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岑嵐的身心被痛苦的母愛碾壓得度日如年,命運之河依然不停地隨著炎熱的苦夏向前奔流。
在聖京西郊監獄醫療所四樓頂層的一間二十平米的病房裡,被岑嵐的淚眼無數次渴望的英韻正渾身裸裎著昏躺在一張病床上。昏迷的她不知自己何時被送入這個緊鄰監獄的醫療所,警局為她特派了一個醫護小組,由女醫師李杳、女護士老範、小周負責她的醫療救護。
李杳年近五旬,她早已看慣了這個地方各種犯人被拷打後的慘象,她不動聲色地吩咐老範與小周為渾身血痕的英韻進行全麵清創。英韻的單薄衫褲已與血肉模糊地粘貼在一起,兩護士艱難地從她身上一片片剝離下血汙凝結的衣褲,她們當中年輕的小周碰觸到英韻綻開的皮肉時,腦子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這個女孩子是我的妹妹,我非得抱著她一塊去死掉不可!”
小周看李杳與老範都麵無表情地處理著英韻的傷口,仿佛麵前躺著的不是一個年輕、鮮活的女孩子,而是一架正被修理的無知無覺的冰冷機器。
無知狀態中的英韻已經□□了,護士們用酒精藥棉輕輕地揩拭她身上的創麵。她們在這樣的治療過程中,自然地發現,英韻的比例協調的軀身並沒有因為駭人的傷血而變形,她端正的五官依然淸俊稚氣,昏迷的神態裡滿是安靜的韻致。
“你想什麼?快給她上藥!”李杳見小周看著英韻發愣,說了她一句。
英韻入住醫療所是十九號的上午,當晚值班看護她的是老範。
英韻的床邊豎立著一個鐵架,上麵吊著玻璃藥瓶,數日未進食的英韻就靠這些藥水維持生命。床的另一邊放著一輛醫療推車,車上全是醫療器械與藥品。在病房靠窗處有一張台桌,桌上的一架電風扇來回搖轉,徐徐吹來的風拂動著英韻身上那層單薄的白罩單。因為天氣很熱,緊靠走廊的房門敞開著,裸著身子的英韻一無所知地靜躺著。
老範見英韻的情況還穩定,忙了一天的她疲累地在一旁打起盹來。
六月的夏夜在這沉寂的時分似乎還在醞釀什麼突發事件,然表麵上還安然無動。
英韻在無覺的迷境中繼續昏睡,她臉色慘白,她閉合的眼睛正在她獨有的世界中沉溺。不知是那個世界攫取了她,還是她自己毅然投入了進去。在她的飽經摧折的體內,還蘊藏著多少珍貴的靈物,一旁盹著的老範是不知道的。
此時的英韻像一個爬過無數道地獄溝坎的孩子,在她絕望地臨近死亡的終點時,突然看到了天界的亮光,她被這線灼人的光芒抓著了。英韻的頭向枕邊側動,嘴裡發出,“媽……媽……”。
這斷續、哀切的聲音驚動了剛剛盹著的老範,她好像聽到了一個孩童的叫聲,她趕緊起身,走到英韻的身邊。
煞白的燈光下,英韻依然未醒地垂閉著眼睛,但她的臉色已被鬱熱的夜晚灼燒得通紅,“不好!”老範摸著英韻的額頭,眼前這個叫著“媽媽”的女孩子又發起了高燒,她立刻走出了病房。
李杳站在英韻身邊,小周用冷毛巾敷在英韻的前額上,老範為英韻注射退燒針劑。
“怎麼燒又上來了?”老範擔憂地。
“她的傷很重嗬!”李杳感慨的。
英韻仿佛在滾滾的熱浪裡翻騰,身體不安地側動,嘴裡又一次呼著“媽媽”,她的一隻手亂動著居然把身上的罩單掀開,她胸前敷著的那大塊白紗布赫然顯現在李杳她們麵前,她們再次麵對她的遍體傷痕,小周趕緊把罩單蓋在英韻的身上,忍不住地,“真可憐!”
