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嵐——如果她現在是作為英韻的母親才活在世上的女人,那無疑她已陷入了滅頂的劫難中了。
她早在五月就住進了琴南河邊的山今彆墅,因為英韻拒絕回家,她十分愁悶,離開了聖京,躲到了這個距京城幾十公裡外的避暑勝地。
她想獨自一人呆在這兒,每天看日出日落,與寬廣的琴南河朝夕相伴,聽河水鳴奏她心底的憂傷。她好像回到了青年時代,那時她夢想的是柯珂的愛情之巢。而在她銀絲未現的中年,她依依戀念的是女兒英韻,這難道是青春愛情的不滅之延續?
岑嵐清楚地知道柯珂的愛與英韻的愛的本質差異。她早晨起來,會為自己微腫的眼睛吃驚。她有時顛倒起晝夜,在深夜跑到河邊,任夜風隨意吹拂自己,仿佛這初夏的涼風能給她帶來女兒的感覺。清爽的琴南河上空,點點繁星向她熠熠閃耀,那不是英韻的眼睛,她的耳邊響著英韻在電話裡猶疑的聲音,“到畢業典禮舉行之後……”。岑嵐的臉有些潮潤,但那不是淚痕,她的心在這輕風藍河邊還是得到了平複的療治。
白日裡,岑嵐常與年邁體健的父親岑山一起用餐。岑山看著女兒風華卓絕的臉,總有種綿延的情感在心頭暗暗低徊。為了這個心愛的女兒,他拋棄了世俗的法則,讓唯一的外孫女降臨人世。這個實業場上冷酷的霸王,畢竟在個人的親情史上寫過一篇美麗的詩章。現在上天沒有抹煞他的功績,已是聖大優等生的英韻就是對他的良心的至高報償。
岑山喝著飲料,“阿嵐,英韻回來後,你準備讓她住在京冕路?”
“是的,爸爸。”
“那麼奢華的生活,彆人想都不敢想,她還端著架子不肯來……哼!”岑山把瓶子往桌上一放,“真跟她老子一個樣!倔得不可理喻。”
岑嵐卻笑,“爸,英韻是女孩子,她其實挺依順的,你等著看她回家後……”
岑山搖頭,“我看,她非得讓我們一家人都依著她。岑岩、阿崴生的都是兒子,可桑也是男孩,她是岑家年輕一代裡唯一的女孩,人又才貌出眾,你這個女兒肯定難伺候。”
岑嵐低下頭,如果自己不生英韻,岑家很可能沒有女孩了。“爸,英韻回來後,你又多了一個孩子叫你外公了。”
岑山不能不笑了,“外公,平時我隻聽到可桑這麼叫我,現在又加上英韻……阿嵐,大概我也要像你一樣樂上天去了。”
父女倆關於英韻歸家的對話常常在笑聲中結束,岑嵐感覺本來難捱的時間也變得流暢起來了。
六月一日,岑嵐化妝一番後,趕到了聖大紅樓的小禮堂。戴著墨鏡的她坐在最後一排位子上,看著英韻風姿秀逸地站在講台上,演講她的畢業論文。她被英韻的俊明與平和的神態深深迷戀,僅僅是這張臉,她和小珂瞑目的年輕遺容重疊一起,這才是他給予自己二十年的永恒紀念。
英韻演講時無知的表情傳遞給她過於純潔的心緒,她喜歡女兒的這種無知,她在女兒的自我思想的表達中得到了隱秘的情感交流。岑嵐的嘴角浮著欣慰的笑,她有些忘我的不知身在何處。
“這唯屬我有的女兒嗬……”
岑嵐當晚就迫不及待地給英韻打電話,英韻真的答應她六日就跟她回家,她的心一下子就安穩了,英韻歸屬於她了。
這晚,岑嵐是在嚴宅度過的。她鬆快的樣子,連嚴濟生與可森都有點奇怪了。夜裡,岑嵐在濟生的房間,麵對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她說出了英韻的身份。
嚴濟生雖然知道岑嵐有個私生女,但沒有想到會是他們都認識的英韻。
“是嗎?那太好了!你就把她接回家吧,我可是蠻喜歡她的,四年前,我就在你麵前誇過她。難怪,她長得那麼俊,原來是我夫人的閨女……”濟生的仁慈感動得岑嵐說不出話。
岑嵐過了一會,才說,“濟生,英韻不住我們這兒,她的住處我已安排好了,在京冕路父親為我買的房子。”她對丈夫說了英韻與可森、明玫之間的糾葛。
濟生直皺眉,“這些孩子怎麼這麼複雜?明玫這個千金小姐……”他搖頭,“不過,阿嵐,一旦明玫知道英韻是你的孩子,她也會叫她一聲妹妹的……”
岑嵐知道英韻的脾氣,“不,英韻不想來這兒,她很自尊的。”
“可森婚後又不住家裡,你讓他們不在的時候到我家來,我是歡迎她的。”濟生忍不住歎氣,他沒想到英韻遭遇過這樣的不愉快,這的確太傷一個女孩子的自尊了。
岑嵐見丈夫如此寬容,感動地抱住濟生,“謝謝你,濟生!”
