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近月這兩年很少失眠,最近卻跟中邪了似的,一到半夜就精神。
說白了還是焦慮,腳剛從小劇場邁出來一步,娛樂圈的門才剛開了條縫,她就已經怕得不敢往裡頭看了。
尚文科的確不好對付,劇本已經過了整四遍,還是看不出什麼門道。
不敢不睡,黑眼圈暈開兩大圈,墨一樣滲進眼下,她這下更愁,兩天後就要跟導演碰麵,演的也不是什麼病癆鬼,怎麼過關?
絲棉的眼罩戴了又摘,摘了又戴,熬到淩晨三點,困意終於襲來。
可眼皮剛沉一半,腦袋暈乎乎偏了偏,微信又“叮”一聲彈了條消息。
前功儘棄。
陳近月挺煩,踹了兩腳被子坐起身,還是摘了眼罩,深呼吸把手機拿了起來。
狗養的,是王弦。
倒是忘了刪他。
他頭像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了烏漆麻黑一片水,裝深沉最在行,簡直神經。
拉弓慢行【上次忘了說,我醫院有認識的人來著。】
屏幕光太亮,陳近月眯著眼睛看,心想是得送這小子去看精神病。
她沒回,看他又想作什麼妖。
果不其然,下一秒消息一條接一條彈出來。
拉弓慢行【都要拍電影去了,臉上身上那幾粒痣總得點了。】
拉弓慢行【我看著都膈應,彆說導演了。】
拉弓慢行【就鹹渣隔壁街的中心醫院,報我名有優惠,30塊錢一顆。】
神經,陳近月氣得腦仁疼,冷笑一聲,直接把王弦刪了。
輪不到他管。
人的腦子最不上道,想想也真是晦氣,睡前被王弦戲弄,睡著了也沒好事,居然稀奇古怪夢到了李梁。
嚴格來說做的也不算夢,隻是把前幾年回憶裡那些看不入眼的東西攤開碾碎了,扔回到她麵前。
那時候他們還沒戀愛,天天吵得水火不容,見了麵跟見了仇家一樣。
關係緩和的原因也挺逗。
陳近月記得是鹹渣新請了一個編劇兼導演,資曆挺深,曲涉江花了大錢請回來,跟他說話都輕聲細語畢恭畢敬。
下午陳近月和劇院裡一幫子人被曲涉江拉去認人,說來好聽,其實是那個勞什子導演要立威。
靠什麼立威?
批評唄,指點唄,再直白點就是罵人唄。
槍打出頭鳥,那天陳近月正巧幫池班趕場子湊人頭,穿了身旗袍演狐媚子姨太太。
妝畫得也帶勁,三花第一次看陳近月打扮得這麼齊整,擠在旁邊窸窸窣窣掛著口水摸她半截腰。
這下被那導演逮個正著,捋著下巴上幾根稀稀拉拉的毛須子,他走過來打量商品一樣把陳近月從腳看到頭。
眼神是越看越輕蔑,休息室裡一堆人噤聲,偷摸著低頭對眼神,隻聽到最後來了句頂羞辱人的。
“就這還當演員?有病就去治,麻子斑演個黃包車夫都難湊合。”
身後動靜不小,一半人幸災樂禍一半人事不關己。
剩下幾個在乎的擔心的也沒敢說話。
李梁那天有事請假,下午才來的劇院,群裡吵得沸沸揚揚,想不知道都難。
他找三花細聽了一遍才進的化妝間,陳近月正對著鏡子卸妝,力道太大,臉頰蹭得爛紅一片,連著偏側兩粒痣都發腫。
她聽出他的腳步聲,手上一頓,側了頭說話,聲音很冷。
跟他吵架時不一樣的冷。
“看熱鬨就滾出去。”
李梁沒笑,也沒說話,隻是慢慢走到了化妝台旁邊,半蹲著跟陳近月齊平了。
化妝鏡裡兩張精致的臉重疊,一樣麵無表情。
燈光挺刺,白辣辣一片,五官卻照得更清晰。
李梁在鏡子裡跟她對視,平日裡俊昳到邪氣的一張臉現在滑稽過了頭。
有誇張的六個黑點粘塗在他臉上。
跟陳近月一樣的位置,隻是更大了些。
沉默了近十秒,陳近月沒被逗笑,也沒破口大罵,仍然在鏡子裡看著他。看著那些黑點 。
反應不合預期,李梁不知道怎麼辦了,遲疑了幾秒才試探地對著鏡子側頭,撞了下她腦袋。
並不是嘲弄,他聲線是很合適講故事的,也很適合安慰人。
“我小時候白,六歲那年還胖過一陣子,臉上除了眼睛鼻子嘴一點東西沒有,跟個搪瓷缸一樣。”
“家附近那些小朋友不願意跟我玩,說我是白麵饅頭充棉花糖,本土貨還要裝洋屁。”
“我難過了一個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有一天電影頻道放了部外國電影,女主是個豐腴美人,臉挺圓,不過臉上長了幾粒痣,顯得風情萬種,高級得要命。”
“我哪兒見過這種啊,也不看劇情光看臉,趴在電視機上羨慕得要命,半天舍不得起身。”
“可惜電影還是放完了,我跑到衛生間照了照鏡子,臉也還是像個搪瓷缸。”
“那年生日我許願許得特虔誠,心想什麼也不求了,能不能基因突變讓我長幾粒痣出來。”
“結果沒留意叫出了聲,我媽聽得稀裡糊塗又一臉無語。”
“我就跟她解釋了一通,你猜怎麼著?”