李杳看著英韻被紗布包裹著的右手,她皺起眉頭。
老範氣怨地,“還喊媽呢!她要是真記著她媽,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小周愣了,李杳沒吱聲。李杳當然明白老範的意思,但作為年長英韻一輩的女性,她不能不向英韻投去憐惜的目光,“這個受儘折磨的女孩子,是多麼需要母親的撫慰。”
李杳自己雖然沒有孩子,但對女孩子的天然戀母情結,她幾乎是出於母性的本能輕易地就理解了。她仔細地端詳著昏迷的英韻,這張風暴已逝的女孩的臉,“如果她的母親正在我的位置上,她會怎樣悲痛地去摟抱她呀!”
李杳走到病房外的走廊裡,向著子夜的西郊望去,零星的路燈光在這黑幕深重的郊野是微不足道的。李杳很少有真性的表露,她悄悄地拭去眼淚。
英韻的高燒隨著黑夜的消失而漸漸退去,李杳不曾離去地守護在她身邊。天已大亮,她從椅子上起身,對前來換班的小周說,“當心看護,她的燒剛剛退下去。”
小周看了英韻一眼,“我知道,李醫生你回去休息吧!”
李杳點點頭,“有什麼意外立即叫我,我在休息室。”
一旁的老範歎氣,“這個搗蛋鬼還算照顧我們,要是燒不退,我們還不知怎麼樣呢?”
小周笑,“老範,你快去休息吧!你都辛苦了一天一夜了。”
小周吃了早飯,她剛剛為英韻吊上一瓶藥水,衣著警服的惲雲出現在病房門口,小周吃了一驚,她還沒開口,惲雲卻先說了話,“周護士,我來看看柯英韻,她的傷治得怎樣了?”
小周雙眉緊蹙,她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想到,“這些凶惡的豺狼還好意思來看她!”
“你彆進來!她現在的情況不允許非醫護人員的男人來看她。”她擋住惲雲,“你出去!有事到醫生辦公室找李杳去。”
惲雲的臉被弄得通紅,他聽懂了小周的意思,他趕緊退到門外,但他的聲音十分懇切,“對不起,周護士,我是奉童處長的命令來詢問柯英韻的傷情,希望你能配合。”
小周走出病房,惲雲隨她站在走廊裡。
“她的傷,你們童處長還會不清楚?”小周眼神銳利地看著惲雲。
惲雲不敢與小周相視,他望向窗外,“能治愈嗎?”
“怎麼,治愈了,你們又可以去折騰她了?”小周毫不客氣地,“她落到你們這些人的手裡,也算是她今生的造化了。”
惲雲咬著嘴唇,“小周,我不是頭,柯英韻目前的情況不是我造成的。”
小周打斷他,“你還想問什麼?”
“她的傷,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治愈?”
“最起碼兩、三個月,她到現在還沒恢複知覺,而且昨晚又發了高燒……”
“是嗎?燒退下去了嗎?”惲雲眉毛緊皺,小周發覺這個年輕的少尉的樣子還真耐看。
“燒是退下去了,可是她的傷很重嗬!嗨!你們也太造孽了,對一個女孩子這樣毒辣!”小周搖頭。
“周護士,這一切都不是我願意發生的,你們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儘管跟我說,比如輸血呀,我是O型血……”
惲雲的誠懇表態使小周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她本來不認識惲雲,現在見他身上顯出的學生仔的純真氣性,暗想“這個家夥還有點良心”,但她嘴上仍說,“這兒沒有你和你們童處長什麼事!惲少尉,你請回吧!”
惲雲低下頭,他走時朝病房的窗口看了一眼,低低地說了一句,“那我走了。周護士,拜托你們好好照顧她了。”
看著惲雲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小周愣神了好一會兒,她此時才明白,在這所黑暗的西郊監獄裡,除了她、李杳、老範以外,還有惲雲這個年輕人對不幸的英韻懷著人性的憐憫。
她回到病房,英韻仍無知無覺地睡在病床上,玻璃瓶內的藥劑不斷地滴入她的脈管,她的臉色依然蒼白,她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然而,這個英勇不屈的女孩已經贏得了她們的同情與庇護,小周輕輕地撫索著英韻身上的罩單,“可貴的孩子啊,你的敵人雖然強大,但他們並不能戰勝你。”
英韻在無知的時流裡漂遊,這條承載她的命運河流曾經急狂凶猛地把她摔拋、磨折,而今它已過了它的災變期,轉入了平靜的波段。英韻的臉日益祥和、寧靜,天國的光芒曾在夢中照射過她,但人間的時分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強硬地包圍起她,它以它最後的溫存來撫慰不幸的英韻。
英韻的頭已不知多少次在那隻白色的枕墊上動移,當這隻承載她的漂遊幻夢的枕頭萬分熟悉她的命運密碼時,英韻才回到了這個她隔絕了多時的世界。
英韻醒來時,李杳正在她床邊看護她。
英韻不知身在何處,隻見眼前潔白的牆頂,四周是淺藍色的壁紙,她側過臉,看見了穿著白大褂的李杳。一和這溫和的中年婦人相對,英韻的心就被難受地牽扯了一下,她最後看到的不就是中年的母親嗎?