濟生見妻子如此愛親自己,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這個公允的丈夫給了不幸的岑嵐平靜生活的港灣,她感激他的男性的寬仁與溫厚,而濟生又為自己最終贏得一個美貌、溫雅的妻子深感福惠,這也算是老天對他這個被前妻無情拋棄的忠厚男人的幸運回報。
岑嵐簡直在數著日子等待六號的來臨,她總以為幸福已像她口袋裡的手絹一樣可以隨手在握。她幾乎什麼都不乾,坐在自己房間、或者庭園裡,不時回想這幾年她與英韻僅有的幾次會麵,她的心甚至又感覺到那夜在銀京飯店擁抱哭泣的英韻時的悲傷與喜悅,這讓她一下子聯想起英韻戀念的美少女——夢卿。
“嗨!夢卿真是沒福啊!這麼好的女孩毀在了所謂的愛情裡……”岑嵐不能不慶幸英韻沒有和哪個男人相愛,那種愛實在是真假莫辨、凶險難測。岑嵐憐惜冤死的夢卿,但夢卿畢竟不是她的孩子,對她來說,隻要六號晚上,英韻能隨她回到岑公館,她就一切都滿足了,她好像沒什麼好悲哀的。
五號傍晚,英韻的電話不能不說是一個奇特的信號,英韻回家的日子從六號改到了七號,雖然事出有因,岑嵐的心還是感到了某種不安,但一想到女兒事業有成,前程似錦,她依然沒有任何不幸的預感。不可能的,幸福的岑嵐已到了她應該得到女兒的時候了。
然而,英韻最終還是沒能實現與岑嵐的約定。七號上午,岑嵐看著岑岩從裴陽那兒取回的英韻的皮箱,她隻覺得無情,二十年前小珂的無情,二十年後英韻的無情,他們柯氏一家人的絕對無情……
人生的第二次劫難從七號開始,崩潰的岑嵐好不容易在父兄、嫂子的支撐下,捱到了十七號。她與哥哥們坐在疾駛的“蘭鳥”車裡,她看見了她不太熟悉的京西公路,突然明白了,“夢卿是死在這條路上的,為了她的男朋友;而今又輪到了英韻……”,她的心在絕叫,“我不是一再跟你說過,英韻啊!”她都不能回憶自己是怎麼度過英韻被捕後的十天的,“你一個人,在那種地方……”,她不敢想象,她迫使自己往最留情的方麵想。
事實,就像一個穿著斑斕的彩衣、扭著靈巧的腰身大跳奇舞的小醜,它的歡喜偽裝的臉向岑嵐不時地怪笑。它越笑,岑嵐越覺得惡心。十七號,她與英韻的會麵最終成了一場讓她永遠嘔心泣血的悲慘戲劇,她現在才知道夢卿為什麼要一頭撞向疾駛的卡車,英韻日記中那個瘋狂擁抱、抓打英韻的蘇葦……英韻是第三個,她是緊接著的第四個……“這沒有人性的悲劇要多少女子的投入才能讓冷酷的上天知足?”
岑嵐回到岑公館後不久,梁敏與岑崴把她送到了琴南河邊的“山今彆墅”。
“爸爸!”已經見過英韻的岑嵐出現在岑山麵前。
“阿嵐,你……”岑山似乎老了許多,他看見女兒,兩腿又重現起向龍霆下跪時的顫抖,“英韻,還好嗎?”
