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絕 生死抉擇(1 / 1)

連璧記 qfxx 11639 字 7個月前

論文報告會之後的幾天裡,英韻老是被巴克斯拉到大禮堂,看李倩敏他們排演《帕拉斯》,巴克斯專製地,“你是帕拉斯之母,得好好看護著你的孩子。”

英韻惱火地,“你怎麼把我抬舉得這麼老?公的,母的,彆是你自己年紀大了,想老婆孩子了。”

一旁的李倩敏聽了直笑,她這才發覺英韻原來也是個孩子,天真幼稚著呢。李倩敏對英韻不時表示友情,但她失望地感到,這個聖大的女才子對她始終保持距離。李倩敏怎麼會知道,英韻對美麗的李倩敏本能的恐懼,她讓她聯想起死去的夢卿,這種感覺對英韻是可怕的折磨。

英韻看見扮演阿波羅的俊美男生經常向李倩敏做出憐愛、支助的樣子,她想,又一幕好戲要開演了,隻是不知這個男的到底是個什麼貨色。李倩敏倒也是個很自然的女孩子,她對男生是不即不離,張弛有度。

英韻暗驚,自己已不能接受漂亮女孩與男生相親相愛的情形,她總覺得那些沉浸在男人愛裡的女子很蠢,可惜死了的夢卿不能開口,否則她倒很想聽聽夢卿對米峰的真正看法。

“這個世界上的女人也許都很可笑!”英韻坐在禮堂的座位上,看著那男生向李倩敏獻殷勤,她吐了一口氣,“女人真是可憐,攻不能攻,守又守不住,最後……”她都不知道怎樣為她們安排著落了,大概隻有瘋狂與死亡才能接納這種不幸的造物了。

六月五日,《帕拉斯》停止排演。這一天,英韻想獨自好好過一天。明天,她就可以回歸母家了。

她剛剛吃過早飯,看門的女校工來通知她,立刻去校長辦公室開會。英韻趕緊走出玉樓。

她在路上遇到了巴克斯、朱丹、白朗和潘禺他們。

巴克斯見了她就笑,“怎麼樣?朱丹,我就說英韻也逃不了!”

朱丹連連點頭,英韻奇怪,“什麼事?你們已經知道了?”

巴克斯說,“不知道,史孟華這個老家夥要搞什麼名堂。”

潘禺若有所思,“準是好事。”

巴克斯笑,“說不定是請我們去赴宴呢!”

白朗拍拍他,“又想白喝美酒了……”

巴克斯扶了扶眼鏡,“有喝乾嗎不喝?”

英韻也低頭笑,她幾天前不是學巴克斯的樣,喝得酩酊大醉。這醉酒的滋味倒真不賴,“一醉百事仙”,什麼煩惱都拋到雲霄外。她以後可是要經常醉酒,隻是千萬彆讓人看見。可憐的英韻除了醉酒,已想不出辦法來擺脫孤寂、痛苦與怨恨了。

英韻坐在校長辦公室,在場的都是聖大的尖子生,學術專家,女的隻有她一個。

胡迪微笑地,“叫你們來,有件重要的事,請史教導長說吧。”

史孟華的水泡眼不停地眨著,英韻覺得他說的肯定不會是好事。

“我們接到了中央政府……”

英韻看見她周圍的男人們都緊張地盯著史孟華,臉上滿是決意攫取的氣勢,英韻厭惡地低下頭。

“這次接見,是為了體現政府首腦對我們聖大的真正關心,到時,全登永總理,教育部長,青年會名譽主席、國家軍總長龍龑,他們都要親臨大會堂。大家知道,聖大代表了我們國家的教育水準,在座的各位青年才俊又處在這座引人注目的金字塔的頂端,你們是聖大的光榮,也是我們國家的可靠希望。”

史孟華的眼睛閃射著得意的光芒,像這樣與中央巨頭接觸的機會在他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巴克斯發言了,“我們明晚的《帕拉斯》怎麼辦?”

史孟華說,“這沒問題,改在七號夜裡演出。”

英韻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她想起了熊烈凹陷的右眼,她這是臨到了什麼?她雙眉凝聚,“史先生,我可以不去嗎?”

