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麵日很快就到。
陳近月進來的時候包廂裡已經坐了個人,背對著門,逆光看不太清,隻知道肩挺寬,頭型不錯。
到底是拍電影,流程陌生,多多少少有點緊張,陳近月攥了攥手,深呼吸之後才輕輕敲了下門。
“你好。”
那人沒回頭,預備拿紙巾的手也半路頓了,連著椅子一起石化。
陳近月眯了眯眼睛,疑惑。
電影圈的都這樣嗎?怪胎?還是社恐?
“進去啊,愣著做什麼。”
尚文科跟在後邊,手裡拎了袋青皮橘子,晃悠著一邊擺頭示意陳近月進包廂坐。
“不打聲招呼?很久沒見了吧你們?”
很久,沒見?
陳近月沒懂。
直到那人側頭。
光裡照進半邊熟悉的耳廓。
設想過很多跟舊情人重逢的畫麵。
千奇百怪,多的是報複,有的是他成了乞丐窩在橋洞底下對著她搖飯盆,也有的是她拿了影後捧著獎杯對著台下失魂落魄的他耀武揚威。
但沒想過是這樣,男女主角?
老天爺給她砸的餡餅果然是餿的,保質期過五年的那種。
想當年分手,大雪天的陳近月特意開窗對天發誓,臉上膩了層雪渣子凍得邊哭邊罵,這輩子再不跟他一起搭戲。
現在呢,硬著頭皮和諧握手是怎麼回事?
低頭回神,五年前的體溫在記憶裡變得溫涼,他們交握,又很快鬆開。
收回手,陳近月抽椅子坐在了李梁對麵。
手心浮了一層汗,他什麼時候連虎口也起繭子?
尚文科全然沒注意這詭異的氛圍,夾一筷子桂花蜜藕塞了滿嘴,嘰裡咕嚕打趣他倆。
“乾什麼這副表情?弄得跟舊情人見麵一樣?”
看來是不知道。
李梁低著頭,今天胡子也沒刮,一層青茬裹在下巴,顯得整張深鬱到凶戾的臉多了幾分潦倒。
當然還是帥的。
隻是跟五年前大不一樣。
尚文科剛吃兩口又出去接電話了,幾步路走得罵罵咧咧,嘴裡還一邊嚼吧,像是純來吃飯的。
桌上的這兩位倒是不吃,一個盯著桌布快看出花來,另一個垂著眼皮不知道在想點什麼。
沉默了半分鐘左右,李梁終於舍得抬頭。
戲外的演技總是拙劣,他裝作不經意看她,深褶的眼皮從她鼻尖痣一路盯到發梢,故作輕鬆來了句。
“頭發留長了?”
百分百標準的寒暄慣用話式。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胖了?
瘦了?
染發了?
打耳洞了?
買新車了?
換男友了?
陳近月一向對這些形式化的問候厭煩,尤其是從他嘴裡說出來。
包廂裡的光太詭異,詭異到她看不清他衣服的顏色。
墨綠還是深棕?
她該不該禮尚往來問他一句,怎麼現在在她麵前愛穿衣服了?
可五年好像也沒有改變太多,他一緊張還是愛無意識動耳朵。
包廂隔音太好,沉默到讓人不適,過了很久陳近月才嗤笑一聲。
時隔五年第一句,尖酸不足,刻薄有餘,祭奠她過去那些腦子進水的歲月,足夠鋒利。
“裝模作樣什麼,當我沒見過你窮酸樣?”
手心發癢,李梁頂了頂小指,心想當年怎麼著也算是鹹渣的台柱子,怎麼就窮酸了?
“這麼久沒見,沒必要這麼無情吧。”
挺微妙,敢正大光明看她,卻不敢好好敘舊,故作輕鬆一句話,把五年的時間都輕飄飄咽了,一筆帶過。
可惜陳近月不吃這套。
“少裝蒜,怎麼回事?”
亮橙色封皮的劇本就放在旁邊,太招搖的顏色,跟他們並不相配。
李梁側頭看了幾眼,又自嘲笑笑。
手上的繭子太沉,沉得他這幾年心灰意冷。
“彆想那麼多,我不知道是你。”
那就很容易想到了。
尚文科找他們的理由。
水晶的掛墜燈自顧轉了兩圈,六邊形的光束從餐盤照到桌角。
一下又暗了,瓷碗叮當響了一聲,勺子沉底,陳近月聲音輕飄飄傳過來。
“所以尚文科是看上了當年那出戲?”
提到五年前,兩人又沉默了。
說來也夠好笑,當年演鹽水鴨之味的時候兩人雄心壯誌,起早貪黑天天通宵排大戲,偷摸打個盹的工夫都要做白日夢拿個話劇金獎順便嘚啵八百字的獲獎感言。
誰知道連初審都過不去,金酸梅都沒資格拿不說,最後還搞出一堆破事弄得他們走散。
現在倒是撞大運,連尚文科都釣上了。
不想多提,李梁打破沉默:“劇本你看了吧,有吻戲。”
他說得隱晦,肉貼肉變成嘴碰嘴。
陳近月不說話。
李梁又垂了眼,挺輕的一句。
“你行不行,不至於為了這把前途拋了?”
