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並不是征求魚采薇的同意, 隻是作為他開始講故事的開場白而已。
“我本是魂宗弟子,天資出眾被收為真傳,加之修行勤勉又屢得機緣, 一路順風順水修到了渡劫境。
當時的魂宗,是普天之下最強的宗門, 靠著魂術, 暗中操縱各大宗派世家, 風頭無兩,我雖剛剛進階渡劫境,卻意氣風發,已經在想望進階大乘舉霞飛升的場麵了。”
說這話, 老者身上意氣昂揚,臉上儘是傲然之色,雙眼仰望, 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魂宗的輝煌場麵,隨即神色又迅速灰敗下來。
“真是成也魂術敗也魂術, 魂宗太張狂呀, 壓得天下修士無出頭之日, 終於有一天遭遇反噬, 億萬修士群起而攻之, 偌大的魂宗大廈傾倒, 短短數日便土崩瓦解, 魂修瞬間從高高的天上跌落, 成了過街老鼠, 其慘烈,難以言表。
魂宗被圍攻之時,我神魂丹田均被重創, 修為跌落至合體境,雖僥幸逃脫了隕落的命運,卻因受傷太重根基儘毀,若不能找到仙藥彌補根基,再無恢複至渡劫境的可能,更不敢想望大乘,舉霞飛升轉頭早已成空。”老者悵然,為魂宗,也為自身。
“我縮進深山幾百年,尋靈藥蘊養,總算穩住了傷勢,為彌補根基,改頭換麵,隱姓埋名做了散修,不敢露出絲毫魂修的痕跡。
許是前半生耗儘了運氣,也可能是背負了魂宗的孽障,此後,我不僅沒有找到靈藥彌補上根基反而步步受挫,幾次受傷,修為一步步跌落至化神境。
看不到希望,我一時心灰意冷,便想著修煉不成好歹留個血脈傳承在人間,我四處尋覓,終於收到一個天資卓絕的弟子,又有愛女出世,頓覺此生雖有憾事,也算圓滿,可我哪能想到,至此一生,沒有死在魂宗被圍剿之時,卻毀在了這個弟子身上。
未免被人察覺,我並未傳授那孽徒魂修功法,誰知我得意於他,不小心漏了痕跡,他跪在我麵前萬般懇求,求我教他修魂之法。
他是我唯一的弟子,又是我看好的女婿,一時心軟,就把功法傳給了他,但我隻傳了魂修之法,卻沒有傳他魂術。
沒想到這竟沒滿足他的狼子野心,趁我不備在我的丹藥裡下毒,又用魂靈鎖鏈困住我,要對我行搜魂之法。
我早年也曾得到過一件護魂法器,誰也不知,那孽徒更不知還有護魂法器一說,正是這護魂法器才護住我最後一絲清明,那孽徒見搜魂不成,砍去我的手腳,還以我的女兒來威脅我,我便誆騙他魂宗藏有寶物,願帶他去尋。
那孽徒信以為真,帶我外出,我趁他不備跳下無底深淵,落入暗河。
我在暗河裡漂流,竟又遇到山崩地陷,被凝冰封印,歲月太長了,長得數都數不儘,我真以為要長眠於此了,兩年前竟似地龍翻身,凝冰破碎,我又重見天日。
困得太久,我已不願麵對世人,想臨了收個徒弟傳承,又怕重蹈覆轍,這才啟用種魂術。
我向來反感以種魂術操縱他人,便是最初在魂宗修煉,也從沒用過,是我未能堅持本心,種魂術未成,是你之幸,也是我之幸,我終究不用心魔纏身,可以無愧而終了。”
“無愧而終?前輩不是說還能等上幾百年嗎?”老者的經曆固然引人同情,但這也不能抵消他要向自己種下魂術的惡意,魚采薇願意再稱呼他一聲前輩,是看在他最後說的那句話份上。
老者落寞地說:“那不過是說給你聽的罷了,我的身體已經腐朽,要不是被冰封暫時壓製了魂靈鎖鏈,我的神魂也早就崩潰了,為了引你前來,我已經耗費了積存的大半魂力,本就隻有三年的壽元,失了那絲神魂根本,我活不成了,我種下魂術,不為控製,隻想起到監督威懾的作用,我什麼都不會做,有朝一日你的神魂強度修煉到合體境,就能掙脫種魂術。”
“種魂術也能掙脫?”魚采薇問。
老者點頭,“當然,世間沒有無法克製的術法,也沒有絕對的強弱,萬事萬物都是相對的,相對而強,相對而弱,隻要你的神魂強度高於我,就能擺脫種魂術的控製。”