胡迪看著英韻,“為什麼?柯英韻。”

“我不喜歡跟那些首腦見麵……”英韻口不擇言。

史孟華皺眉,“不可以,柯英韻,你是我們選的唯一一個女同學。我告訴你,所有的選擇對象都經過聖京市警察局的嚴格審查,你曾經有過不良記錄,但上麵還是通過了你,主要是因為胡校長的堅決推薦,以及你個人的確清白的曆史……總之,你已被選入了,不能隨便改動,否則上麵會來追查你……這個恐怕有點麻煩。”

英韻臉色煞白,她低頭不語。

胡迪和善地,“小柯,彆顧慮,不就吃頓飯的功夫,你不去,聖大的人才群就缺少了一個重要人物,那不遺憾嗎?”

一邊的戈戟看著英韻,他是不被邀請的,作為小秘書,他正恨自己錯過了曆史的機緣。英韻在拒絕,戈戟想這個名額讓給他就好了。戈戟一點都不知道英韻認識熊烈。

巴克斯說話了,“英韻,你愁什麼?我們這些哥們都陪在你身邊,那個太子不敢動你的。”

胡迪這才明白英韻的憂慮,“哦!這你儘管放心,我們幾個人去,就有幾個人回來,絕對安全!”胡迪當然知道龍龑的“太歲宮”。

史孟華也說,“放心!放心!我們這些長輩都去,我以聖大的名義向你保證,你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白朗安慰英韻,“去吧!英韻,彆難為胡校長。”

英韻見他們都誤會自己了,她的腦子亂了,她知道再堅持下去,校長會沒麵子。她眼前的光臘地板仿佛在下陷,“這常人難享的高貴榮譽……”英韻也不知史孟華在講些什麼,她的眼前一片茫茫,心似脫韁的野馬在荒原上奔馳,那白茫茫大地可真要乾乾淨淨一無所有了。

英韻和巴克斯他們走出“青宮”,她腦子抽空,什麼感覺也沒有了。隻是機械地走著。

“哈!還是我有靈感,我說對了,是去赴宴吧!”巴克斯興奮地。

白朗嘲弄地,“明晚,你可以多喝了。”

潘禺搖著頭,“那些巨頭可不是什麼好玩意兒!”

巴克斯臉崩緊了,“兄弟!你當心點,他們那幫家夥,誰不知道!管那麼多乾嗎?我們隻要去白吃一頓就好了,到底是國宴呢!”

朱丹笑巴克斯,“你明天彆醉倒大會堂啊!”

白朗更樂了,“巴克斯簡直是叫化子進了飯店……”

英韻一直沉默不語,巴克斯問,“英韻,你又怎麼了?像是要開追悼會似的。”

朱丹歎了口氣,“說真的,我也不想去,那個龍龑是臭名昭著的花花公子,漂亮的女孩子到了他的手裡,沒有一個能逃脫的。”

巴克斯說,“朱丹,你彆嚇英韻了。英韻,明晚我坐在你身邊,沒人敢動你的!”

白朗說,“胡校長都拍胸脯了,朱丹,龍龑在那種場合不敢放肆的。”

英韻在想自己對熊烈起的誓,如果他知道了,會不會來找她?她不敢想下去。

朱丹拍著英韻的肩,“英韻,去吧!我們陪著你,沒事!”

英韻“嗯”了一聲。

英韻坐在窗前,耳邊響著史孟華的聲音,“龍龑……明天晚上六點……”

她沒想到自己在兩個多月前,對熊烈起的誓言如今真的遇到了實現的機會。可是她能去實現嗎?她手無寸鐵,而且又是文弱的女孩子,以她的體力根本不可能殺死龍龑;到聖大化學實驗室拿瓶化學腐蝕劑,這又怎麼帶在身上?她的確沒有複仇的武器,明晚她能帶的隻是一顆敵恨的心與一雙冷漠的眼睛。

她與桌上夢卿的相片相視,“你要我為你複仇嗎?可憐的!”

