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九月,英韻再也沒有遭受過審訊,敵人長時的消失使她恍若隔世,黑暗與血腥成為了過去時,她離那個殘暴的時境已很遙遠了。
然而,她到洗浴間去衝洗自己的身體時,卻發現她根本不可能忘卻那曾發生過的一切。她原本潔淨、無疵的軀身交錯亂橫著尚未褪儘的刑傷,她皺著眉,看著這些敵人永遠留在自己身上的創痕,尤其是前胸那塊像馬蹄鐵一樣的烙傷,它凹凸不平,深褐油亮,真的像一個醜陋卻又不變的駭人圖案。
英韻的手一觸摸到這塊傷疤,就會想起小時候她在公園的圍牆上看到的夾竹桃的錯亂交疊的斑駁樹影,她當時心亂如麻,仿佛看見了鬼魅之影。她對君哥說,“我感到百蟻纏身的呃逆。”
如今這樣呃逆的圖案竟被印刻在自己的身上,英韻渾身皺起疙瘩,眼淚差點溢出眼眶。她趕緊抑製這種軟弱,儘管洗浴間隻有她一人。
英韻是一個本質上潔身自好到了極端的人,對完美、和諧的苛求使她對醜惡無法忍受,仿佛完美是她的天性,她要讓它持之以恒。但現在她有種完美被殘損的痛感,她討厭自體的傷痕,它們就像毒蛇一樣在她身上得意地舞動著地獄的火焰……英韻知道她的表層已被破壞,麵對自身的這種蛻變,她滑入了思想的低穀。
英韻這時又想起了一個她一直回避的隱秘問題,自從她被捕後,這個問題像座巨峰巍然高聳,她當時抱著粉身碎骨亦由之的強硬心理迎頭衝撞上去。但這個問題對她似乎並沒存在過,“她是眾多不幸的同類中極其僥幸的脫逃者。”而夢卿不就是被這座巨峰活活壓埋?
她為什麼會這樣僥幸?英韻的心還是像麵對牆壁上繚亂可怖的夾竹桃樹影般的不適,她覺得了必然的羞愧,“女性天生就是羞愧的。”她為冤死的夢卿羞愧,也為可憐的母親羞愧,隻有死才能抵禦這種絕殺般的女性的羞愧,夢卿的選擇是合乎完美的準則的,天神的護佑就是讓人遠離塵界去持有非物界的美慧。
英韻倒在涼意頻生的草席上,默默地閉著眼睛,“我這份已被殘損過的完美,還能算完美嗎?”
秋風吹拂著她的白襯衣,英韻無奈地麵對光亮的病室,她還有多少時間可與光明相對?難道她不痛苦、恐懼?
英韻早已是個置身於外的超然者,否則她根本不可能舉起手中的槍。她對生並沒有真正的留戀,自從夢卿死後。她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光明是戰勝不了黑暗的,否則人世間就不會有悲哀這個詞了。她長久以來對人世的種種負□□物的厭惡千百倍的增長,這麼惡心的世界讓她怎麼存在下去?而敵人是惡心之中心,他們雖然沒有摧毀她,但必然會消滅她。麵對即臨的死亡,英韻反而產生更加與這個世界誓不兩立的敵對、仇恨,她在心裡永遠詛咒它。
英韻即使到了這樣的絕境,也沒有對所謂的上帝生出信仰,但她感受著上蒼那片無垠的晴空時,心底倒有些柔和起來,“自然之永恒,人生之匆促”,沒什麼可恨憾的,英韻隻要沒有違背自己,死也奈何不了她。也許死是一種如藍天、白雲一樣可愛的自然,英韻被它甜美地融化掉時,她也不過是可愛的組成而已。
初秋的聖京十分清爽,又到了開學的時候了,英韻被這種爽心的感覺滋潤時,難免想起自己剛臨聖大,初次見到的夢卿,那個似乎永遠穿著粉紅色夾襖、短發微卷的俏美女生。她無奈地皺著雙眉,她這個原本應該繼續在聖大學習的優等生,為了所愛的女孩子,卻躺在西郊監獄醫療所的病床上……
“太快了,不是出乎命運的意料,而是超出了曆史的想象,我把它了結得這麼堅定而奇絕……”
英韻望著潔白的牆頂,“我的早逝的父親,也許從來沒想象過我的存在,但他的血是由我承傳下來了……”英韻很少把父母聯想一起,她明白,在他們的愛情中,母親承受的那份生命的慘痛,她憐憫母親,而父親除了在她心中引起奢侈的、超現實的英雄主義的感慨之外,就隻有痛苦的否決了。跟父親的自我昂揚的充分實現相比,母親是付出了更多的委屈。最可怕的是她自己居然重蹈父親的覆轍,為了她的個人原則,她悍然粉碎了母親的心,她是不能再見母親了。
“我已沒有資格了!”妄為無情、越軌的英韻對自己說,“算了!算了!”
