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偶易撞鬼,風幽幽從窄巷裡吹進來,陳近月摸了把胳膊,有點寒顫。
路燈的光斜劈,半個詭異的梯形打在牆麵,李梁歪頭看她,裹著繃帶的手在她麵前晃了晃。
“怎麼了。”
蟬叫得人心煩,陳近月心下不定,揪他衣角,神神叨叨一句。
“我怎麼覺得陰森森的,後麵好像有人……”
李梁不以為然。
“還能撞鬼不成?怕什麼。”
他剛來冶鐮不久,並不知道附近有個彆鬼神之說。
觀音橋從前並不叫觀音橋,90年修成之後照規矩按淶水河段隨意取了編號,隻是千禧年起隔幾年就有人跳進去尋死,老一輩人為了壓魂才取了觀音的名號,也意在祈福。
從那以後尋死的是沒了,但半夜冤魂竄街的說法再沒斷過,附近的人家都不讓小孩夜裡出門。
李梁不知道這茬,或者知道了也不信,晃著半廢的左手繼續往前走,隨口扯話安撫她。
“就算真碰上了什麼鬼,不回頭搭理就好了。”
可惜成效反噬。
下一秒噤聲,身後幽幽飄過來一句,叫魂似的。
“陳近月——”
這下真的踩黴,陳近月想罵他烏鴉嘴又急著逃命,猛一下抓著他衣擺往巷子外衝。
李梁冷不丁被她扯了個踉蹌,又怕停了絆倒她,隻配合她腳步邊跑邊疑惑。
“你不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
……
這麼說是有點兒。
陳近月一下停住腳,緩了緩呼吸,靜止三秒。
慢吞吞,扭頭看。
遠望過去確實像鬼。
白T皺巴巴拖長了,浸水似的,褲腿伶仃亂晃,露出的腳踝近乎一指粗,水鬼隻啃水草也的確消瘦。
可視線移到腦袋上又凝噎了,鬼界也有燙頭店不成?
這小鬼一頭的毛卷得像爆炸蘑菇,染劣質的橙黃,摻雜不均加之身子又瘦,遠看去隻有黃不拉幾病變的一朵雲懸在路燈下。
是剛剛那群社會哥裡的。
隻是站在角落附和喊了幾聲“雞肚山”,不像其他幾個那麼招搖。
他怎麼會知道陳近月名字?
追上來是為了尋仇還是求和?
倆人站在巷口沒出聲。
李梁其實想走,隻是陳近月死死扯著他衣角不鬆。
於是對峙了十來秒,黃毛鬼才小心翼翼走近了。
今晚上沒月亮,近處光才亮了些,這一看又嚇一大跳。
小鬼白脆的一張臉上鼻青臉腫,血痕齜在下巴,眼睛就剩了條眯縫。
陳近月猛鬆了衣角“嘶”一聲,輕輕砸旁邊那人一下。
“你畜牲啊,打這麼狠。”
李梁也愣了。
他打了嗎?
沒打啊,這小子一看就跟白斬雞似的,他也沒好意思下狠手,就揪著他領口一把推地上了而已。
黃毛鬼眯著眼縫看他們,下嘴唇黏了半拉血,咬字都困難。
“不是他打的。”
他咧嘴笑了笑,才開口繼續說。
“是我報的警。”
陳近月倒吸一口涼氣,這意思是——
“你同伴打的你?”
小鬼點點頭。
又打斷她。
“陳近月,我知道你。”
電影裡跟蹤犯都愛說這詞,陳近月起一身雞皮疙瘩,不自覺往李梁身後躲了躲。
“我看過你演的話劇,爍社。”
對,就是個把月前賠本賠得褲衩子都不剩的那部嚴肅獨角戲。
“我很喜歡這個戲。”
“我看了三遍。”
陳近月打斷他:“也就演了三場。”
然後就賠不起了。
“你能帶我進鹹渣嗎?”
倒是意料不及,陳近月一愣,側頭看了看李梁,挺踟躕。
“我不是負責人,這樣吧,我給你留個聯係方式。”
又欲言又止。
“但是鹹渣最近新招了幾個演員,不是很缺人……”
主要是這鼻青臉腫也看不清長啥樣。
小鬼吸了吸鼻子,淤青在光下像裹了層水晶膜。
“我不演戲。 ”
“我想給你寫劇本。”
“我是荊門大學文學係畢業的。”
荊門大學,國內頂尖學府。
那怎麼會跟剛剛那群人混在一起。
那個紅毛丹看起來可不是有學問的人。
見陳近月一臉疑慮,小鬼從他褲兜裡掏了張帶血的簡曆遞過來。
“我沒騙人。”
“你還隨身備著呢?”
“嗯。”
簡曆確實有含金量,是就算真當了鬼也能在地府混出個好名堂的程度。
池班,男,二十四歲。
戶籍地,冶鐮。
底下相關獲獎記錄洋洋灑灑印了一大串,最次都是省級優勝,還輔修過導演係。
李梁低頭湊到她旁邊看。
心裡疑慮這家夥不會也跟他一樣做假證吧。
陳近月心裡則更詭異,她怎麼不覺得那出話劇好到能讓這個高材生甘心拿少得可憐的工資留在鹹渣過緊巴日子。
再說了這來路不明的,萬一是被那紅毛丹逼著臥薪嘗膽來報複的呢。
於是委婉回他一句。
“你都看三場了也應該知道,鹹渣沒什麼前景的,觀眾席連三兩排都坐不滿。”
固執鬼不吭聲,兩條眯縫皺巴巴盯著陳近月。
“我不怕,沒飯吃就餓著。”
這一下把陳近月逗樂了,這竹竿似的身板也會感覺到餓?
