林徽沒有矯情地推辭拒絕,抬頭看他一眼,目光裡是感激:“謝謝。”
可抬手想要從對方那裡接過傘時,她的手在半空中頓住了。
兩人的手離得很近,少女的指甲修剪地利落乾淨,指尖微微蜷縮著。
江誠視線不動聲色地滑過,再抬眼時,表情有了些困惑:“怎麼了?”
林徽沒有說話,她看了看江誠身後,兩人所在的位置,離可以遮雨的屋簷雖然不遠,但在這磅礴大雨中,也算是一段不小的距離,足以讓一個人全身濕透。
如果自己接了傘,江誠空手跑回去時,勢必會被雨淋濕。
她收回視線,目光輕輕落在江誠臉上,少年的臉色似乎一直都是那麼蒼白,沒有什麼血色。
那雙眼睛雖沒有什麼病態,卻像是努力掩飾著什麼,總是莫名讓人心中一緊。
林徽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能不能麻煩你到屋裡再拿一把傘借我啊?我拿了你這把傘,你回去時肯定會淋濕。”
怕江誠多想,又添了句:“大冬天的,淋雨很容易感冒的。”
嗯?怎麼越說越顯得擔心人家?
不過林徽也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了,隻能壓下心頭的想法。
江誠笑了笑,似是明白過來了。少年的眉眼溫和不變,像是沒有同林徽那樣想得那麼多。
他點了點頭,十分讚同道:“說得也是,差點忘了自己也得回去。那麻煩你先同我一同進屋,我再把傘借你。”
兩人在一把傘下並肩行走,到了房簷下,江誠收了傘。
林徽鬆了一口氣,既然江誠已經到了廳裡,她也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她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江誠手裡的雨傘,江誠卻沒有動,手握著傘柄,垂在身側。
林徽疑惑抬眼看她,卻見江誠若有所思看著自己的肩頭。
她順著視線也看過去。
原來因為剛才雨才下的急切,江誠為她撐傘雖然還算及時,但還是淋濕了一點。
身上的衣服顏色淺,看起來很明顯。頭發,也有些濕漉漉的,粘在一起。
林徽解釋道:“這雨下得太急了,剛剛被淋了一下,”她笑了笑,“謝謝你啊,要不是你幫我,我估計得成落湯雞了。”
“沒事,”江誠收回視線,語氣沒有什麼變化,眉頭卻是微微皺了一下。
林徽剛要再提借雨傘的事,又聽見他道:“你要不要先吹乾一下,雖然淋得不多,但外麵風大,這樣回去應該很容易感冒。”
在他家吹衣服和頭發,那多尷尬啊。
林徽擺了擺手,急切道:“不用了,我這樣回去不會有事的,你借我傘就可以了。”
江誠卻似沒有聽見她說的話,朝屋內喊了聲:“林姨。”
一個中年女人應聲從裡麵走了出來。
江誠問:“能不能麻煩拿一下吹風機和毛巾?”
女人答了聲好,沒過一會,手裡提著江誠剛才說的東西。
林徽心臟已經開始跟打鼓似的,留在陌生人家裡,讓她有一種不安全感,不是擔心會遇見什麼不好的事情,隻是單獨與一個同齡少年相處在同一個空間,非常不習慣。
林徽道:“真的不用,我身體很好的,這點雨不會讓我生病的。”
話一說出口,發覺不好,她身體素質還行,可對方卻並不好,自己這麼說,不是讓他心裡難受嗎?
看過去,江誠接毛巾的手果然頓了頓,垂下的目光裡也露出彆樣的落寞。
林徽痛恨自己嘴快,想了想,找補道:“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沒關係,”江誠似乎知道她想要說什麼,臉色恢複平靜,將毛巾和吹風機遞給她道:“你沒說錯什麼,不過身上濕了,還是會不舒服吧,既然已經進屋了,就順便吹一下吧。”
林徽訥訥接過他手裡的東西,他看起來不僅沒有生氣,神態也如往常般,甚至更加溫和體貼。
林徽心裡更不好受了,她好像變成了一個傷害了彆人的罪犯。
都這樣了,要是再不接,她自己都不會原諒她自己。
“謝謝。”林徽低低道謝。
“沒事。”江誠笑說,他將濕答答的雨傘交給林姨,又說:“你放心,劉阿婆那邊我會讓林姨幫忙打電話告訴她,不會讓她擔心的。”
林徽微微一笑,“謝謝,麻煩了。”
那邊林姨接過雨傘,走出大廳,將傘放進門旁的傘架上,傘架上還有兩把備用的雨傘。
她心裡奇怪,剛剛江誠在院子裡看書,她提醒他馬上要下雨讓他進屋,他卻固執地待在院子裡,說給人送傘。
送傘就送傘,怎麼還隻撐著一把傘給人送呢?小姑娘不淋濕才怪。小誠這麼細心的一個人,怎麼犯這種錯。
林姨狐疑地看了江誠兩眼,離開了大廳。
江誠家很大,可林姨走後,林徽和江誠待在大廳裡,有種空氣都擠在一起的感覺。
她坐在沙發上,先給吹風機插上電,吹風機的聲音在大廳裡響起來,林徽目不轉睛地吹著衣服濕了的地方。
而後,她拉下頭繩,有些濕的發絲披散落在肩頭,她用毛巾拖著散開的頭發,吹風機對準頭發,小心翼翼吹起來。
她眼睛目不斜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吹頭發這件事上。
但眼角餘光還是控製不住向外看去。
視線裡隱約可見少年的白色運動鞋。
起初運動鞋靜靜立在不遠處,過了一會,運動鞋緩緩移動。
接著,林徽感覺到沙發的另一側一沉,江誠坐了下來。
“其實,你不必那麼緊張。”少年的嗓音在吹風機嘈雜的聲音中隱隱約約響起。
林徽關掉吹風機,整個客廳重歸寂靜。
他剛才的聲音不大,但因為離得近,林徽還是聽見了。
她假裝疑惑:“什麼?”