英韻在消極的思想中沉迷,無淚的她望著迫在眼前的恢恢死網,漠然等待它的凜然罩覆,“它的捕抓一定很疼!”它和人的鮮血淋漓的誕生一樣驚心動魄吧。
京山已經紅楓如火,這天,那個一直在走廊裡執勤的軍警突然帶著兩個女警察走進英韻的病房。一見他們三人進來,英韻的眼前一片幻化,“難道死亡真的來臨了?”她的腦子一陣轟鳴,但眼睛依然鎮靜地迎向他們。
女警還算平和的開口,“柯英韻,從今天開始,你可以出院了,我們送你回監獄。”
英韻的心一下子沉沒了,“又要開始了。”她四顧,小周,老範與李醫生都不在,“就現在嗎?”
“對,就現在。你立即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一下。”
英韻起身,她輕輕地把母親送來的衣服一件件放入包內,又把洗梳用具放好,她在做這些時頗有些“意欲遠程千萬裡”的幻感。但她的內心卻翻騰起辛酸的波浪,在她被關愛、護養了三個月後,她又要回到囚犯的位置,那個她麵臨的將再也不是柔和的光線、女性的溫軟的手與眼,本質軟弱的英韻,她年輕的心靈抑製著痛苦的叫囂,“那遲遲未臨的死亡啊……”
她拎起提包時,軍警已麵色陰沉地站在門口,女警分彆立在她的兩旁,好像在為她開道。英韻一見那男警線條硬直、背光的麵孔,就想到了她已久久遺忘的中校處長童希雄。
“又要去與那樣的無情物打交道了。”
英韻在跨出病房時,不由回頭再看了一眼這間溫暖地接納過她的房間,那三個精心醫護她的陌生婦人……怪不得昨天下午,小周幫她把數月未理的頭發細心地削剪了一下,這頭使她顯得十分俊氣的短發原來是她們給她的送彆禮呀!而她隻能在這種永遠不會再見的情形下與她們告彆了。
“你快點!”一旁的女警不耐煩地催促。
英韻心裡一陣不快,“同樣是女人,這些女警察就冰硬得怕人。”
她看也不看她們,從她們中間穿過。
英韻走在明亮、空蕩的走廊,她是否記起她是被人用擔架抬進這個她生命必經的安歇地?她是否能壓埋住強烈的憂生情緒,以對這個溫暖的地方產生永恒的懷念。憂鬱的英韻,深情的英韻,帶著一絲可感的溫暖,卻要去迎接即臨的人生的絕斷的黑暗,她怎能不悲痛?而這種悲痛就像命運的密碼,一開始就隱寫在她每一個運程中。她帶著這種痛苦,步履沉緩地隨著押送她的警察走下醫療所的樓梯。
英韻來到了醫療所的門外,此時,陽光似乎更加熱烈地包圍住這個命運的自創者,它在靜默的時空中至為強勁地轟鳴起歡樂的樂章:
“任何的偉丈夫的光榮,玉美人的色華,都不及這又回到囚籠裡的天使——來自天庭的不變的孩子!”