“前輩的話說得真夠漂亮,種下魂術,不為控製,隻為監督威懾,監督什麼,威懾什麼,是想借我的神魂蘊養自身神魂,怕我不願意或者不儘心,故而下此手段吧。”
老者要把神魂種在她的神魂之上,又教她魂修功法,就算如他所說沒有彆的惡意,絕對藏了以她的神魂蘊養老者殘破神魂的想法,神魂強壯,便是投胎轉世,生有靈根的可能性就比孱弱的神魂要大得多。
老者羞慚地歎氣,“不錯,我確實有此想法。”
既然如此,說什麼不為控製隻為監督威懾,根本上還不是存了操縱魚采薇的想法。
現在徹底不成了,那絲神魂被攝魂珠投入樊籠,就已經斬斷了跟老者的聯係,再無法回到老者的身體裡了,就算能,魚采薇也不會那麼大方就還給他。
靜默間,老者突然身體一震,初時覺得不可置信,隨後勃然而怒,“那孽徒,那孽徒居然也還活著。”
老者身上氣勢猛漲,陣法內刮起強風,把魚采薇吹得東倒西歪。
魚采薇忙運行功法穩定身形,心想,老者被魂靈鎖鏈鎖著,中了毒,失了手腳,經曆這麼多磨難還活著,他的徒弟活著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良久,老者才息了怒氣,陣法內恢複平靜,“小輩,我與你做個交易,我將魂修功法全部傳授給你,你修煉有成後,替我殺了宮不語那個逆徒。”
老者咬牙切齒,發出咯吱吱的聲響,格外滲人。
魚采薇表示不接受,“前輩所說,晚輩有所同情,可前輩的所作所為已經失了晚輩的信任,所以,我不接受你的功法,更不會為了你的功法,去殺一個素未謀麵的人。”
“欺師滅祖,這樣的人,不該殺嗎?”老者氣憤地說。
“若他真是這樣的人,確實該殺,”魚采薇肯定,卻又冷漠地搖了搖頭,“卻與我無關。”
話音未落,她雙手開動,一邊鞭打陣法,一邊以劍刺前,打算強行破陣而出。
人老成精,魚采薇分辨不出來老者說的話是真還是假,是真實感情流露還是在演戲,她不想去探究,隻想儘快想法離開此處。
在她身後,老者的眼中白光閃爍,骷髏一般的臉上浮現出陰狠,“你,你今日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又是那股強大到無法抵抗的吸力,魚采薇自知逃脫不開,身體翻轉,長鞭揮舞,直衝老者的頭顱,神識禦劍,刺向老者的胸膛。
隻見老者目光一抖,一束白光擊中坤吾劍,坤吾劍被壓製在地,又一束白光起,正好穿過魚采薇的手腕。
哢吧一聲,白光被護腕擋住,魚采薇隻覺得整個手臂發麻,差一點握不住斷塵鞭。
心念轉動,月影蝶化成人形站在她左邊,心念再動,陳諾站在她的右邊。
玉石琵琶鏗鏘起,紫色鈴鐺響叮咚,全都衝著老者而去。
老者冷哼一聲,“區區鬼丹,小小妖修,也敢在我麵前放肆。”
眼中束束白光掃射而出,直奔月影蝶和陳諾。
月影蝶瞬移而起,陳諾彎腰躲過,兩人同時拉著魚采薇,試圖遠離老者。
陣法的空間就那麼大,便是躲避,很難騰挪,還要抵禦源源不斷的吸力,才不過幾個回合,月影蝶被白光擊中右肩,曲調難成,魚采薇瞬間將她收入虛空石。
突然,魚采薇麵上露出喜悅,眼前瞬間又出現一隻靈獸,身量跟小牛犢差不多,還沒有等人看清模樣,順著吸力往前高高躍起,落到老者的身上。
老者不屑的神色還浮在臉上,卻聽著哼哈一聲,老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力,整個身體前傾臉麵著地,緊接著聽到哢嚓哢嚓幾聲響,他的胸骨、腰骨、腿骨、手臂全部碎裂,大大的蹄子還踩在他的頭上,隻要他敢向上抬頭,下一秒,他的頭顱就會被踩碎。
卻是玉麟獸恰好消化完傳承醒來,趕著出來幫忙。
一力降十會,玉麟獸本就力量驚人,激發麒麟血脈之後,力量又提升了何止百倍,還沒有勾動大地之力,隻氣沉丹田就震裂了老者的身骨,趴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
“好你個醜老頭,趁著我睡覺你就敢欺負我的主人,能耐呀。”