“你醒了嗎?柯英韻。”李杳的眼睛滿是母性的慈柔,英韻望著她。
“我是你的醫生,姓李。”李杳向英韻點點頭。
英韻明白了這種醫療的氛圍,她眼睛一眨一眨,像個剛剛睡醒的孩子。
“你已在這裡昏迷兩天了,柯小姐,你現在的情況控製得蠻好,你想吃點東西嗎?”李杳溫和地問她。
英韻好久沒有接受到來自他人的仁愛與溫情了,但她覺得身體又開始了那種惹她厭惡的疼痛,她無力回答,眉宇間出現了憂鬱的波紋。
李杳看見了英韻痛苦的神色,她靠近英韻,“你疼嗎?”
英韻被愈加劇烈的疼痛攪擾著,她側過臉,閉起眼睛。李杳呆看著她,英韻又迷睡過去,她歎了口氣。
英韻複蘇後的第一天,被傷痛糾纏得不高興說話,也不想吃東西。僅僅有一次,她主動叫了身邊的小周,“醫生,你們怎麼不讓我穿衣服?”英韻發覺自己身上隻有一張白罩單,而她的身體除了包裹傷口的紗布,幾乎是□□。
小周連忙解釋,“我是護士,姓周。你的傷遍布全身,好些部位已經發炎,在作了藥物塗抹與包裹後,為了以後方便地進行創麵的清洗與換藥,天氣又那麼熱,就采取了這種無奈的辦法。你放心,在你昏迷時,一直是由我、李醫生和老範三人為你治療的,男人沒有進過這個房間。”
英韻聽了就不再說什麼了,她的臉朝向另側,也不知在想什麼。
小周看著安靜的英韻,心中倒很有些歡喜,“這是個多麼自尊的女孩子!”她想乘著英韻鬆弛的時候,展開進一步的攻勢。
“柯小姐,你現在的生命僅僅靠營養液與藥劑維持,但這和主動進食是不能相比的,你必須吃點東西下去。”
英韻避開小周期望的目光,她口裡苦澀,毫無食欲。
小周把一瓶牛奶拿到她麵前,“你應該聽我們的話,你要知道,我們僅僅是作為醫務人員才來到你身邊,我們除了給你治療外,沒有任何其他目的。”
英韻看見了乳白色的牛奶,她平時最喜歡的飲品。她與小周相視,年輕的護士眼裡滿是真切的關懷。
“你現在一定很不好受,你的傷還未痊愈,如果你這樣下去,身體會支撐不住。柯小姐,你不知道吧,你在昏迷時,曾經呼叫你的媽媽?”
英韻一驚,表情變了,她沒想到自己會那麼失態。
小周一見“媽媽”一詞的奇效,更進一步說,“如果你還想看見你的媽媽,或者說,讓你的媽媽重新看到活著的你,你就應該立刻進食,為了你的媽媽你也必須這樣呀!”
小周的話似烈火點燃起英韻渾身的傷,傷痛的火焰灼焦了她的心。她還能見到媽媽嗎?那個衣衫上沾染著自己的鮮血、淚水不停灑在自己臉上的媽媽?
小周看著緊皺眉頭的英韻,她的手撫到英韻的罩單上,“我說的對嗎?”