“她……還好,爸爸。”岑嵐不敢多說。
岑山細看岑嵐的臉色,岑嵐竭力忍住悲痛,岑山明白,英韻也許已經遭受了她必須遭受的一切,他唯一能做的不過是保住她清白的女兒身而已。該做的都做了,他淒然地,“是嗎?那很好。”
岑崴站在他們身後,望著被父親嬌寵了一輩子的妹妹,她的依然勻美的軀身,她是個永遠不變的引人憐愛的女子呀!
他想起自己與哥哥青春年少時,就被父親嚴辭教訓,他關照兄弟倆,如果他們在外麵亂搞女人,或者弄出什麼私孩子,就立刻剝奪他們的繼承權。
岑嵐未婚先孕時,父親與岑崴、岑岩都陷入狂怒、激憤與慌亂,他們一致要求岑嵐拿掉孩子。可岑家的男人們最後還是沒有拗過堅韌的岑嵐,岑嵐威脅要去投靠海城柯珂的寡母,她要保住柯家唯一的後裔。害怕失去愛女的岑山流著眼淚答應了岑嵐。
岑崴難過地看著不幸的妹妹,“這英韻怎麼一點也不體恤自己的母親?她應該知道為了她的誕生,她母親所受的一切……”
“媽!你什麼時候來的?”十八歲的可桑無憂無慮地跑了進來。
岑嵐回頭,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她的被英韻絞榨得粉碎的心感到一陣淒怵的撫慰,“可桑,你考試考得怎麼樣了?”她摟住兒子。
可桑高出母親大半個頭,因為有外公、舅舅在場,他有點不好意思被母親摟著,“媽,我考得不錯!”
岑崴湊趣,“可桑肯定能步其哥哥的後塵嘍!”
岑嵐想可森、英韻都是聖大的優等生,現在可桑也要成為聖大的學子,本來這一切是多麼美滿,她心裡萬分慘淡。穿著藍色襯衫的可桑和窗外藍色的琴南河一樣純潔透明,麵對著金童般的稚子,岑嵐想起西郊監獄裡的英韻……她眼裡浮動著一陣陣悲痛的波浪。
“媽,你有點不開心?”可桑的問話驚醒了岑嵐,岑家上上下下都瞞著年少的可桑,如果讓天真的可桑知道英韻的事……
“你媽身體有點不舒服。”一旁的岑崴趕緊替岑嵐解圍。
岑嵐回避兒子的眼神,“是的,可桑,媽有些累。”她其實太累了。
可桑看著母親,“哪兒不舒服?媽!”
岑崴繼續打掩護,“你媽媽好久沒看見你了,可能有點激動了。”
十八歲的可桑哪知道家裡正在進行著一場巨大的變故,他又走到岑山麵前,“外公!”
岑山雖然有四個孫子,也一個個出落得機敏、俊朗,但他最喜歡外孫,弄得岑崴老大不高興。他曾對梁敏嘀咕,“哪有愛外孫勝過愛孫子的祖輩?”
岑山拉著可桑的手,“可桑……”他們祖孫倆這段時間一直在一起,可桑複習功課之餘,就跟疼愛他的外公到琴南河邊玩。
岑山看著年輕的可桑,“如果現在,英韻也出現在這個麵朝琴南河的大房間裡,那阿嵐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母親了,可惜,這種情景阿嵐是永遠也不可能看到了。嗨……”這位年已古稀的大資產者在心底悲歎,“這個孽到底是誰造的呀?”
六月十七之後,可森也來到了山今彆墅。
他平時不常來岑家,他不是岑山的外孫,他不能不與岑家保持一定的距離。這一點,他和尊傲的英韻是一樣的。“嗨!英韻如果不是那麼尊傲,早就可以回歸岑家了。她真是太不應該!對自己太殘忍!”
一想起英韻,可森現在變得仁厚了,他總覺得自己搶奪了應該屬於英韻的那份母愛,讓一個女孩子從小在沒有母親的家庭裡長大,而且她的父親又……,和被親生母親拋棄的自己相比,可森明白,英韻才更可憐。
可森坐在彆墅的大廳裡,梁敏與岑崴下樓,“舅舅,媽怎樣了?”
“她在休息。你等會兒上去看她。”岑崴直歎氣,“她能睡著還算好呢!要是睡不著,恐怕要和裴夢卿的媽媽一樣了。”
梁敏阻止丈夫,“阿崴,你彆胡說!”