她已跟母親說好了,明天就回歸岑家,“媽媽是怎樣戀念自己,要讓她舍棄掉我,她可怎麼繼續她的未來啊?”

“不行!”即使她有武器,她也不能那樣做,為了愛她的媽媽。她在三月時對熊烈的誓言不過是一時衝動而已,她跟那個政治冒險家並無真正的約定,現在她早已把那個人拋置腦後。

英韻望著窗外的留英湖,明麗的晴日向她投來暖和的光芒,她憑什麼走入死亡的絕境?連相片中的夢卿也在朝她恬柔地微笑,“你的年輕生命可在向我作那昂貴的索取?”她把夢卿的相片捧在手中,她呆立在窗口。

“你的沉默難道不是幸福的允諾?嗨!無論我怎樣選擇,我的人生因為有你與母親的愛而純淨無垢。”

英韻的眼睛與相片中夢卿的眼睛相對,“對不起,夢卿,一樣的辜負,一樣的背棄,總讓我無顏以對……”

傍晚,英韻憂思難遣,她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我是英韻……”英韻聲音低低的。

“英韻,你有什麼事?”岑嵐急切地問。

“事情有點變化,《帕拉斯》改在七號晚上演出了。”

“為什麼?”

“明晚,我和朱丹他們要去國家大會堂接受政府首腦的召見,是聖大百年校慶的座談會,還有宴請,出席的人物都是要員,很重要的。”

岑嵐快活地,“那好呀!就改在七號回家吧!英韻,你沒有什麼變化吧?”

英韻猶疑著,電話裡又不能多說什麼,“沒有,我就七號跟你回家,你七號來觀劇吧。”

“英韻,你好像不太高興?”

“我為這突然的插曲感到厭煩。”

“哎呀!這有什麼要緊?明晚的座談會肯定是才俊才能出席吧?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這是好事呀!高高興興去赴宴吧!後天你回家,全家都要迎接你,我的孩子……”岑嵐笑逐顏開,“太正路32號,英韻,記得嗎?”

“記得……”英韻低低的。

“英韻,我現在真的,真的很幸福嗬!你能體會嗎?”

英韻也被激動了,“我知道。”

“後天晚上,你就可以回到我身邊,我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了。”

英韻卻覺得後天到底是怎麼樣她自己也說不清,她現在最難受的是明天就要去與殺害夢卿的仇人會麵,她心裡窩得……“後天再說吧!我得去吃晚飯了。”

“好的,英韻,明晚你回來後,打電話告訴我你赴會的經過,好嗎?”

“好的。不過,我真不想去。”

“為什麼?”

“我不喜歡統治者。”英韻想她可怎麼與那個龍龑相見?

“真是個孩子!”岑嵐笑了,“英韻,過了明天,你就愉快了!”

“再見!”

“再見!英韻,你可不要有什麼變化?我等著你呀!”

“我不變!”

掛斷電話的英韻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胸中的鬱悶在與母親的對話中稍稍得以排遣,現在她隻有母親一人可以依靠、傾訴了。

吃了晚飯的英韻,總覺得身體不適,她早早的上了床,熄了燈。閉著眼睛,她儘量不去想明晚的座談會,那是個吃人的魔物,漸漸的,英韻迷糊地睡著了。

“柯英韻!柯英韻!”

英韻被一陣敲門聲吵醒,她聽到了女校工的叫聲,“柯英韻,你的電話!”

英韻詫異,自己不是才和母親通了電話。她起身走出房間,來到門房。

“喂!我是英韻嗬!”她滿以為對方是母親。

“是你嗎?柯英韻。”對方是個男的。

英韻一驚,她一時感覺不出對方的身份,“你是誰?”

“我是誰?你想不起來了?”

英韻頓時醒悟了,“是你!”這是她以為再也不會見麵的熊烈。

“是的,我的車現在就停在聖大附近的圖良路上,你能來一下嗎?”

英韻如遭電擊,生命中的煞星降臨得如此之快,她咬著嘴唇,“你有什麼事?”

熊烈笑了,“我有話跟你說,明晚你不是要去大會堂赴宴嗎?”