英韻無奈地點點頭,“我喝。”
英韻開始了進食,但傷痛並沒因為治療與進食而有所減輕。到了夜裡,英韻怎麼也睡不著。她的身體象是放在火爐裡燒烤,她不時地移動身子,她的不安使值班的老範也不安起來。
“你怎麼了?柯英韻,是不是疼嗬?”老範臉上長著雀斑,她可不像小周與李杳那樣溫和。
英韻不吱聲,這疼的感覺隻能自己承受,彆人是無法來體驗的。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
英韻覺得她現在跟躺在六平米的獄室中死活不知的自己差不離,痛成了她本身!痛是她全部的、唯一的生存感。她一會兒被痛熏得發熱,一忽兒又痛極了的畸冷。
夜已深,英韻做著深呼吸,眼前老是恍見老範前來照看她的身影,她煩,真巴望自己重新失去知覺。
不知什麼時候,英韻閉著的眼睛悄悄與外麵的黑夜融和了,她一時什麼也感覺不到了。這寂靜的夜晚,難道她真的進入了夢境?
英韻聽見了,也看見了。
“英韻……”那個熟悉、柔切的喚聲響在她耳側,她恍惚著,夢卿的臉伏到她的麵頰,英韻想回應,但她卻一聲也發不出。
“英韻……”,她覺得夢卿的臉、嘴唇、雙手、整個上身的柔力的親慰,她在這夜中央無忌而溫柔地撫抱自己。英韻的身體產生了酥麻的感覺,她被催眠了。
“英韻……”,夢卿的眼睛在夜空中一閃,那雙撫觸過自己多次的女性之手在輕撫著她的耳朵,英韻低低地“嗯”了一聲。
老範被英韻的哼鳴聲驚動,她又走過來看這個讓她操心的女孩子,“嗨!總算睡著了。”
幾天後的早上,李杳皺著眉頭走進辦公室。她對小周說,“柯英韻的驗血報告不好,血色素這麼低,看來她必須輸一次血,否則,她的傷口不會愈合。”
小周一聽,“她不肯多吃東西,胃口蠻差。”
老範歎氣,“她營養不良,傷又那麼重。”
“她是A型血吧?”李杳果斷地。
“是A型!”小周對英韻的情況很熟悉了。
李杳說,“我們是不能輸血給她,我們要看護她,讓彆的醫護人員……”
小周叫道,“李醫生,我有個人選!”她慢慢把惲雲的事介紹給李杳聽。
李杳聽了卻搖頭,“這種人的血,柯英韻知道了,絕不會接受的,還是換個……”
“不!李醫生,惲雲跟童希雄他們不一樣。”她再次為惲雲解釋。
老範聽了倒開口,“李醫生,我看那個人還行!現在是救人要緊,彆讓柯英韻知道是誰的血就可以了。”
李杳想想,“好吧,你讓惲雲到我這兒來一趟,我看看這人到底怎樣!”
惲雲沒想到自己無意中的許諾得到了實現的機會,他幾乎是激動不安地跑進李杳的辦公室。
李杳嚴肅地看著他,“惲雲,我是聽了小周的介紹,才把你叫到這兒的。我知道,你是願意用你的血挽救柯英韻的生命的……”
惲雲非常認真地,“是的,我願意!”
“你為什麼願意救她?”李杳冷靜地看著這個青年。
惲雲臉紅了,一時答不上來,李杳這才笑了,“你坐下,惲少尉。”
“怎麼說呢?李醫生,對柯英韻,從我個人角度講,我很欣賞她……”惲雲努力克製自己,“她聰明!我在審她時,看過她的文學作品,她被捕後所有的表現,這你也是知道的……”惲雲眼神俊明地望著李杳,“她太理想了!我實在是無話可說,敬佩!我隻覺得她太可惜了,現在落到這個地步……她太年輕了……”
李杳全明白了,“你也很年輕,很理想!你願意獻給她多少血?200毫升?還是……”
惲雲盯著李杳,“你想要多少?”
李杳依然冷靜,“隻是,我不知道柯英韻怎樣看待這件事,如果她發現是你在獻血給她……”
惲雲連忙說,“她不會知道的。給她個最大數吧!我願意!”
李杳已經感動了,“好吧,400毫升,獻了以後,你自己好好休息。”
惲雲開心地笑了,“謝謝李醫生!”
李杳感慨萬分,她歎氣,這個惲雲少尉和那個傷病的柯英韻都是天真的孩子,可惜,這麼天真的孩子怎麼都落到了地獄裡?這個世界也瘋得太厲害了吧!