英韻從沒想到敵人會把她引入這樣耳目一新的境界,在鋪著紅色地毯的監獄頂摟走廊裡穿行時,英韻懷疑自己是否還在西郊監獄內。
靜寂無聲的廊道兩旁,扇扇不鏽鋼牢門緊緊關閉,每一扇門內都關押著一個你根本不了解的神秘而重要的犯人。
踏在柔軟的地毯上,英韻有種進入高級賓館的錯覺,她不知自己會被送進哪間牢房。
女警停在了11號牢門前,她啟開了門,“你進去吧!裡麵什麼都有,吃飯我們會送來的。”
英韻這才發覺門上有一個可以開啟的小窗,這和原先的獄室倒是一樣的。
進入11號獄室的英韻仿佛來到了某個賓館的單人小房間,淡雅的牆壁圍成的十平米房間,一張簡易、潔淨的單人木板床,一把暗紅色的椅子,一隻白色的小櫃子靠在床邊,上麵放著乾淨的杯子,碗筷、熱水瓶。更令她驚異的是,這間牢房內還設置了一個三平米的小衛生間,一張白色的瓷浴缸和一個抽水馬桶,日常生活的基本設施都已具備了。
“太意外了!這好像有些奢侈了吧!”
英韻一再打量自己的新居,這樣優厚的待遇她連想都沒想過。這裡肯定是關押高級犯人的特級獄室,英韻差不多失笑起來,她算什麼真正意義上的犯人嗬?
英韻坐到鋪著藍白條紋相間的床單的床上,無論如何,這是所有監獄中最好的獄室了,這樣包含人性的安排是無情的敵人對她這個頑強抵抗的對手的最大寬容。
英韻不知道,她能夠入住這間高級獄室還是因為她的強大的家族勢力在起作用,對她這個膽敢刺殺當朝太子的女孩子來說,如果她不是岑山的外孫女,她將被撕得粉碎,那種痛苦根本不是她現在承受的酷刑能夠相比的。
躺在床上的英韻,兩眼望著牆頂,秋風從小窗灌入簡樸的獄室,她想到了家人,那些跟自己陌生的親人們。在所有的親人中,她隻認識母親,而她的赫赫有名的外公,她根本沒見過。外公為了這個家族奮鬥了多少年,而她這個異姓的外孫女卻搞得岑家不得安寧……她難道不像父親一樣成了岑家的搗蛋鬼?敗家的不肖子孫!這一念頭使英韻羞愧難當,儘管如此,她還是得到了岑家親人的重重庇護,她是可恥的,最可怕的是,她的可恥被最愛自己的母親親眼所見。
英韻頹然把頭側向牆角,疲乏的感覺迅速催眠了她。
英韻再次與世隔絕,除了一日三餐,女警從門口遞給她飯菜以外,她根本看不到一個人影。空寂像白色的牆壁一樣朝她覆壓過來,而且是全封閉的。她很快被無聊熏膩了,每天隻能抬頭仰望,虛翔遠空,環視四壁,她自嘲,“輕雲乘風去,緲遠作仙旅”。
日日枯坐的英韻覺得時流迂緩凝滯,難道敵人改變了絕殺的意誌,要把她活埋於這間獄室?可能嗎?在龍家王朝絕嗣之後,龍霆肯定要剝奪掉英韻的任何一種生存的可能。
英韻想,神秘之死會和這天穹一樣包容起她,除此以外,與世無緣的她已無所寄寓。被淒涼浸透的英韻不願在淒涼中想象,她即使感到淒涼,也已是一杯白開水般飲之無味了。
每個沉入暗夜的夢裡,英韻都僅僅是與自己作伴,她失望於這淡然貧乏的意境,但她又不想沉溺於濃情苦思,母親的眼淚,夢卿的淚血……這些對她已經貼膚入骨的生命體,她必將帶著她們的淚血和著自己的血肉一起化成天國的雲煙。
英韻靠坐床頭,在安寂的氛圍裡,她的痛苦已沒有了鋒刃的銳利,而變得像水平麵一樣平靜。她完全跨過了地獄的溝坎,不需要更大的勇力,美麗的桂冠上已注上了她的名字。
有一天,沉默的女看守打破了沉寂,“柯英韻,你想看書嗎?”