英韻仿佛被猛刺一刀,完了!她雙腿發軟,人愣在電話機旁,回不上話。

“怎麼?你膽怯了?”熊烈輕鬆地笑著。

英韻深呼吸,不能讓這個男人這麼嘲笑自己,一股強大的勇氣衝上她的胸口,“好的,我現在就來,你彆走開!”

“好!我等著。”

放下電話機的英韻好像變了個人,她的雙眉已成了兩把出鞘的利劍。

穿過樹影斑駁的聖大校園,英韻來到了離校門數百米遠的幽靜的圖良路,那兒果然停著輛墨綠色的轎車。

她走近車子,戴著墨鏡、蓄著八字胡的熊烈正坐在駕駛座上,他向她微微點頭,英韻知道此刻的熊烈已是個無所不為的狂徒了。

“你上來吧!”他低低地。

英韻不能拒絕地走入車內,這是她第二次乘上熊烈的車,她現在才明白這輛車要把她帶向何方。

熊烈慢慢地開著車,今天下午他一從戈戟那兒聽到龍龑宴請聖大諸才俊的消息,便立刻跟隨戈戟來到聖京市區。他知道現在到了自己為三月裡受到英韻無情責辱進行報複的時候了,他要像《帕拉斯》中的男神一樣向俊美的英韻開一個可怕而惡意的玩笑。

“你沒想到我的消息來得這麼快吧?”

英韻知道熊烈平靜的表麵下隱藏著劇烈爭戰的雄心,她淡淡地回答,“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你的存在,熊先生。”

熊烈的麵部抽搐了,他握緊駕駛盤,“那麼你是不知道我今天來的目的嘍?”

“你想說什麼?”

“我來給你送一樣東西,在你既定的目標中,唯獨不能缺少的一樣東西。”熊烈從口袋裡拿出一支黑色的、大號pen,“這是我從D國帶回來的鋼筆式手槍,要是我沒看錯人,要是我們兩人的記憶都準確無誤,你應該不會為我的這種舉措吃驚。”

車子繼續行駛在夏夜的聖京街頭,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他們決沒想到這輛普通的轎車裡正進行著即將改變這個國家的命運的驚人戲劇。

英韻沒去接pen,熊烈的鼻子輕蔑地“哼”了一聲,他把pen放入口袋。

英韻望著車窗前不斷衝刷過來的夜色,現在這個世界上,隻有眼前這個男人知道她的誓言,而不去接過手槍的英韻,已經成了貪生怕死的懦者,對她來說,再也沒有比熊烈更為可怕的他人了。

熊烈的聲音依然平靜,“我來看看,一個因為學業有成將要受到當朝太子接見的聖大女才子,想象著你在燈光璀璨的青年廳與太子碰杯的情景……我真羨慕你,柯英韻,如果明晚赴宴的是我,我將以至上的快樂去創造那幕千載難逢的偉大的史劇。”熊烈佯裝的狂熱壓抑著英韻,“可惜明晚去的不是我,否則我願意乾上一百次!”

英韻終於開口了,“熊先生,我是個人主義者,我對你的國家、政治、曆史從來都沒有狂熱與信念,我對你的建議和舉措感到十足的隔膜與乏味。”英韻的回話絕望而強橫,但她的臉已失色。

熊烈無情地攻擊她,“你在三月份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他心中積壓的對英韻的敵恨如火山噴發,“人畢竟是自私的動物,即使是生前至交的貼己之友,在她死後,也不過如煙消散。活著的還是隻顧及自身的利益,去自私地圖謀個人的發展,僅剩不幸的死者孤零零地睡在地底下,讓她的永遠難以除滅的仇恨與恥辱和著地下的泥土、蟲蟻一起腐滅。”

英韻氣恨地回擊,“難道裴夢卿是我害死的?”