英韻在輸入400毫升鮮血時,根本無知於她的恩人。她看著殷紅的鮮血從粗長的針頭裡漸漸注入自己的血管,“這不知是哪個人的鮮血?”她想起在聖大時,她和夢卿的一段對話。
“英韻,你是什麼血型?”
“我是A型。”
“我是O型!”夢卿高興地,“看來,咱們倆,將來誰出了事,隻能我救你,你卻不能救我。”
英韻一聽也挺失望的,無奈地低下頭。見她心有不甘的樣子,夢卿更得意,“怎麼樣?還是你小氣吧?”
英韻是有些氣呼呼了,“我小氣?你能普濟眾生!”
“你不僅小氣,而且很粘,怪不得我媽說你依戀我呢!”
英韻知道A型血的人在情感上的執著,她不樂意地回擊夢卿,“我是粘!哪像你隨時都可以把彆人一腳踢開!”
夢卿笑,“我才不會這麼惡劣呢!英韻,O型血的人永遠都是光明正當!”
夢卿當時的笑容是這樣燦爛,英韻感覺著手臂上陣陣刺痛,今天她真的需要彆人的鮮血時,可並不是夢卿在救她。她傷痛難眠時,夢卿不是來過了嗎?英韻真希望現在輸入她體內的鮮血是來自夢卿的□□,英韻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是多麼渴望夢卿的一切啊!
血輸完了,英韻正愣著,小周過來用厚枕墊托起她的上半身,“吃飯嘍!小姐!”
已經穿上襯衣的英韻半躺著,小周坐在她床邊,用調匙把菜粥喂入英韻的口中。英韻一直為此感到愧疚,她邊吃邊說,“能不能讓我自己吃飯?”
小周指指英韻包著的右手,“你看你自己能行嗎?”
“我還有左手呢?”
小周“哼”了一聲,“得了!你人才剛剛能坐起來。”
每當小周把調匙送到她的嘴邊,英韻與年輕的護士相視。小周是那種溫婉、靈巧的女子,接受她的服侍時,英韻覺得心裡十分舒坦。小周常常笑著,對英韻說些開心的話。她明白這個年輕的女孩子已經時間不多了,她必須奉獻給她最大的仁慈,這大概也算是一種世俗之緣吧!
在治療過程中,英韻遇到了令她難堪的事。
她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換藥。這時,李杳她們會關上房門,在白亮的燈光下,小周、老範一起圍在她的身邊,李杳把醫療推車上的器械拿到手中,“你彆緊張,換藥時會疼,我們儘量輕一點。”
她們三人慢慢地把英韻身上的紗布揭去,英韻又陷入裸露的狀態,她覺得有些羞慚。
李杳她們的動作已經十分輕細,但英韻還是感到傷口處的裂痛,她有時忍不住移動身子,李杳的手立刻停下來,“疼得厲害嗎?”
英韻咧了一下嘴,囁嚅了一句,“不要緊。”
小周小心地用藥棉輕拭英韻胸前的烙傷,英韻疼得直吸氣,“忍一點,一會兒就好了。”小周的聲音那樣柔和,英韻的一隻手緊撳身下的席子,這個傷口是最疼的。但無論如何,女性的手、眼睛畢竟給予英韻溫軟、平和,不具敵意、狠毒的摧擊性的安全感。
最讓英韻恐慌的還不是換藥,她傷勢較重,不能下床活動。每天的方便事宜都由小周、老範親手為她料理。這讓英韻覺得實在難堪。
一次,老範把便盆放到英韻的身下時,英韻極度不安。
“護士,你就撫我上廁所吧?”她幾乎在哀求。
老範有點火了,“你慌什麼?我都沒嫌你!”
英韻臉漲紅了,老範見她害羞得這副模樣,歎了口氣,“你現在連床都下不了,好好躺著吧!等你自己能動時,你讓我給你端尿盆,我也不乾!”