陳近月看都懶得看他:“彆太高估你自己了。”
“也是。”
李梁彎了下嘴角,卻沒多高興。
沒什麼好避諱的,五年前第一次接吻也是誰也不肯讓誰。
那年愛情喜劇風靡全國,鹹渣剛開沒多久,曲涉江剃頭挑子一頭熱,偏要跟市場反著來,陳近月演了一個半月的獨角嚴肅劇,場場賠本,票子弄得大甩賣都沒人要。
沒辦法,總要吃飯,搞市場唄。
那時候鹹渣籠統就十來個演員,個頂個的滑稽,曲涉江看不上那幾個男角,想拉彆劇場的進來人也不肯,愁得牙齦都腫了半個月。
怎麼辦?最後打定主意直接去隔壁盧市戲劇學院門口拉人,看上哪個帥的就想拖回來試戲,當然沒幾個滿意的,也沒幾個願意來。
鹹渣這小破地方連廁所都破破爛爛,舊文化館的前身也象征著時代的淘汰節,一看就沒前途。
沒法,陳近月出去當模特賺外快,曲涉江到處奔波,直到劇場空置了一個月後,他興衝衝拉回來一個年輕男人。
就是李梁。
試戲試得不錯,死工資,演好才加錢,一場五百,換一個戲劇學院高材生,賺大發了。
曲涉江美滋滋了半年,後來才知道這滑頭壓根不是什麼戲劇學院學生。
人文化課成績太低連戲劇學院的保安室門都搭不上邊,隻是聽說最近老有個不靠譜的拉了路邊學生要去演戲,這才花了兩百塊錢找路邊攤子做了假證混進來的。
不過演技什麼的確實不錯,曲涉江算了算性價比,隻好咬咬牙忍了。
陳近月是正經科班出身,但也是個犟種。
這倆人第一次碰麵不是在劇場,反而是在淶水河邊上。
也說不太清了,反正那天橋上人多,人擠人,陳近月剛從攝影棚出來就擠進了人潮。
那天拍的彩妝,走一個飛天佛女的路子,可惜不太順利,新來的化妝師下手沒個輕重,活生生給一個東方美人畫出了印度人的輪廓,眉中心還粘了一粒大過頭的紅痣。
天還熱,她出來沒走幾步,一發汗,臉上像渡了層漆光,配著身上絲絲掛掛的紗綢裙,跟哪兒挖出來的舊佛像似的,倒是不太莊嚴。
橋上多的全是大爺大媽,陳近月擠了半天才聽明白,是對街新開了家大商超,開業大酬賓,消費滿兩百抽獎能送電瓶車,這才一窩蜂湧了過來。
竄了快十分鐘才到橋尾巴,太陽毒,一曬唇膏都要化,黏滋滋一層掛在嘴皮,陳近月戴帽子遮著臉,黑色的鴨舌帽吸熱氣,一曬腦顱都要燙開。
斜前麵是個老太太,牽著自己孫女熱得直罵人,那小娃娃擠在奶奶大腿根快昏過去,哼哼唧唧喊她奶奶也不應聲,沒撐一會兒就看見那藕段一樣白嫩嫩的小胳膊要往橋縫裡倒。
好家夥,這不掉進去也得燙破半層皮。
陳近月顧不得自己熱,忙不迭夠身去撈那小孩,沒料到手剛伸一半就叫人抓住了。
小娃娃怪機靈,啥也沒挨著,眨巴眼睛一縮身子躲奶奶懷裡了。隻剩下那人急赤白臉一嗓子,喊得她這個良好公民要立馬被押送刑場。
“大家小心!這兒有人偷小孩!”
?
冶鐮最近確實出了樁丟小孩的案子,但哪個人販子能缺心眼到這種程度在大街上直接搶人的?
陳近月臉都快氣歪。
“誰偷小孩啊?你缺心眼吧你!”
這男的勁又大又不懂事,陳近月手腕被攥青一片,甩也甩不脫,氣急敗壞想罵他。
“我是救小孩……剛……”
“裝蒜是吧?我看你半天了啊,大熱天戴個黑帽子鬼鬼祟祟,不是偷小孩高低也得偷點錢!”
“你這人……”
人太多,想罵也罵不出口,陳近月百口莫辯,氣得一把摘了帽子。
“我戴帽子怎麼著你了?花你錢買的啊?”
擲地有聲一句話,周圍一圈卻噤聲了。
雖說破落和尚還有三分勢呢,可惜這位雄赳赳氣昂昂卻頂了張不三不四的抽象油畫臉,一掀帽子隻叫人看了個驚悚笑話。
妝糊得一塌糊塗,隻剩眉心那粒紅肉痣還牢牢粘著。
那小娃娃抬著頭被嚇一跳,縮在奶奶屁股後頭直哆嗦。
逮人的那位看一眼也愣了,嚇得手都顫了顫。
攥著的那半截腕子也實在冰涼,怕不是哪兒來的陰差女使,踩著黃泉水索命來了。
僵持不過三秒。
半圈的怵堵不住四麵的嘴。
這橋上的嘰嘰喳喳,岸邊的咿咿呀呀,對街賣梨糖的大爺拎著收音機搗鼓,磁帶一圈纏一圈,哢噠哢噠聽不見影。
沒法,褂子一甩,扇子一搖,橋上的小丫頭沒見過這稀奇,扒拉著橋洞看他擺架勢吊嗓子。
橋上定格,橋下溯遊,胡子飛飛甩甩,灰白的幾根須聽他唱去。
咿呀——
古來多情惹人惱。
這可真是——
一粒肉紅嗆百景,萬代金佛輸破落。
不唬人,什麼意思?
好戲這就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