熊烈強橫地,“是的,裴夢卿是我害死的!也是米峰害死的!可是米峰畢竟是士為知己者死。柯英韻,你到史書上去看看,你們女子有幾個肯去為知己者死?哼!你們沒有知己!也不需要知己!你們隻要有個傻男人伺候著就心滿意足了。你我都明白,這個世界上的女人,絕大多數既無先天的創造力,又無後天的支配權,她們根本無能,甚至沒有想過要超越這個局限性太大的性彆,她們還在蒙昧中生存著。柯英韻,將來難道你的某部在浩如煙海的書籍中並不顯眼的專著,會讓你為你的那個性彆增添什麼偉大的光榮?難道你不害怕自己終有一天也會像平常的女人一樣去投入所謂的家庭?你的原本可以光華蓋世的美妙靈體去充當最可憐的繁衍機器?對於那種乏味的女人的定命,你的聰慧、高貴的靈魂甘於認同屈從嗎?我怎麼看,都看不出才貌出眾的柯英韻有什麼理由淪為沒有絕對價值的平庸女子?”

英韻的腳底在搖晃,她一直自以為是的生存方式被熊烈的利劍般的語鋒砍斫碎裂,她沉默著。六月的夏夜,她卻像冰凍似的僵硬。熊烈不僅針對她一人,還刻毒地攻擊了她所在的性彆,她已忘卻羞愧的呆看前方,羞愧成了她性彆之本身,她最終和她的性彆一樣的軟弱。

轎車依然在聖大附近的馬路上兜遊,這場沒有證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英韻在迷覺的鬱滯裡感到自己的腳已向那條永恒的河流探去,原本她是害怕與它接觸的,但熊烈把她推到了河流的前麵。他要她看看永恒的風景,那僅屬於特選者的偉大與壯美。

熊烈感覺著英韻的極端痛苦,他微微一笑,這個冷血者要攫取她的靈魂作他偉大事業的至高勝利品。

“曆史不會否決並怨悔你的英明勇敢的抉擇,柯英韻,你朝著曆史笑一笑,那時候,萬眾就會把你抬上永生的天堂——這是魔鬼的承諾,也是天使的召喚。”

他又把那支pen拿出,掂量著,“沒有人會想到這是支手槍,就像沒有人會想到你是個賦有曆史使命的不朽英雄,當太子來向你敬酒,或者你佯裝向他問候,請他簽名留念,那時候,你就可以把裡麵的子彈射入他的罪惡多端的腦袋……”

熊烈的口氣遲滯下來,“……這裡麵一共才三發子彈,兩顆給龍龑……還有一顆……”熊烈自己都覺得荒唐,他看看英韻,英韻的臉仍然白俊,“飲彈自殺是你最好的結局了,柯英韻……”他的聲音十分奇怪,他都不相信是自己在說話,這幕荒誕戲快要演不下去了,隻有瘋子才會接受他的pen,曆史上這樣的瘋狂也不是沒有,這算不上創舉。“這驚天動地的事業一作成,龍家王朝就一舉結束在你這個女孩子的榮耀之手中!”最後的一句,熊烈才覺得是對英韻的真正承諾。

熊烈的話剛說完,英韻就默然地伸出手。熊烈的腦子刹那凝固,他人瑟縮了。

英韻已開始平靜了,她俊明地看著熊烈,“拿來呀!”

熊烈知道自己演的這幕戲實在慘無人性,他在心底哀歎,“你這個尊傲的女書生啊!”他把pen遞了過去,同時給了她一張字條,“上麵是我現在的住址與電話,我等著你的消息,你可以在沒有舉事的任何時間裡通知我。”

英韻捏著pen,她擰開筆套,熊烈教她pen的使用方法,英韻點著頭,她把pen放進了口袋。熊烈的心抽緊了。

“熊先生,我可以去!但我有個要求,希望你說話算數,能夠做到!”

“你說吧!”熊烈口齒澀滯。

“我祖母去世了,但我在聖京城裡還有親戚,你必須在我赴死後,可能的情況下,以你認為不損害你自身利益的方式向他們,向聖京城裡所有的人,向我們的國民表明,我柯英韻甘願放棄自己的錦繡前程,為了我誠心所愛的女友——裴夢卿。”

熊烈已失去回答的勇氣,“我可以用我的生命來向你,向你們這個凡俗的世界證明,女性之間亦有血肉相連的生死之交。”英韻目光炯炯地看著熊烈,熊烈不敢與她對視,“至少我柯英韻是有著更高於你們男性的自認的原則,你彆把你們男人估計得太崇高,我會做給你看的。”英韻不再說話了。

無聲的氣氛一直持續到車子停駛時,車子又停在了圖良路,英韻要下車了,熊烈心大亂,他剛剛叫了聲,“柯英韻……”

英韻製止了他,她平靜地看著這個置她於死地的男人,“如果你以後取得了這個國家的高位,我懇請你,讓我和夢卿合葬於聖京。”

熊烈直直地瞪著英韻,英韻最後說,“你回去等著吧!我不會食言。你是個男人,也不要食言。”

熊烈低低地“我答應你!”