玉麟獸的蹄子擰了擰,把老者的臉麵在地上摩擦。
老者的門牙經不住他的力道,居然掉了兩顆,說話有些漏風,“我隻是想把功法傳給你,絕沒有惡意,小道友你真誤會了。”
“前輩手段詭異,恕我不敢接受。”
魚采薇讓玉麟獸控製住老者,她和陳諾開始找陣法的出口,不問老者,因為不相信他的話。
老者趴在地上,感應到了魂靈鎖鏈在進一步地吞噬他體內的靈力和神魂魂力,大限將至,有些執念似乎突然就消散了,隻留下內心深處最真摯的惦念,“小道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真心誠意把我的功法傳給你,不求你殺宮不語,隻希望你來日如果見到小女穆寧馨,幫她一把。”
老者言語切切,他隨之催動神念,將神魂記憶逼出體外,化成一顆灰色的珠子,隨珠子飄出來的,還有一襲透明的輕紗,“這是我的記憶珠及我的護魂法器惜魂紗,我以轉世之身發誓,上麵絕沒有動任何手腳,若有半點害道友的手段,讓我來世不能為人,小道友,見到寧馨兒,告訴她,爹爹做錯了,爹爹對不起她呀。”
隨著最後一聲悲愴,老者氣絕而亡,真靈飄蕩,墮入輪回。
魚采薇定了定神,嘴裡默念太上救苦經,算是送老者一程。
玉麟獸不放心,坐在老者身上良久,等魚采薇念經三遍,確定他真是死了,這才下來,邁著八字步,雄赳赳氣昂昂,來到魚采薇跟前,“怎樣?我這模樣威武吧。”
魚采薇舉起大拇指,誇讚道:“威武,絕對威武!”
跟她神魂中的形象一般無二。
“玉麟獸,你還能變回小狗的模樣嗎?”
玉麟獸往後一跳,“乾什麼?我好不容易熬過來變成這般威風的樣子,乾什麼還要變回小狗,不乾,不乾。”
魚采薇走過去摟住它的脖子,擼了擼它的腦袋,“我當然更喜歡你威武的樣子,可人家一看到你就知道跟神獸麒麟相近,絕對會惹來麻煩多多,咱們低調點,等以後修為高了,你身形更加威武了,再讓人瞻仰,那才威風。”
玉麟獸的眼睛呼靈靈轉動幾下,耷拉下腦袋,“好吧,還是等我修為高些再顯露真身好了。”
說話間,玉麟獸尾巴一搖,不情不願地變回了原來的小狗模樣。
魚采薇用力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誇獎他最聽話。
“采薇姐,這老者怎麼處理?”陳諾問。
魚采薇放開玉麟獸,掐訣釋放出火球術,將老者火化,用壇子收斂了他的骨灰,“不管怎麼說,老者留下了傳承和惜魂紗,我得了實惠,以後找個風水寶地,把老者葬下吧。”
對魂修的功法傳承和惜魂紗,魚采薇真舍不得丟手,受了饋贈,自然要完成老者的遺願。
不過,魚采薇心裡難免默念一聲老狐狸,她可沒有忘記老者所言,宮不語還是他的女婿。
從老者的話裡就能聽得出來,宮不語絕非善類,穆寧馨被他控製的可能性極大,如果這樣,見到穆寧馨,就免不了要跟宮不語打交道,如果穆寧馨讓她幫忙脫困,那還不是跟宮不語站在了對立麵,跟要求她殺了宮不語又有何根本的不同。
魚采薇可不認為她這輩子都遇不上穆寧馨,凡事都講究個因果緣分,她能跟老者碰麵,極有可能在某一天就能跟穆寧馨見到。
“如果真見到了,有需要,我便勉力幫助一回,也算了結這段因果。”
魚采薇拿出空白玉盒,靈力驅使玉盒憑空裝起灰色記憶珠和惜魂紗,在沒有確保記憶珠和惜魂紗沒問題前,還不宜直接觸碰,老者的誓言,她也沒有完全相信。
地上還躺著一條鎖鏈,沒了老者的靈力和魂力支撐,魂靈鎖鏈變成了一條細細的鏈子,要不是顏色黝黑,還真像脖頸上戴著的項鏈。
如此詭異的法器,以被困之人的靈力和魂力為動力,又鎖住被困之人的靈力和魂力,使得被困之人永遠無法掙脫。
出於謹慎,魚采薇先探出神識在鎖鏈上掃視,卻不想在掃到鎖鏈的一處環扣之時,神識仿佛墮入萬丈深淵,那深淵處豁然睜開一雙狠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