“她邊笑眯眯給我切了一大塊蛋糕,邊罵了句——”
“你減肥不就得了,大白胖子。”
“噗嗤——”
陳近月終於笑出聲。
鏡子裡抖得花枝亂顫,半團糊了的睫毛膏皺巴巴粘在笑眼上,有種臟兮兮的可愛感。
李梁盯她幾秒又“嘖”了一聲,新拿了卸妝棉打濕了往她眼睛上蹭。
動作很輕,語氣一如既往嫌棄:“真邋遢。”
陳近月難得配合,閉著眼抬頭讓李梁動作。
很久後濕涼涼的觸感消失,陳近月睜眼,李梁站在麵前似笑非笑盯著她看。
“上癮了還,舍不得睜?”
陳近月沒理他,扭身去照鏡子,旗袍下擺輕輕擦過他一側褲腿。
很涼。
低著頭不著痕跡抽了下腿,李梁又半蹲湊過來,對著鏡子努努嘴示意她看。
“我這油性筆畫的,擦不掉。”
陳近月本來想伸手摸,又覺得不合適,手抬了一半縮回去,隻撚了撚指尖。
他好像沒看出來,側頭盯著她,繼續打商量。
“這兩天排戲彆跟我吵架了?”
“等等出門還得被人當神經病呢,讓讓我?”
陳近月想笑,慢悠悠把卸妝水蓋回去一邊對著鏡子看著他眼睛搖了搖頭,語氣挺欠登的。
“我不——”
沒良心的,李梁“哼”了一聲,把手上濕甸甸的化妝棉衝鏡子扔了就走。
那就繼續吵唄,誰怕誰。
他走路慢半拍,匡威踩在地板上是軟乎乎的摩擦聲。
陳近月對著鏡子摸了摸鼻尖那粒紅痣,想了想還是側身叫住了他。
“喂——”
怎麼,要說謝謝?
心情大好,李梁插著口袋裝模作樣扭頭。
陳近月才不會跟他說謝謝。
她隻是穿著那身旗袍側坐在椅子上,舉起右手戳了戳自己臉頰肉,一本正經。
“其實白麵饅頭也挺可愛的。”
可愛嗎?