岑崴火又上來了,“我胡說?那個小兔崽子乾的好事!阿嵐沒有當場發瘋……”
梁敏叫,“阿崴,當心讓可桑聽到!”
可森緊皺雙眉,他已從父親那兒聽說英韻情況不好,但到底如何還不清楚,“媽那天去西郊,看到英韻了嗎?”
梁敏遲疑著,終於輕輕地,“看到了,可森,英韻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了,他們對她又是鞭刑,又是烙刑,嗨!實在是慘不忍睹……”梁敏說不下去了。
可森緊盯著梁敏,他的心被狠狠地絞榨,“媽全看見了?”
“是的,隻有她一人進去,當然是她看見的。”
“他們怎麼這麼殘忍?”
岑崴忍不住,“這還算是客氣的!他們沒有糟踐她……”
梁敏氣恨地,“阿崴!你讓我一個人講可以吧?”
“那媽呢?我們怎麼辦?”可森汗水從額角流了下來。
“阿嵐剛回來時,連飯也吃不下。這兩天才恢複了一些,等會兒你去看她時,千萬彆提英韻的事……她實在太苦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英韻又出了這樣的事。”
可森咬著牙,“是誰給她的槍?那個家夥才是真正的劊子手!”
岑崴呆呆地,“英韻怎麼會認識那樣的危險分子?”
可森接著問,“英韻的傷勢很重嗎?”
梁敏沉重地,“重的,他們是要把她活活折磨死。有什麼辦法,人在他們手裡,我們已經付了很大的代價,可還是沒能讓她躲過這些災難……”
“她現在人呢?”可森鬱悶地。
“我們已經竭力與聖京警局作了交涉,他們答應給她治療,但所有的醫藥費都要我們自己承擔。”
可森氣憤得臉都漲紅了,“強盜!真是強盜啊!”
岑崴搖頭,“都是自己找死送上去的。”
梁敏也呆了,“現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多花點錢,少花點錢,已是無所謂的事了,隻要讓她少受點罪就可以了。”
可森低頭,半晌他才問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舅媽,我們還能不能把她救出來?”
岑崴忍不住點起了煙,梁敏看著可森,眼神十分無奈,“可森,阿嵐以後就隻能靠你和可桑了……英韻……”梁敏眼睛紅了,淚水湧上了眼眶,“……不大可能回到我們身邊了……”她擦著眼淚,不再說話了。
可森呆著了,一切都像無情的天意鐵定住了。
可森悵惘地離開了山今彆墅,他慢慢地走向琴南河。
他的眼睛被琴南河上空的豔陽刺得生疼,剛才他隻見到自己的弟弟可桑。他竭力從可桑的臉上尋找英韻的麵影。但可桑的燦爛笑容裡並無英韻的影子,他們姐弟倆好像沒有什麼相象的地方。
可森來到了三年前,他與才子社的同仁一起歡聚的地方。那時,英韻和夢卿,聖大的連璧,《永恒的天使》,巴克斯高舉著冒著白色泡沫的啤酒瓶,聖大才子們的碰杯與笑聲,琴南河上的豔陽和現在一樣熱烈……
僅僅三年,就物是人非了呀!可森忍不住淚水盈眶,“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夢卿……英韻……他在心頭呼叫著她們,“再也不會有你們這樣好的女孩了!”
可森抹著眼淚,“這是什麼世界?”
他的耳邊又響起白朗的冷言冷語,“你就彆記恨英韻了,我從來沒見過她對哪個男人像對你一樣……溫順,她是喜歡你的,隻是嘴上死不承認罷了。既便她接受你,你這個公子哥兒,對她來說,也已不是新郎了。你就算啦!”
可森臉色發白,他留有淚痕的俊美麵龐直麵著湛藍的河水,“我已不可能是你的新郎了。”他的心變成了一塊硬石,他隻能是明玫的男人。
“英韻,我願意是你的……哥哥,我的確是你的哥哥了,可是,我永遠也看不到你了。”
岑家的人們為了獄中的英韻,不惜一切代價的奔波努力,終於有一天,梁敏給岑嵐帶來了一個重要消息,第一夫人熊芯七月三十一號願意在她的私人府邸接見岑嵐。
梁敏望著呆了的岑嵐,“你去!一定要去!這是我們全家為你和英韻爭取到的一個機會,現在已不是生與死的問題,而是勝與敗的結局。你什麼都不用怕!”