少女的頭發拖在一側,吹了一會,開始黏在一起的烏發蓬鬆地散開,文靜秀氣的臉多了些難以言喻的美。
江誠知道她聽見了,回過頭移開視線時,還是又說了句:“你很緊張,是嗎?”
林徽被道破了情緒,佯裝鎮定,“沒有啊,我緊張什麼?你又不是什麼壞人。”
她嘴角扯出一抹掩飾性的笑。
江誠似乎被她這句話逗到了,也笑了笑。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林徽也不知怎麼不想開吹風機,隻用毛巾輕輕擦著頭發。
客廳裡隻有屋外的雨聲。
過了一會,客廳裡又響起江誠清潤的嗓音,卻隱約多了些苦笑:“你既然不緊張,又為什麼刻意躲我呢?”
林徽一愣,躲他?
好吧,是在躲他。
但並不是故意的,這更多的是她一種習慣,習慣性地遠離彆人,避免與人發生聯係,這樣可以減少不必要的受傷。
不過,這種習慣她儘量會隱藏好,畢竟沒有人喜歡有人刻意遠離自己。
但因為見到他的第一麵過於狼狽,讓她緊張過了頭,這種習慣明晃晃地暴露出來。
林徽一直暗中祈禱江誠沒有注意到,或是不介意,沒想到他還是發現了,而且,似乎,還介意了。
林徽抿了抿唇,腦海裡準備措辭,如何才能解釋向他自己其實並不是故意這樣對他呢。
卻又聽江誠道:“其實你剛到我家外,我就發現你了。”
林徽聞言一怔。
“我一直在等你進去。”江誠笑笑,笑容是苦澀的,“可能是希望你能主動找我,所以我假裝看書,沒去看你。”
林徽愣愣看著他,心裡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在平時,如果一位男生和自己說這樣的話,林徽肯定下意識會認為,這個男生要和自己表達某些特殊的感情。
可此時此刻,林徽看著對麵的江誠,江誠的眼眸清澈,乾淨,含著苦澀的笑和失落,讓林徽覺得,他是真的,純粹的,是因為她的躲避,感到失落和難受。
林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的唇張了張,想要解釋,可能怎麼解釋?少年說的是事實。
她隻能低下頭,小心翼翼道:“對不起。”
江誠輕輕搖頭,語氣誠摯:“你沒對不起我,是我自己希望你能來找我罷了。”
“其實,”江誠垂眸,目光裡多了一直掩藏著的孤獨,“我很希望有人主動來找我。”
“你應該也猜到了,”埋在袖子裡的手輕輕蜷了起來,他嘴角勉強地笑著,像是努力在說什麼普通的事,“我身體其實很不好。來雲水村,是為了養病,為以後的手術做準備。“
他頓了頓,說:“因為這點,我從小接觸的人不多,也很羨慕那些能夠自在奔跑的同齡人。”
江誠目光閃過一絲向往,“能夠無所顧慮的玩耍真的很辛福。”
想到什麼,他眼裡的光瞬間又暗了下去,“我做不到,卻放不下來,一直在癡心地妄想。”
他雖然說著渴求的事,聲音卻依舊和煦溫柔,沒有絲毫怨恨,似四月裡的春風,輕輕柔柔地吹過來,劃過耳畔。
“你來不來,”江誠接著說,“其實是你的自由,我沒有權利乾涉。不過,如果下次又不小心碰見下雨了,希望你能夠輕鬆地來找我,隨手找我借傘。不要再冒雨淋濕自己了。”
林徽擦頭發的動作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她認真聽著少年的話,看著少年的眼睛。
江誠說那些話時,情緒其實很穩定,不像許多生病的人那樣,有較多情緒上的波動,可不知道為什麼,他越是平靜,對自己內心的願望越是習以為常,林徽心裡越是滯澀。
她壓下喉頭的澀/意,努力控製自己的聲線。
下意識想要說聲抱歉時,又停住了。
突然覺得,“抱歉”兩個字,有什麼意義?
遠遠不如某個字重要。
林徽抬眼看他,認真道:“好。”
林徽離開時,雨水已漸漸停了。
江誠讓林姨收拾好毛巾和吹風機。
林姨其實是江誠父母雇來照顧江誠的保姆,但因為照顧江誠的時間長,兩人之間也很熟悉了,兩人之間的感情比一般雇主與保姆之間的感情深。
林姨接過毛巾和吹風機,往衛生間走時,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問道:“剛才的小姑娘是林阿婆的外孫女吧。”
雲水村不大,有人來,很快就會被知道。
江誠點頭:“嗯。”
林姨低頭回憶:“看模樣還挺乖巧的。”
江誠唇角微揚,眼角稍彎,溫聲道:“是挺乖的。”
就像是第一天見到她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