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聖京,百花競放,聖大的賽詩會、賞花會又熱熱鬨鬨地舉行了。
英韻獨自在花的小徑上慢慢徜徉,大一年級時,她為了京戲與夢卿鬨了一場風波,第二天,她主動邀請夢卿同赴花苑賞花散心。
那天,她們一起出現在留英湖畔,於聞光看見夢卿,有些驚訝,“你今兒怎麼這麼安靜?”居嶺也笑,“男同學可都等著看你這個花仙子呢!”
夢卿臉紅了,“去你的!”
英韻笑了,夢卿發覺今天的英韻全沒了昨日的冷酷與絕決,她溫淳而體貼。繽紛的花圃裡各式鮮花向她們展現它們的色香,英韻與夢卿的臉上被抹上一層無法掩抑的青春光彩。
英韻經過那些花卉,她和夢卿曾經評賞過它們。
“一串紅隻是一瞬紅,一個禮拜,鮮紅的花瓣就凋落成枯索的紅細身,到那時,下麵的綠葉反倒繁茂地生長起來……”
“英韻,我喜歡菊花,可惜現在是春夏,看不到。”
英韻苦笑,“你怎麼跟古人一個樣?我就不喜歡賞菊。菊花宜悠小、秀雅,我最討厭蓬勃恣放的黃顏色的菊花,大色不慚,下品!”
夢卿被英韻說逗了,“你總是跟我唱反調,就像京戲,你好像很恨我喜歡的……”
她突然掩住鼻口,“阿嚏!阿嚏!”兩聲,英韻樂了。
“我的兩個噴嚏又打出你什麼鬼念頭了?”
“你這兩個噴嚏好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打的,儘含一股嗲嬌之氣。”
“你就喜歡嘲弄我……”
英韻還在樂,“怎麼就許你給我受氣?”
夢卿扭過臉,不理英韻。
“哎!這盛放的太陽花,淺紅,淡黃,滿眼素樸。”
“小花亦有如此生機……”
“石榴的紅,紅得過於紮實、濃烈,缺乏含蓄的雅氣。”
“不!英韻,我倒覺得石榴的紅,有點像火一樣的熱烈,生機勃發,甚至可演變成血一樣的鮮紅而驚心奪目。”
“被你這麼一說,我的美感又顛倒過來了。”英韻說,“無論何種色彩、何種姿儀,所有的花都有著感人的生命力量,它跟人不一樣,人太複雜,我寧願麵對自然,而不是虛偽善變的人類。”
英韻走出花圃,她知道花圃中所有的花都不及夢卿的媽媽家養的令箭荷花,它被稱為“月下美人”,由於它如曇花一現般嬌貴,英韻和夢卿隻能徹夜守候在一旁。
英韻問夢卿,“你說,它為什麼要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盛開?”
夢卿知道英韻在戲謔她,“你說呢?”
“盛妍已在夜悄度,芳華僅留聖神看……平凡與高貴隻能是擦肩而過。”
“照你這麼說,凡人都被否定了。”
“被抵禦出外了,絕對的美對凡人是與生俱來的輕蔑,否則,它不會在人們睡著的時候盛放。”
夢卿噘嘴,“我可沒有這麼刻薄!”
“你還太良善、仁慈,你終究抵不過天真。”
“什麼天真?”
英韻笑,“就是像天一樣的真。”
英韻離花圃漸遠,她的身上還帶有各式各樣花的氣息,這氣息正是夢卿始終給予她的感覺。
死去的夢卿就像那“一夜之命”的令箭荷花,它萎敗的時候,耷拉低垂的花身使人如觀美人亡身的悲哀。開敗了的“月下美人”是一個遭受摧折、無忌毀棄的美少女,它尚未褪儘的鮮紅是多情的死神的豔麗著色,而數小時前,它還在自然地開放。
英韻想來,一陣慘然,“這就是我的論文的核心吧!”