岑嵐一想到自己又要去與那些支配女兒命運的仇敵見麵,心裡的愁苦便泛濫四溢,“我去跟我的仇人說什麼?他們對英韻,對我……這麼殘忍……”她低下頭。
梁敏摟住岑嵐,“你去年除夕的年夜飯上怎麼對我說的?”
那次家宴,梁敏見岑家的孩子們在大圓桌旁嘻嘻哈哈,桌上的山珍海味不斷變換,她開心地對岑嵐說,“阿嵐,我們岑家真是人丁興旺啊!”
岑嵐淡淡地,“是的,好像陽氣過剩了。”
梁敏一看,自己的兩個兒子,大嫂也是兩個兒子,岑嵐身邊的可桑,“你是說我們家沒有女孩?”她搖搖頭,“阿嵐,我覺得還是男孩省心,把他們往社會上一放,就當個野麅子吧。男孩子嘛,到處溜歡、拚打,也不會吃什麼大虧。女孩子哪那麼自由?女孩子呀,太讓人操心!”
岑嵐很有些受傷,她眼睛紅了,“可我還是喜歡女兒……”她難過地說不下去了。
梁敏知道自己觸到了岑嵐的痛處,連忙改變話題,“阿嵐,吃菜!吃菜!”
岑嵐對梁敏說,“我很不幸,小敏,我僅僅想擁有的,除了女兒能給予我,彆人是辦不到的。”
“我去!我去!我要去求她……”
岑嵐此語一出,梁敏的眼睛潮濕了,為了使英韻不再遭受非人的折磨,作為母親的岑嵐隻有去向自己的仇敵卑躬屈膝。但她們之間並無真正的勝利者,真正的勝利者唯有英韻。
在三十一號到來之前,岑嵐重新調整起自己。雖然英韻的一隻手已被死神牢牢攥住,但另一隻手還由岑嵐緊握。她在鬱熱的夏日,靜靜地靠在床頭,對於英韻的悲慘情景的想象暫時壓抑在期望的意識底下,這種意識激發了她極大的勇氣。她沒有向上蒼祈願,時至今日,她已不相信任何的宗教信念,這個經曆過少年失母、青年失愛的貴婦,早丟棄了幻想的本能,她有的僅僅是一顆為女兒跳動的母親的心。
岑嵐就是帶著這樣的一顆心走進了第一夫人熊芯的彆邸。
“岑夫人,你這次又有什麼要求?”熊芯的口氣淡漠。
岑嵐與年長自己十餘歲的女統治者的眼睛相對了,這雙眼睛隱含著岑嵐與英韻聚會時流泄的淚血的陰毒。岑嵐看見熊芯的嘴角微露嘲諷,她的心顫抖了。
“夫人,我很感謝你,讓我與女兒見麵,我知道,這已破了很大的例了。隻是,夫人……我作為英韻的母親,對她的行為並無先見的可能。事已至此,我請求你,在我女兒生命了結之前,請你不要再用酷刑折磨她了……”岑嵐的眼淚無法抑製地湧流出來,她的淚眼訴著她的哀聲,她仍盯著熊芯,她在這位女統治者的觀賞中體味著同性的可怕。
沉默良久,熊芯開口了,“岑夫人,你女兒的案子是由軍警直接處治的,他們采取什麼樣的審訊方式,我作為沒有實權的第一夫人並無乾涉的權力。”
熊芯的紅唇不停地閉合,她是一頭舔著女兒的體血而暗自滿足的母獅子嗬!岑嵐又感覺到了女兒昏倒在她胸前那種潮濕的體溫,她一陣頹軟。
“夫人,如果今天是我的兒子處於這樣的位子上,我也許不會這麼來求你。但現在是我的女兒被關在西郊監獄裡,我求你,以一個女人的心來體味我與英韻的心,她是個女孩子,那樣的折磨,她是受不了的。”
熊芯冷冷地,“夫人,你不覺得你太低估你的女兒了嗎?她要是受不了,早就向警方坦白了。”她微微一笑,嘲諷地,“你的這個女兒,抵得上一百個懦夫,五十個庸人,十個勇士!如果我生了這樣的女兒,真是……死也瞑目了。”