“那倒不至於,我們主理人其他不靠譜,也就備飯實在點。”
曲涉江是名副其實的飯桶,以前吃頓飯叫個餐外賣能從下午送到晚上不重樣。
看他一臉死倔樣子也知道問不出什麼原委,陳近月於是妥協把簡曆好好收了,跟他約定好早上八點在鹹渣門口見麵。
小鬼心滿意足,齜個牙招招手就往回跑,褲腿一飄一飄,又演一輪冤鬼遊街。
陳近月看著他背影又突然想到什麼,手攏成喇叭狀往前喊。
“記得把臉上傷處理了,前麵有個藥房還開著,你跟老爺子說記我們倆賬上就行!”
李梁聽完,眼睛眨巴幾下,低頭盯著她左邊耳朵,挺想揪一把。
怎麼誰受傷都這麼上心?
小巷路長,遠看過去赤條條一束石板的光。
那邊小鬼才中氣十足回了聲“好”,老樓上不知道哪家又推了窗戶中氣更足回了句罵。
“哪個缺心眼子的大半夜不睡覺瞎叫喚!狗都睡了雞都沒醒!就你們長嘴了!雞狗不如的東西!”
空調外機呼啦啦轉著圈,正巧給罵街聲配了點混音。
兩人僵著不吱聲,一心裝死。
下一秒罵街流利這位的不罷休,越想越氣,該是掏了隻手電筒出來,兩束光跟掃描儀一樣對著街底下來回亂晃,抓犯人似的。
恰巧沒月亮,運氣不佳,樓上是個狠角色,衣擺被照亮一個角,再這樣下去遲早要被全街通緝,於是對視著倒數三秒,李梁扶了牆角猛起身,急急忙忙就拉起陳近月往外瘋跑。
腳步聲一陣亂,掌心發燙,精神病才會把罵街當成興奮劑,可現在瘋狗似的狂奔,心跳起伏到失常的每一秒,為什麼雀躍到瘋狂?
不是樂天派也覺得刺激,小時候看閏土刺猹覺得好玩,長大了就被人拿著手電筒當猹抓。
熟悉的五金店招牌立在街邊,腳步聲驟停,逃難的家夥扶著膝蓋喘氣,另一個鬆了手又改去抓她的腕。
粘著的皮膚接觸麵果然裹出一層紅印子,所幸沒有淤青,不然今天就犯兩重罪了。
陳近月才緩過來,直起身甩開他胳膊,反去握他的一隻,絮絮叨叨。
“還有心思管我呢,你自己傷口沒崩開吧。”
李梁縮手不讓她碰,很不耐煩似的,右手戳著她額頭說了句“沒事”。
每個人對“沒事的概念都不一樣。
李梁覺得“沒事”的概念就是手沒殘廢少指頭就好,陳近月卻覺得但凡“嘀嗒”淌了半滴血都不行 ,於是瞧見他那白繃帶上一橫杠淺淺的紅就忍不住開嗓子叫。
“這也算沒——”
李梁猛伸右手捂她嘴,抬頭看了眼,咬牙切齒。
“還敢叫,你再把那罵街鬼招來!”
唇心軟乎乎疊觸掌紋,李梁低頭看這冒失鬼,恨不得把她拖回去扔給那個掏手電筒抓人的。
鼻息噴在虎口一陣發麻,他手一抖,沒忍住又捂緊了幾分。
遠處有貓叫,該是發情期,不知道藏在哪個垃圾桶旁的雜草堆裡,一聲聲叫得慘烈,小孩哭一樣。
他聽得煩,剛想借題開口刺她幾句,嘴還沒來得及張就看見那兩隻眼睛裡霧蒙蒙泛了層水痕。
左手一抽,莫名其妙一股麻勁衝上來。
“你哭什麼?裂開就裂開了。”
“我不疼,真的……”
“這不挺好,以後也不用惹事了,明天開始練習當右撇子。”
“以後練成了就當二刀流,給你擋酒瓶子兩隻手一起來。”
“還怕什麼紅毛丹,我一拳頭錘扁都行……”
可惜安撫不到位,她一勁可憐巴巴,仰頭盯著他,那兩抹水痕更深,咕嚕嚕冒了個泡泡,快從眼眶底下溢出來。
李梁沒轍,無奈看著她,心想要不等等回去把那HelloKitty穿了再給她出出氣。
下一秒就看見陳近月艱難地搖了搖頭,扒開他手掌,猛喘一口大氣。
“誰哭了?你捂太緊了我喘不過氣啊!”
……
“想悶死我是吧……”
“手上一股甘蔗味……誰讓你亂摸人了,不知道我討厭甘蔗啊……”
“真把自己當救世主了……”
“嘖。”
她罵完就抹了把臉往外走,一臉嫌棄。
李梁沉默三秒又頂了頂腮幫子,看著她背影冷笑了一聲 。
嗬嗬。
沒良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