英韻下了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熊烈看見漸漸遠去的英韻,她正把自己給她的字條撕碎之後灑向地麵,她連看都沒看……

“我的天哪?她真的答應了……我這是乾了什麼?”熊烈死死地盯著英韻消失的前方,這難道是最後一次看見她?她才二十二歲呀!熊烈的眼睛潮濕了,英韻的英勇無畏使他的雄性的心都在發著哀嚎。

“你為什麼就不肯低下你的驕傲的頭顱?”

剛才如果英韻在他麵前流露出女性的柔弱與溫順,熊烈就會立即收起他的男人的冷酷嘴臉。今天他原打算惡狠狠地嘲笑逞強好勝的英韻,看看她服輸的表情,把英韻三月裡給他的侮辱全都奉還於她,可他最終還是被英韻強硬地頂了回來……

熊烈呆坐在車內,“你的永遠不折的尊傲隻有軍政府的酷刑與子彈才能匹敵……”熊烈咬牙,如果英韻自殺未遂,被抓進監獄……熊烈的臉扭歪了,“也許,她真的到了那個場合,會改變主意,她不會那麼勇敢……”

熊烈啟動了車子,“事情不會像鋼筋水泥般強硬地發展,她不會乾的!她不會乾的!那支pen就當玩具送給她玩玩算了……”熊烈自欺著,車子已駛離了聖大.

“她不會乾的!可惜,我的pen,這麼好的武器……做了女孩子的玩具……”

麵色發白的英韻剛走到七室門口,碰見居嶺,“英韻,你這麼晚還沒睡覺嗬?”

英韻勉強笑笑,“睡不著,我去校園散散心。”她抑製著滿腔的痛苦打開了房門。

她一進門就與桌上夢卿的相片打了個照麵,這一看,剛才和熊烈始終對峙的強硬立即土崩瓦解,她撲到桌上,她覺得呼吸困難,欲哭無淚。她強行保持的所謂尊嚴、驕傲全部坍塌,她整個人軟弱無助得幾乎要癱倒,眼淚終於從她的眼裡流淌下來,“可憐的夢卿,可憐的英韻已被迫著交付給了你……”

六月五日的夜晚,二十二歲的英韻獨自向自己的人生進行訣彆的儀式。

她坐在桌前,手中捏著pen,它的鋼筆形狀使她知道,明天的帶入是不成問題的,現在就看她自己了。殘忍的熊烈又躲進他的秘密巢穴了,現在這個世界上,就隻剩下這雙男人的眼睛在彆有用心地盯著她——他要她出醜!

她憑什麼這麼愚蠢而輕易地結果掉自己?英韻的眼淚不停地落在衣袖上,“媽,我怎麼辦?”她如果把這一切告訴母親,母親也許會哈哈大笑,“這種蠢貨理都彆去理他!”

可是,她在三月份發的誓,會被熊烈當作最不值錢的笑話傳揚開去,她坍的豈止是自己的台?熊烈至少有一點是說對的,她是作為熊烈所代表的男性整體的對立麵,才被放在現在這種淒慘的位置上。而她所在的性彆在曆史上遺留給她這個出色後裔的是可怕的空白,這個軟弱的群體有多少值得自豪的偉大過去?