熊芯直視著岑嵐,把這句話扔了過來。
“夫人,如果我可以替我的女兒抵罪,我願意立刻就倒斃在你的腳下。”
熊芯不為所動,“行者自當!夫人,這是人類社會的公正法則。我很遺憾,今天的局麵,完全是由你女兒自己造成的,這既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她看向窗外。
“那麼,她現在怎樣了?”岑嵐急切地,“我上次看見她時……”
熊芯不看岑嵐,她當然清楚岑嵐十七號那天與英韻見麵時的一切,她想,你我之間就應該這樣扯平,你的女兒無緣無故殺死我的兒子,我就要讓你抱著你的傷血遍體的女兒痛不欲生。
“她還活著!”熊芯不耐煩的。
岑嵐心如刀割,她鎮靜了一下紛亂的頭腦,還是堅強地說,“夫人,我知道,我這個要求可能提得太過分,可我還是不能不向你提出來。——夫人,我女兒的日子已不多了,我懇求你,看在我父親與你先生的舊交份上,請你憐憫我與我親生女兒分離二十多年的痛苦,我求你以一個母親的感情恩準我入獄陪伴、侍奉我女兒幾天,我跟她,這一生一世,雖然母女一場,可相聚的時間……夫人,我懇求你答應我這個要求……”
岑嵐說著從自己的手提包裡拿出一個精致的銀盒子,她打開盒子,遞到熊芯的麵前。
熊芯皺著眉頭,往盒裡一看,她立刻驚得魂飛眼外。
盒子裡是一顆蜜色、梨形的世界名鑽——101克拉的金葉菊,它價值千萬,是岑氏家族富甲京城的象征物,人們隻是聽說,但熊芯今天是親眼看見了這個無價之寶。
“這是我父親在我三十歲生日時從E國買回送我的,我一直把它藏在身邊,我很喜歡它,它在世界上也是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的名鑽。現在,為了我的女兒……”岑嵐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我情願奉送給你,請你不要拒絕,我隻要能再次見到英韻……沒有什麼不可以舍棄的。”
岑嵐一直看著熊芯,不舍地。
麵對唾手可得的世界名鑽,熊芯一時噤了聲,她的眼神不由地與岑嵐相碰。
“夫人,我現在不是把你當作總統夫人,而僅僅是把你當作一個女人,一個平常的、有著人性的女人,我以一顆女人的心懇求你那顆女人的心……答應我吧!”岑嵐見熊芯沉默無聲,便不顧一切地跪倒在熊芯的腳前,她深深地彎下腰,磕了個頭,“答應我吧!”
熊芯麵色變了,她知道岑山曾在她丈夫麵前下跪替英韻乞求,現在英韻的母親又把自己的臉麵、尊嚴全部丟棄到她的腳下。她前些日子看到聖京警局送來的英韻受刑的照片,“她果然是受夠了活罪”,她對英韻、岑嵐所做的報複已經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但麵對下跪在腳前的岑嵐,熊芯不能不產生對於人世間的厭恨,無論如何,年僅二十多歲的英韻被拷打的慘象,和她那張俊明的麵龐,畢竟在熊芯的心頭激發出複雜的感覺。她明白她的兒子欠下的累累血債,“她長得那麼俊,又前程似錦,卻不惜生命,挺身而出……”嗨!還是龍龑自身所造的孽呀!