老範的爽快流露著仁厚的心意。她也是個已為人母的婦人,她歎息著,仔細地幫英韻做著衛生清理。
英韻看著這個頭上銀絲初現的婦人,她的輕細動作讓她的羞慚慢慢減弱,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遭遇這樣的尷尬情境,所以人是不可能完全獨立自主的,總有需要他人照顧的危難時刻。
英韻不再抗拒護士的貼身照料,她的傷勢反而讓她得到了她意想不到的女性關懷。在她被敵人極限性摧殘時,恰恰是這三個陌生的女子為她編織起一張女性之網,她們悄悄地承托住她,沒讓她直墜毀亡的淵底。
英韻終於能夠自己坐起身來,小周笑著對她說,“行啦!你現在可以自己吃飯了。”
英韻被一種純女性的氛圍包圍著,那些凜森強悍的軍警突然離她很遠了,她現在正被奇跡般地置於特製的安全區,她在其中獲得了久彆的正常人性。
隨著傷痛的日益減弱,英韻明敏的頭腦開始捕捉起周圍的每一種感覺。已經穿上病衣的英韻,常常靜靜地靠坐床頭,透過病房的窗口,她看到了外麵淡黃色的走廊。
在走廊的窗戶外,有著英韻喜歡的漫漫蒼穹。尚不能行走的英韻,天空是唯一能讓她感受到的遙遠意境。當陽光在窗玻璃上向她爍閃耀亮,她覺得的不是酷暑的熱辣,而是一種能清洗掉她的黑暗、血腥記憶的天國光能,它新鮮、蓬勃,充滿非人間的超遠。
漸愈的傷勢使得炎熱的夏日變得漫長、單調而平和,英韻每個下午都舒舒服服地睡上大半天,從沒人來打攪她。護士們總是輕手輕腳地進出,深怕驚動睡著的她。
英韻漸漸地對孤寂的生活感到疲軟,有時因為無聊,她從床的左側翻到右側,那隻完好的左手輕輕地拉扯青色的枕席繩,她蒼白的臉在治療一個月後竟浮現出紅暈,小周暗暗歎道,“嗬,那個俊美的聖大女孩子又回來啦!”
入院以來,英韻再也沒有見過那些審訊她的凶惡警察,但她在上廁所或散步時,看見走廊裡經常有一個黑衣軍警來回走動。他用冷漠的眼神打量英韻,英韻感到這種眼光的監視的敵意,她默默地走到走廊的窗前,透過鐵欄望向窗外。
這座醫療所麵臨西郊的京山,京山秋天的紅楓是聖京郊野的名景,英韻與夢卿每年秋天都要前去觀賞,當時她們怎麼也沒想到,她倆會先後被與京山相近的西郊監獄吞噬。望著京山的近影,它的不變的蒼翠顏色,龐然巨大的三角山形,英韻想起已故的夢卿。
“可憐的朋友,我在這吞沒你的西郊監獄,看我們一起逗留過的京山。也許我們還會見麵,我這個抒寫《帕拉斯》的天真孩子今生真的要為你這個美女子獻身了。”
英韻的眼睛被鐵欄遮擋,“這個鐵欄包圍的西郊監獄,和你所在的永生天國還有多少我沒有逾越的距離?”
英韻回到病房,她正為京山引起的追憶而情緒激蕩,卻不知病房外來了一個一直惦記她的人。
惲雲走進了李杳的辦公室,李杳不在,隻有小周在休息。她一見惲雲,便客氣地笑道,“惲少尉,你今兒怎麼有空?”
“周護士,我……”
“是來詢問柯英韻的病情吧?你坐,我這就告訴你。”
惲雲難為情,他坐也不是,站也不好,“我就站一會兒。”
“你坐下!”小周善意地拉惲雲坐下,她詳細敘述英韻的近況,她日趨痊愈的傷勢,她已能自如地行動。
惲雲聽了半晌不作聲,“怎麼,我說了半天,你沒反應的?”
“你讓我說什麼?周護士,我總覺得我這個穿這身製服的,對她是個罪人!”
小周低下頭,過了一會,她抬頭,“她的傷最多再過一個月就能痊愈了,到時候……”小周盯著惲雲,“你們準備拿她怎麼辦?”
惲雲愣愣地與小周相視,他的心被小周的這句話刺得直抖,他們都知道等待英韻的是什麼。如果英韻必死,那麼他與李杳、小周齊心愛護治療英韻的所有作為都不過是徒勞。
惲雲歎息,“她真不該啊!”
小周的心一陣絞痛,她眼睛都紅了,“這麼一個才貌出眾的女孩子,不知是哪個該死的給了她槍!”