很奇怪,李梁後來老想起這一幕。
記得那天下午鏡子裡波光閃閃,她像穿了一身的湖。
那旗袍是青白的緞麵料子,太滑,她笑起來的時候一顫一顫,數不清的長卷發搭在肩上,一下就溜走了。
大多數人的身體是一具容器,陳近月不是。
她很適合穿旗袍。
可惜陳近月不知道,或者是不在乎,在夢裡也是一樣。
比如此刻,她猛一下驚醒,冷汗浸濕半個後背還要作沒事人。
摘了眼罩輕喘,吊頂上漆黑一片,外邊也沒光亮。
緩不過神,肚腹裡突地空蕩蕩,像吃進了兩百隻虧心的鬼神。
可周公早死了,沒人幫她解夢,也沒什麼玄學作祟,總歸是自己給自己留念想。
鎖屏閃了閃,才六點不到。
這夢擾得她頭疼,還弄得她饞白麵饅頭了。
她這幾年執行力不是一般強,折磨誰也沒必要折磨自己,很快就打定主意爬起來洗漱好出門買饅頭。
她不容易水腫,睡少了臉也是削尖一片。
早餐店五點就出攤了,就在冶鐮中學對麵那條街,以前經常來吃。
還沒到上學的點,排隊的人少,大娘絮絮叨叨蓋蒸籠,水騰騰的一陣煙氣裡全看不清臉:“姑娘,我們這兒早不賣饅頭了,現在小孩兒都愛吃帶餡的,饅頭賣不完也遭罪。”
其實隔壁就有賣饅頭的,但陳近月不好意思走,盯著換新的價目表看了看,她很快決定。
“那我要一碗不放蔥的鹹漿加一份煎餃,在就這兒吃,謝謝大娘。”
“好嘞姑娘,11塊錢,裡麵等吧。”
陳近月點點頭,側身走進去。
屋子裡挺窄的,雖然破但勝在乾淨,也就四小桌。
陳近月坐下來仰了仰頭,視線中心是一陣暈黃的光點。
沒變,老式燈泡連著麻花繩的皮線吊下來,照得胃裡暖洋洋的。
最裡麵一桌背坐了個穿大衣的男人,帽子蓋得嚴嚴實實,就漏了半截後脖子,可能是怕冷。
“鹹漿來了,還有一碟煎餃。”
挺快,陳近月剛起身要迎,發現大娘端著往裡走,哦,不是她的。
倒是少見,這人也點的鹹漿。
陳近月回頭看了眼,挺稀奇。
冶鐮這邊都愛喝甜漿,李梁也是。
以前他們談戀愛老是來這店吃早點,陳近月點鹹漿的時候李梁老是故意裝著要吐,陳近月氣笑,每次都抵著他腦袋硬塞給他一勺。
他喝了又裝模作樣要變異,趁店裡沒人捏著筷子齜牙咧嘴,再湊過來親她一下。
後來陳近月發現他套路,又想花招去整他。
要麼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抿一小口米醋等著酸他。
要麼是捏起那拳頭大的白饅頭一把拍他臉上。
不過這些年店裡換了招牌,不再賣白麵饅頭,玫瑰米醋也變成了陳醋。
大娘很快把餐端上來。
薄薄的鐵盤凹陷進幾個小坑,煎餃圓滾滾墊著冰花團成團,鹹漿撒了香菜和榨菜碎,熱氣騰騰的鹹鮮味衝上來,陳近月聞得鼻腔都發燙。
夾了一隻煎餃,她輕輕咬了口。
還是那個味道。
涼水和麵摻少許鹽粒,皮不過薄也不過厚,比彆家的煎餃多幾分韌勁,皮凍不放得過滿,不會滿嘴油腥喝湯一樣膩,而是和肉餡的比例混得恰到好處。
咬一口滾燙,肉汁混著外皮夾著爆滿料足的內餡,鮮得舌頭都要跳起來,脆底的冰花沒有像彆家店一樣加蛋液,而用純澱粉混水煎裹,脆生生豐富口感和焦香。
不是米醋也不湊合,她空口食八隻煎餃一碗鹹漿,入肚後心窩都暖上幾分。
店裡人漸漸多起來,她起身讓位,慢慢走了出去。
街上不算熱鬨,但也不冷清。
記得五年前的冬天沒有近年來這樣冷,下次出來得多加一件衣。
她仰頭,輕輕吐了口氣,冷空氣裡一串白霧飄飄搖搖。
做人不就這點追求,煩心什麼?
還是回去補覺吧。
……
身後,煙火氣蓋過冷空氣,人□□錯接踵,有學生勾肩搭背趕著吃早飯,也有老太太搖著輪椅跟三輪車玩競速。
太嘈雜,陳近月沒聽見大娘的一聲輕呼——
也沒聽見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穿大衣的年輕男人輕輕歎了一口氣。
“呀,小夥子,不合胃口嗎?”
大娘捧著碗蹙眉,心裡七上八下總不安定,他們這種做小本買賣的最怕客人不稱心,
那碗鹹漿已經半溫,榨菜碎和香菜原封不動,四散的天花狀凝在碗心。
年輕的男人掏出錢包付了錢,搖了搖頭。
“沒有不合胃口,是我今天胃口不好。”
他當然在騙人。
的確不合胃口,的確胃口不好。
但更多——
是因為可以親吻的人不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