英韻走到了玉樓,“快了結了,夢卿,不是你的生命,而是我尋證美的過程。”
六月一日,英韻夾著她的畢業論文,慢慢走向文學院主樓——紅樓。
紅樓是座三層樓的西式建築,在它每個拂風的窗口,都顯示著知識的召喚力。英韻跨入清涼的紅樓,走上厚實的地板,撫著光滑的扶梯,她有一種精致、平和的舒適感。
三樓的走廊裡光亮明澈,已有些人站在小禮堂的門口。她有些不好意思,巴克斯從人叢中走出來,“英韻,你來了,姍姍來遲的。”
英韻看看手表,“正好呀。”
國語係的古語言學生尖子潘禺也靠近她,他被同學尊稱為“夫子”,架著眼鏡的臉上老是平靜和藹的笑著,英韻說他身上佛性四溢,“你是最後一個到的。”
他們一起走進小禮堂,半圓型的講台已鋪上了紅地毯,講壇上方掛著一條橫幅:“文學院國語係XX屆優秀畢業生論文報告會”,這類會議是各係輪流進行的,今天是國語係。
文學院院長江誌平躊躇滿誌地等候在前排座位上,他一見係裡的幾個優秀生,喜笑顏開,“同學們,你們來了。”
朱丹、白朗他們已坐在位子上,他們朝英韻點點頭,英韻、潘禺和另一個發言的男生坐到白朗他們身邊。
這時聖大校長胡迪走了進來,他年近六旬,銀絲如雪,江誌平連忙迎上去,胡迪來到第一排英韻他們坐的位子,英韻、潘禺他們趕緊起身,“校長!”
“柯英韻,潘禺……”胡迪笑著,“你們準備好了嗎?彆緊張。”
“不緊張。”
這位唯重學識的學界領袖轉身向江誌平,“江院長,你這裡一直是我們聖大的人才寶庫,江先生是功不可沒。”
江誌平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英韻在一旁看了笑,“不知江院長這雙眯縫眼還能看見眼前的人否?”
那個男生第一個上台發言,他演講的主題是我國與外國的浪漫主義文學的異同。他的自得神態與豐富練達的詞彙高度統一到了一起,在這熱風習習的小禮堂,如熱浪衝刷著聽眾。英韻對這種風格十分熟悉,這個男生身上的熱情是一種沒頂的力量,正如他那頭卷曲的烏發散射的熱力,而那雙眼睛對著聽眾熠熠生輝。
“浮誇。”巴克斯嘀咕了一句。
英韻使自己與那男生儘量保持心理距離,作為演員,他的感染力是太過了。
英韻是第二個被安排上場的,她平靜地站在講台前,教授與同學都望著她,她覺得自己踏上紅樓的講台,是替她的未能如願的父母圓了聖大的夢。
“老師們,同學們,我演講的題目是《悲劇、美、女性——對一種永恒本質的探究》。”
英韻以一種理性的態度進行思想的演繹,她從悲劇與美的定義分析開去,並且很快把兩者聯係起來。
在尋證美的過程中,她把著名悲劇中的男女主角放在了兩端:陽剛的男英雄與溫良的女主角。
雄性的美因為他的陽剛之氣而天賦一種張揚、狂放的爆發力,仿佛山河的雄偉、壯闊,這種極具威懾力的雄性是美的此端,它引致的生命的強大與自豪,而且自足自是,足以蔑視、否定他物的存在。
“這裡沒有悲憫的天性,即使那個受難的救世主,不過經過了偽裝,其實他還是一個好鬥的英雄。在男性的死亡裡缺乏實質意義上的痛苦,因為他們從整體上說並不存在真正的、足以導致毀滅的痛苦,男性沒有實質意義上的悲劇。”
“美的彼端,女性,她們的力量不及男性的柔弱而倍負悲劇的重荷。因為悲劇的真正實質是痛苦,在女性是其麵對男性時可能、甚至是必然的毀滅,她們無能反抗,怯弱,被迫承受,讓女性與男性共存於同一大地上,她們的生存是由生理上的被動繁衍和極其難測的重重危機所組成,女性的悲劇不能不產生出她的悲憫性……”