惲雲看著小周,他沒想到溫婉的周護士也提出了這個最可怕的問題,英韻為了這個問題受儘了折磨,可現在除了英韻自己,又有誰知道那個喪儘天良的家夥是誰,他居然讓年輕的女孩子去跳這種萬死不辭的火坑……
惲雲回答小周,“她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但她還是去做了。”
小周問,“她在這世上,對誰的感情最深?”
惲雲低低地,“是她的媽媽吧。”他又想起那個半跪在地上、摟著昏迷的英韻哭泣的岑夫人,他眼神黯淡。
“不!”小周搖頭,“如果她最愛她的母親,她就不會去殺龍龑。”
惲雲大驚,他盯住小周。小周繼續,“你看過她的案卷,一定還有一個能夠讓她不惜赴死的人存在著!”
惲雲脫口而出,“《帕拉斯》!”
小周不明白,“什麼斯?”
“是……”惲雲想起英韻的女友的名字——裴夢卿,但他說不出口,他隻能說,“是柯英韻的獲獎詩劇。”
小周還是沒搞懂,“這有什麼關係?”
惲雲搖頭,“太複雜了!周護士,我能不能進去看看她?”
小周眼神一暗,“你去看她?我不知她是怎樣看待你們這些人的,你不怕看她的冷眼,或者不怕讓她受不良記憶的刺激,她被你們整得那麼慘!”
惲雲的臉發白,小周說,“我們都沒有告訴她,是你為她獻的血。隨你吧,你如果想……”小周專注了惲雲一眼,像他這種剛從大學出來的青年,還像京山上的山泉一樣明澈、清淳著呢!她歎了口氣,“嗨!我替你去問一聲吧!”
惲雲看著小周走出辦公室,他整個人又渾身虛軟起來。他望向室外的藍天,八月的晴空,白雲輕浮,澄澈如洗,上蒼如此明淨,它罩覆之下的人間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腥臟汙?那麼多的難以踏平的不平?
小周表情淡淡地走進來,惲雲的心劇跳,拒絕?接受?他不知小周給他帶來什麼答案。
“你去吧,她同意了。”小周誠摯地看著惲雲,惲雲激動得不知怎樣回答,至少柯英韻還沒把他視若死敵,“我跟她說是你獻血救了她,她才答應見你的。”
惲雲的腳都邁不開了,小周見他這樣,不由笑,“注意你的神態、言語,彆刺激她!”
惲雲終於說,“我知道,周護士,謝謝你!”
惲雲慢慢跨入英韻的病房,他看見那個兩個月前渾身傷血躺在母親懷裡的女孩,此刻卻衣著潔淨地靠在病床上,那麼安靜,純然無辜,這還是那個讓人欽羨、才貌雙全的聖大女學子呀!
惲雲的眼神全落在英韻的臉上,英韻仿佛準備好了他的來臨,她漠漠地看著自己身上的白罩單。惲雲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但英韻已與他相視了,那眼神是非常平靜的,他不能再沉默了。
“柯英韻,我今天是代表我個人來看看你的,你的傷好些了嗎?”
惲雲覺得自己的開場白很蠢,但他又不知怎麼表達自己。
英韻移開視線,“剛才周護士說你要來看我,我覺得我好像不值得少尉先生這樣關心。”惲雲臉紅了,英韻繼續說,“隻是我想到兩個月前,我媽媽曾來此地……”英韻一想起那天的情景,眼神便凝滯了,“……我不知她現在怎樣了?少尉先生,你了解一些她的情況嗎?”