熊芯不動聲色地細看跪著的岑嵐,“生下如此俊明女兒的岑夫人……”,窗外明亮的光線照在岑嵐的身上。
“她是如此甘美,她的美使她的母性具有了一種神聖、潔淨的崇高感,她所愛的女兒也就是這種神聖之美的最直接的產物了。可惜,我沒有這樣俊明的女兒,否則,我也會像她一樣去向仇人下跪哀求。為了這樣寶貴的女兒,她是值得的。”
岑嵐絕望的臉死樣的慘白,她嘴唇僵硬,跪著的雙膝不住地顫抖。但她一直毫不退縮地盯著熊芯。
這兩個女人,一個是滿腔仇恨的第一夫人,另一個是悲愁哀絕的貴婦岑嵐,在流火的七月的晝日,在這座溫涼如春的豪華彆邸裡,在她們身邊流泄的不僅是分分秒秒的時間,更有她們各自的兒女所流淌的生命的鮮血。
終於年近六旬的熊芯聲音暗啞地開口了,“你回去等著吧!這事,我可以考慮考慮。”
岑嵐不住地盯著這位女主宰的臉,熊芯避開岑嵐的眼神,岑嵐再次深深地磕頭,“我替我的女兒謝謝你了,夫人。”
岑嵐起了身,她的雙腳早已麻木失覺。
熊芯也站起身,她看著岑嵐把裝有金葉菊的盒子放在她的桌上,她說了一句,“岑嵐,你彆過於恨我,我們之間不過是互換了位置而已。”
岑嵐慢慢走出了熊芯的府邸,她以自己的卑屈為英韻贏得了寶貴的相聚機會,她無悔地走下寬展的石階,眼前,晴好的天空,碧綠的草地,蜿蜒的□□,自然的溫馨感染著悲痛的她,她叫著女兒的名字,“英韻,我們會再見的,媽媽一定要讓你再見到我。”
“七·三一”後的岑嵐進入了催眠似的夢態,這種夢態由焦慮的痛苦、希望的興奮交織而成。她陷在沒有限時的可能的約定中,越來越覺得無法忍受的灰暗。對於英韻的期待成了一種飲鴆止渴的殘酷願念,她的所謂希望不過建立在生離死彆的極痛之上。
岑嵐有時撲在枕頭上,任淚水無奈地延流而下。在炎熱的白天,她像個萎弱的病人,坐在敞開的窗前,頹軟地看那微微搖動的樹葉。八月的聖京,天已熱得像個大熔爐。岑嵐總是懨懨的,傭人端上來的飯菜被她無欲地推置一旁,她現在看到豐美的食物總有一種強烈的呃逆。唯獨冰鎮的水果才能機械地納入她乾渴的口中。水果代替了食糧,仿佛一種冰涼的鎮靜劑。但反複吃著水果的岑嵐,臉色愈加蒼白,身體虛脫般糜軟,她的口裡翻湧起苦澀的胃酸,整個人在一陣難以遏製的凶急的噴吐中癱倒下來。
岑嵐被診斷得了神經性厭食症,梁敏惶然無著,“阿嵐,你可是在等著見英韻呢!你不能就這麼絕食而亡。”
岑嵐虛弱地躺在床上,她兩眼空茫,無力地問,“我還能見到她嗎?”
“熊芯不是答應你了?”
岑嵐的心揪痛了,她根本不相信那些無情摧殘女兒的敵人,“她真能做到?她隻是說考慮考慮……”
“她當然隻能這樣說了,她會的!”
“可是今天已經二十號了,都快三星期了。”
梁敏難過地擁抱岑嵐,“阿嵐,這事你不能急的,你要以最大的耐心去等待。我相信,熊芯既然答應了你,她不會讓你落空。你先保重好自己的身體,然後才有力量去與英韻見麵。”
岑嵐一聽梁敏提到英韻,眼淚又流了下來“英韻,現在不知怎樣了?”
“阿崴不是說她正在醫院裡治傷嘛!”
是啊!英韻現在是個傷病者,在她沒有康複之前,她怎麼可能與自己見麵?她想起她在西郊監獄見到的英韻的樣子,她與她都是心力交瘁、難以自持的苦人。
“英韻,她肯定也躺在病床上……”
梁敏點點頭,“你會見到她的,等她傷治好後……”
岑嵐卻伏在梁敏肩頭哭道,“見麵有什麼用?她又不能永遠回到家裡……”
梁敏明白,熊芯的允諾根本不能拯救岑嵐與英韻,那未來的聚會隻能讓她們更加心碎絕望,但要是連那樣的機會都沒有,岑嵐就真的與英韻永彆了,那她將更陷入無見女兒的瘋狂中。
“阿嵐,我跟你說過,隻要英韻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你就是她唯一的等待,她需要你,你必須去見她,她沒有其他親人。”
岑嵐的兩眼灼熱疼痛,“我想見她,又害怕見她,她不該背叛我,無論怎樣的理由,她不該呀!……我會去見她,這個不聽話的孩子,即使前麵是惡浪狂濤,我也要走到她的身邊,最後一次……”岑嵐的眼淚在臉上縱橫著,“英韻,讓我們一起粉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