明晚,英韻真去射發震擊曆史的子彈,那空白就能被填補?不!那空白已太空太白!根本不是她所能填補的。她不過是覺悟地棄絕,在棄絕這個世界時,她必須向它宣泄她的源自曆史的深久的痛苦,這隻能以她的濃烈的血,而不是清淡的淚。

英韻的眼淚漸漸乾涸,一介書生的她至今並沒替慘死的夢卿做有效的報複,而那些劊子手還在上層高官厚祿、作威作福。“熊烈說得對,真正永恒的紀念碑隻能是英雄自塑的,想想無辜的夢卿的慘痛,我應該去決意地仇殺……”

可是,媽媽呢?已經走到母親麵前的英韻,就這麼無情地背棄她?現在如果她退縮回到安全線內,決不會有人來攔阻她。然而,她的生命的本質豈是退縮能證明的?

英韻站在七室的窗口,夜晚的聖大靜謐而從容,近處的留英湖夜波微漾。這個容裝了她四年的青春歲月的清雅之湖,她與夢卿一起流連的淨地。此刻的留英湖是一麵鏡子,在它的映照下,她生存的所有意義都顯出了本相。英韻這才發覺,個體的一切都是假相,死才是偉大的真相,死能包容一切,而生是那麼渺小。

英韻回到桌前,她讀著母親的手書,慢慢地寫下給媽媽的遺書。她再也沒有哭泣,好像不是她在寫,而是無畏的死神在書寫。

她仔細地整理自己重要的筆記與文稿,連同她的遺書一起放入夢卿送給她的銀灰色的小皮箱。這一切做好時,天已佛曉,一夜無眠的她迎來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天。

英韻是在清晨五點趕到裴家的,裴陽被她的突然來臨搞得大驚失色。

“英韻,你怎麼這麼早來我這兒?”

英韻提著皮箱,“對不起,伯父,我有事找你。”

裴陽趕快把英韻迎進客廳,他立刻為英韻衝了杯奶粉,又拿出幾塊蛋糕,“吃點吧,英韻,這麼早肯定還沒吃早飯。”

英韻看著熟悉的光臘地板,暖色的沙發軟墊,杯子裡騰騰升起的熱霧,她體味著夢卿家依然留有的溫馨與雅致,她抬起頭,“伯父,我今天來是托你一件重要的事。”

裴陽已看見了那隻小皮箱,“什麼事?儘管說。”

英韻很少直視女友的父親,她有些不好意思,“伯父,我這個箱子裡放著一些私人的文稿,我想把它在你這兒存放一天,明天……”她隻能撒謊了,“……我就來拿走。這件事,我很冒昧,但我思前想後,聖京城裡隻有你——夢卿的父親才是我可以信賴的人。”

裴陽皺眉,“這隻皮箱是你的嗎?”

“是我的,伯父。我必須在你這兒存放一天,而且請你彆讓你我之外的其他人知道。”

裴陽看著英韻,他不知道英韻今晚要去大會堂赴宴,“你當然可以放心地把箱子放在我這兒,我決不讓任何人知道,不過,我必須問你,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英韻無法回避,她望著裴陽,“伯父,這個問題,明天我來提這個箱子時,再來回答你,但是現在不行。”

“英韻,我把你當我的孩子看待,你這樣我很不放心嗬!”

英韻深怕裴陽追究其情,“伯父,我請求你看在夢卿跟我的友情的份上,彆再追問我了,我不會做任何有愧於人的事的,我現在的處境非常好,你看我像一個麵臨危難的人嗎?”

裴陽的眼睛銳利地細察著,他見英韻的表情並不慌亂,便稍稍放下心來,“好吧,伯父答應你。”

英韻開心地笑了,她的笑打消了裴陽的疑慮,他想這孩子在搞什麼難以捉摸的小名堂,他眼裡的英韻像他心愛女兒一樣的純真可愛,他疼愛地,“吃吧,孩子。”

英韻吃完早點,她起身,“伯父,我好久沒看夢卿的房間了,我想看看。”

裴陽一愣,他不知所以地點點頭。

英韻推開夢卿的房門,第一眼看見的是夢卿的閨床,淺藍色的床單上,放著一條杏黃色的薄毯,床上靜靜地散發著夢卿的恬柔氣息。西南窗口靠著夢卿讀書用的書桌,窗戶開著,南風穿入,使人覺得微涼。