英韻再次與惲雲相視,她醇和而平靜,真的沒把他當作仇敵。英韻的話使惲雲明白,她是為了自己的母親才見他的,因為他是那個慘無人性的場景中唯一對她們母女表現仁慈的人。
惲雲的後背已經潮濕了,“你媽媽,還好吧!”他不敢看英韻,“你的家人一再為你的事與當局交涉,他們為你已經儘了最大的力了。”他怕自己的話引起英韻的不安。
英韻果然悒鬱地看著罩單,她為岑家帶來多大的麻煩,她可是心知肚明的。她眉毛微蹙的樣子,讓惲雲頗有些不忍,但他又為告訴英韻想知道的家人的消息而感到寬慰。
“你彆太為他們擔心,柯英韻,你好好養傷,也彆讓他們為你擔心。”惲雲說不下去了,可能嗎?岑家人能不為終將赴死的英韻擔心?這痛心疾首的未來……
英韻的臉有點蒼白,她好一會兒才說,“惲少尉,我媽媽還能來看我嗎?”她的聲音輕了一些,仿佛軟弱心性的自然流露。
惲雲心一疼,現在英韻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是自己的母親,她想見母親,這個願念曾經那麼悲慘地實現過一次,難道第二次的會麵會是幸福的?惲雲深深吸了口氣,“柯英韻,我會向上麵表達你的心願,但是我現在不能答複你。”
英韻又抬起頭,她這時才看清西郊監獄中這個唯一對她仁慈的男子,他年輕,溫淳,白皙,秀逸,一無所染的澄澈……他不就是伴隨自己平安生長的表兄尹君,還有那個夢卿戀愛的玉白的米峰(儘管他最後無奈地背叛了她),國家戲劇院華麗舞台上娓娓訴說劇情的可森,西郊警署狹小囚室裡竭力保護自己的任義……她不是在他們的扶助下才走到成功的今天?她柯英韻是一個承受過男人的恩惠的幸運女子嗬!
“謝謝你,惲先生,謝謝你為我和我家人所做的一切。”英韻真真切切地向惲雲道謝。
惲雲咬了咬嘴唇,他知道自己該走了,他已從這個聰靈、無瑕的女孩子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回應,他看見英韻低著頭,不再看他。
惲雲覺得透不過氣來,自從認識她……他視線快要模糊了,為什麼是在這個沒有人性的地方?他的人生從什麼時候開始錯位?他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為了他的殘存的理想主義與不滅的美之精神,他不顧一切地說,“柯英韻,你是我今生見到的最完美的女孩子!”此話剛畢,他便轉身離去。
英韻因與惲雲少尉的會麵引起了一陣情緒的波蕩,但第二天新的波蕩又衝刷到她麵前。
下午,小周拿來一大包衣服放到英韻眼前,“柯英韻,這是你家人送來的,你自己換一下。”
英韻一驚,昨天才從惲雲的嘴裡了解一點家人的情況,今天就收到他們的東西……英韻看著一件件嶄新的衣物,她雙手撫摸柔軟的紡織品,“都是媽媽為我選購的。”母親雖然從未與自己深處過,但她知道英韻喜歡的衣服樣式。
英韻一直壓抑自己思母的心念,那會掀動她悲哀的波潮。自從那次審訊室的會麵之後,她就明白她是一個忤逆不孝的可恨之人,這個自己讓母親的眼淚泛濫成海,想想她一手造成的慘怖事實……
英韻的左手不由撫到自己紅腫漸退的右手上,似乎這樣的自我體恤可以表現她對母親的無比歉疚,她在那兒半天不出聲。
一旁的小周悄悄地看著她,身體日益複原的英韻麵目淸俊,軀身端勻,自有一種引人喜慕的可貴質素。小周特彆喜歡英韻臉上透著的純正氣質,無邪明澄,像孩子一樣……“這個女孩還沒真正長大,如果她已經成長,她就不會處於今天的悲慘位置了。”小周暗想,難怪惲雲少尉憐憫、欣賞她,他們天生就和這個凶殘醜惡的世界不能相容。“嗨!隻是苦了她的愛女如命的母親了!”小周同情的悲歎。
聖京已經到了八月底,熱浪退化得隻剩餘波。英韻在這個病房裡,與李杳、小周她們相處了兩個多月了,她們之間常常是無聲相對,除了生活與醫療上的必要措辭,李杳她們還是十分謹慎地對待英韻,但她們的手、姿態、眼神給了英韻無比的安全感。英韻在心底默默地感謝她們。
英韻隻能在走廊裡活動,她常常站在廊道的窗前,呼吸晴朗郊野的新鮮氣息,高天上的雲綿白輕靈,就像她失去多時的自由。但是,英韻所要的溫情並沒離開過她,母親的衣物,夢卿的幻影,家人的護佑……她掠過廊道裡那個軍警的黑暗體影,她走進病房。
小周剛把一瓶牛奶放到桌上,“喝吧,新鮮的。”
英韻笑,“謝謝,周護士。”
她的眼與白色的乳汁相對,不用品嘗她就知道它的母性本質。她捧起牛奶,輕輕地放到自己的唇邊,“媽媽,像這樣的溫馨我還有多少時間能夠享用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