英韻吃了一驚,“你們願意給我看書嗎?”她第一次對看守露出純真的表情。
“是的,你想看什麼書?我們可以給你。”
英韻脫口而出,“我寫的詩劇《帕拉斯》。”
這天晚上,英韻又看到了自己的《帕拉斯》,夢卿,巴克斯,朱丹,白朗,李倩敏……聖大的才子美女們一一重現在眼前,眼淚不由盈出眼眶,“我是幸福的,和這些出色的人們相處了數年,仿佛在甜美的田園,沒有仇恨與醜惡,明朗,自由,遼遠,暢快,那是真正的H,白朗說的,絢爛的生活!愛的女子啊,夢卿……”
英韻在燦亮的燈光下,讀著她最喜歡的《帕拉斯》的第三幕《愛》:
帕拉斯 雅典娜,你二姐阿爾忒彌斯為什麼不去和你大姐阿芙洛蒂特爭奪那隻金蘋果?我看彆說是天後赫拉了,就是阿芙洛蒂特也難與之真正匹敵。
雅典娜 是嗬,我二姐的美是一種迥然不同的女性美,但她不喜歡炫耀。
帕拉斯 尊貴之美,凜然不開冒犯,令人敬畏卻不無向往,你跟她最像。
雅典娜 嗨!帕拉斯,難道你一點也不欣賞我大姐?對於她,諸多男神趨之若騖、唯恐不及。我大姐夫恨死她了,真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
帕拉斯(笑)哈!男神們,一個個都是沒有韁繩的野馬,他們喜歡你大姐,是因為她會用她的愛,把他們一會兒吞沒,一會兒托起,那種遊戲也隻有你大姐這樣的女神才能玩得轉吧!
雅典娜 喲!你這小家夥,還真懂得愛神的真諦。
帕拉斯 為什麼我就不能懂呢?雅典娜,我畢竟是在女神們的光照下長大的,她們的美,她們的魔力,她們的品格,我可是領會至今了。
雅典娜 帕拉斯,這麼說來,你既喜歡我二姐的尊貴,又不反感我大姐的放縱?
帕拉斯 不!雅典娜,你彆忘了,我是你的伴呀!你說,我能背叛你尊貴的神體,去向我父王的朋友——那些所謂的國王、王子投懷送抱?他們即使貌若天神,我也能感到我與他們之間的自然阻隔,我不喜歡,我和他們無法真正融和。好像和男人融和,女人就會蛻變。
雅典娜 我的好女伴,我二姐的仙泉你可真沒有白白享用。誰都知道,那個仙泉,我大姐、天後等諸多女神都避而遠之,除了那個河神的女兒……
帕拉斯 達芙妮?
雅典娜 對,那個被我兄弟阿波羅死命追趕、被迫變成月桂樹的美少女。
帕拉斯 我經常去她那兒,為她澆灌阿爾忒彌斯的仙泉,以求尊貴的女神永葆她女性的青春和美貌。每次,我為她澆完泉水,她都會低低地向我道謝。
雅典娜 帕拉斯,(拉她的手)你怎麼如此天真?天真得都教我這個女神嫉妒幾分,看來人的女兒絕不比我們奧林匹斯天神們的天賦更為遜色。帕拉斯,我真幸福,能在萬千美少女中挑選到純粹的你。
帕拉斯(笑)你滿意嗎?親愛的雅典娜,誰讓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雅典娜 如此巧合,恐怕是命運女神心血來潮的偶然之作,不過,她可是過於詭譎、難測……
帕拉斯 你可彆咒我們!雅典娜,我隻相信,無論是晴朗的晝日,明淨的河流,還是和美的西風,璀璨的夜光,凡女神所到之處,也都有我帕拉斯的柔麗姿影相隨。我的美嗬,唯獨在你的光環下才能與山河日月共存不亡。
雅典娜 你讓我用什麼語言來表達?帕拉斯,神是從來不會感謝人類的,但我雅典娜今天要向你這個人的女兒致意。親愛的帕拉斯,憑你我相處共存十四年的歲曆,我要說,沒有你帕拉斯的陪伴,我女神的天賦之光也許會黯淡。跟你一樣,我的光明唯有在美麗女子的陪伴下才能像我天父的雷電那般耀亮。
帕拉斯 你照亮了我的世界,你福佑美麗女子的一切!雅典娜,你這為我,為我們而生的女神,我願作你身上的任何一個成分。
雅典娜 你就是我的心臟!帕拉斯,凡間的美女子啊!你們要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我雅典娜的眼睛可去向誰投射?
帕拉斯 謝謝女神!謝謝你的光!
雅典娜 謝謝帕拉斯!你的愛就是我的光!