英韻的眼睛最後與牆上掛著的夢卿的相片相對,她的美永遠停留在青春正放的二十一歲,而英韻自己也僅僅比夢卿多活了一歲而已。

“夢卿,我是來向你告彆的,你我不是連璧嗎?為了你,你告訴我,我是值得的。”

英韻離開裴家,立刻給舅舅岑岩發了封短信,她囑托他收信後馬上到裴家取回她的皮箱。她估計這封信最早是明天早上八點多收到,她明白,在她出事後,母親必然精神崩潰,以後的事隻能由岑家的男人們來處理了。

英韻不再難過,她乘上一輛公交車,來到了母家所在的西界。

她沿著寬闊的林蔭大道前行,一路上,隻見兩旁濃蔭遮蔽,高牆圍砌,鐵門雕欄,玉宇瓊樓。她走過那些富華的建築,她現在是作為岑山的外孫女來觀賞這些豪宅,但她的眼光裡滲入了居高臨下的哲學思想,她終究是一個推拒萬貫金銀的超脫者,金錢在她的生命裡是不占重要地位的。

“太正路32號,岑公館”

英韻看到了她外公的宅邸,一扇黑漆寬闊的鐵欄大門緊閉,從欄杆向裡望,裡麵是一個巨大的草坪,一幢乳白色的西式房廈挺立在不遠處,從門口到主樓有一條寬展整潔的道路……這就是她奮鬥二十年的目的地。

她幼年時在意文裡的樓上用積木搭成的“太陽之家”,如今它還是成了永遠的神話。底樓晶亮的玻璃門關閉著,岑家的人們還沒起床呢。

英韻沿著岑家的外牆徘徊,眼前母家的庭園,恬然安適,豪華貴奢,幸福與快樂應有儘有。

英韻看著岑公館內延伸在牆外的茂密樹葉,“媽,我已到你生孕我的地方向你作了告彆,這不屬於我的我的家園啊!你無數次出入、撫摸過的家門已見證了我的身影……我走了,我要去完成我的事業,我幸福而自足……”

英韻轉過身,不再回顧。她拜訪了母家之後,渾身釋然,她現在可以坦然去麵對黑暗與血腥,讓它們去創造生命的終極。

她剛剛離開的岑家的那扇大門曾積澱過多少風霜雨雪,它等她這個小主人二十二年。當年,她是被阿奶懷抱著從這扇門出去,今天英韻又看到繈褓中的初生的真我,那個依然不變的至美的英韻,阿奶相依的,母親渴盼的,夢卿戀念的,英韻自我尊愛的……

英韻在上午的陽光裡,捕捉著她與母親離彆時的神妙的光照。時空前後間隔了二十年,而今又奇異地融和。英韻要重歸母體,做那安穩受養的女胎。

她移動著離彆的腳步,“我來過了,媽,在和煦的陽光裡,在幻覺迷想的永恒時流中,我升天的靈魂會探入你的視域。”

英韻在六號下午五點乘上聖大的校車,前往位於聖京中央區的國家大會堂。她外穿一件乳黃色的禮服,口袋裡放著熊烈給她的pen。

她坐在平穩行駛的校車內,一隻手悄悄地撫摸口袋裡的pen。

校車正駛過巍然聳立的英雄紀念碑,這不是夢卿和米峰初次約會的地方?

“夢卿,男人的愛終究沒能拯救你的靈魂,像你那樣生活是失敗的。偉大的島,我還是信奉了你的壯美的英雄主義,我的胸膛裡奔騰的是你筆下的豐饒之海。有哪一位女主角可讓我真正崇拜?那等待了多少世紀的不朽女主角,該由哪個母親把她降臨人世?”

英韻的眼睛與寬闊的皇家廣場相接。

“我對你說過的,夢卿,這個世界是不美的,當它完全是由物質建構時,而最美的世界……”

校車停在了燈火輝煌的國家大會堂,英韻聽到巴克斯叫她,“英韻,到了!”

“……最美的世界……”英韻的臉被大會堂門前的美麗燈火映得明麗通紅,她的純潔軀身難道不是在走向她自己所構建的最美的世界——非物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