讀著自己寫的詩劇,英韻感到一種融和的喜悅與適意,她又回到了聖大的大禮堂,坐在
前排的座位上,看夢卿在台上輕轉靈動,聽她的恬美嗓音念著情趣盎然的台詞。
“帕拉斯!你一直在向我呼喚,而我終將飛向你的懷抱……”英韻捧著《帕拉斯》,這就是她在聖大四年的真正業績,是親愛的夢卿賜予她的女性的生命甜果,她沒有負她,甜蜜的柔情回轉在她受儘敵人折磨的身心之內,她更渴望那久彆的懷抱了。
睡前,英韻來到衛生間,她撫摸著光滑的瓷白浴缸,想著夢卿留給她的海城與聖京的明亮而溫馨的記憶,那時她與她可曾知道今天的慘痛?裸裎的英韻靠在清涼的浴缸邊,把溫熱的水輕輕揚灑到自己的身上。。
“這被你親密擁摟過的淨身,如今還幸運地屬於我自己……”
英韻用軟毛巾擦拭濕潤的體膚,“她更屬於誕生她的母親,為了她而哭泣的母親,為了她而舍命搏殺的我……終將離逝的我,媽媽……”
深夜,英韻頭枕著《帕拉斯》,卻不能入睡。母親已經讀到了她留給她的所有文字了,她一定是循著一條痛苦的思路,進入自己的童年、少年,走進她和阿奶相依為命的意文裡15號……
英韻閉起眼睛,她生命裡至愛過她的人,阿奶,夢卿,都一一離逝,唯獨媽媽——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她也是媽媽最不能割舍的,這種唯一使她與母親的命運顯得無比淒絕。
英韻頹然倒在薄軟的床褥上,忍受無邊虛空環繞自己不斷增生的淒冷。死亡迫近的英韻還是逃不脫塵世的牽絆,而深入內裡的牽絆使得黑夜如感情般粘稠,英韻撲臥在軟枕上,詛咒著自己無情之英勇。如果她在赴死之前,真的再也見不到母親,鬱火焚心的她不覺沉入陰暗的夢穀。
在滿是棘刺的淵壁危崖間,她的雙手拚命攀抓,鮮血淋漓得順著她的手臂流淌下來。她想趕快逃離這個無底的深淵,透過亂樹叢影,她望見了碧藍的天空。
不顧傷痛的英韻奮力向上攀援,突然,崖沿上猛現出數條凶惡的狼犬,它們肆意嗥叫,向她伸著垂涎欲滴的赤舌,那舌頭在隨意地收縮延長,它們互相擁擠,拚命地朝英韻探著驚喜欲狂的獸頭。英韻嚇得手一鬆,身體頓時墜下了萬丈淵澗……
“媽……”英韻的心被陡然擊沉,她睜開了昏夢的睡眼。
恐懼!英韻剛才夢見的狼犬不就是急欲吞噬她的黑暗之死?死到此刻才顯出了它的非人性的殘忍,英韻輾轉反側,痛苦又像“六月六日”前一夜那樣洶湧而來。
時日不知流過了多少個晝夜,被外界隔絕的英韻漸漸地失去了感知力。她的麵色日益蒼白,她的胃口越來越小,每餐都有剩餘的食物從小窗遞回。在迷沉的日夜,她呆在床上,兩眼茫茫地望著這片看厭了的場景。薄軟的床褥開始讓她感到深秋的涼意,大概已是十月了吧!
英韻覺得光線明亮的白日特彆難熬,她裹著薄被,在黑暗裡蒙混度日。時間對她和生命一樣成了累贅。她閉著雙目,窗外的雲空不再明燦,敵人正在活活葬送她。年輕的生命失去存在的歡樂,儘管她的眉眼依然留存她的出色父母傳承給她的俊秀與聰慧。她隻覺著不耐,她想起漢奸詩人W的詩句,“未死敢雲煩!”
“睡吧!睡吧!”英韻不耐地對自己說,她再也不想醒來,天天麵對這個空寂、不變的獄室,這要到哪一天啊?
在無數次浸沉的迷蒙裡,英韻隱隱感覺著一種水波的柔緩安撫,她無知地側動著頭,她的手與心一起向前延伸,“我要走出去!我要走出去……媽媽……”
英韻的手已經掀開了薄被,孩子氣的嘴唇微微蠕動,想要訴說什麼。這個被死光緊緊籠罩著的年輕囚徒,她不知在她軟弱無助的此刻,她的同樣可憐的母親正在向她步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