“關於悲劇中的女性美,是女性自身體現的一種本質,生之美感,溫柔,仁慈,愛戀的感覺,美麗的外表……當這些天賦與男性遭遇後,毀滅成了她最大的可能值,非常遺憾,此時的女性達到了悲劇的極致。”
“這或許是自然的法則,美是永遠的勝利者,即使她千百次地被摧毀。正如島至死迷戀的英雄主義,他的偉大與永恒就在於他的被挫敗之後愈加突出的不朽之美。美是不敗的,而悲劇是美的最高形式。”
“站在這座頂峰上的,從來不是英雄主義的男主角,因為他沒有天賦的悲慘性。唯有毫不做作、自然、優柔、纏綿,那些在曆史長河中,用自己的淚血、情感表現生命的美麗的女性,才是悲劇的承擔者。如果不是這樣,美將變得毫無理由;如果確實這樣,那麼,美隻是為了女性才存在。”
英韻的演講使整個小禮堂靜默無聲,當她宣布她的論文演講結束,胡迪帶頭鼓起掌來。
她坐回自己位子時,巴克斯眼睛一眨一眨朝她看,“我們男人都被你殺滅了。”
白朗靠近英韻,“你為夢卿複仇得也太厲了!”
英韻沒有吭聲。
當天晚上,英韻又接到母親的電話。
“英韻,今天上午的論文報告會,我全聽到了。”
英韻吃驚了,“你怎麼聽到的?”
“我化妝了,坐在禮堂的最後一排,你沒看見。我一直看著你在台上演講,我很激動,真的,你那麼從容,俊慧……”
英韻臉紅紅的,捏著電話,答不上話。
“英韻,我真想立刻見到你,把你接回家。你舅舅也說,快叫那孩子回來吧!”
“我這兩天還要參加《帕拉斯》的排演呢!我是編劇不能不到場。等六號正式演出……那天你來看吧,我把票子寄給你。”
那邊的岑嵐趕緊抓住女兒的這句話,“你決定了嗎?六號!”
“是的,六號!”
“那麼,我六號就可以帶你回家了?”
英韻語塞,她還要想一想,岑嵐急切地追問,“可以回家嗎?英韻?”
“我答應你!我跟你回家。”英韻一下子跨過了禁地。
“說定了!英韻!”岑嵐在那邊高興地叫著。
“說定了!六號,我跟你回家!”英韻堅決地應承著母親,她的心在弦月的星空上飛翔。
英韻從聖大的大禮堂出來,心情無比複雜。剛才李倩敏在台上念台詞的柔美姿樣,讓她無法抑製地想起夢卿。白朗說的沒錯,夢卿走了,李倩敏馬上就接上來了。可是……英韻愣愣地看著眼前熟悉的校園,她再也不會愛哪個女孩子了,她的愛已隨著夢卿遠逝……
“雅典娜,你的劍術承自你威震宇宙的父神,我這個人間國王的女兒,能否有幸從你的電光飛閃的手中學到這既能護衛自己的玉身,又能敵殺惡人的絕技?”
“帕拉斯,哪用你如此懇求?你我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仿佛來自一母的同胞。如果你依戀我猶如三月的嫩草對著朝時的暖陽,那我對你的愛……”
巴克斯糾正扮演雅典娜的演員,一個麵膚白淨、修長勻停的女孩子,“小姐,你的語氣還太柔軟,雅典娜說話應該有股剛毅氣性,她是女戰神。”
那女孩稍稍著力,“……我對你的愛念呀,恐怕連我兄弟阿波羅的日光都要遜色三分。”
李倩敏仰視女神,女神說,“把你的手伸過來,我的女孩子,我把戰劍遞到你這慣於折花拍蝶的柔嫩手裡。帕拉斯,從此,你的身體會披上我的炫武的戰衣,你的勻美的腿足會像烈馬的健蹄一樣猛踏敵人的頭顱。哈!高高在上的一切的快感啊!帕拉斯,這可比那些整日裡向男神投懷送抱的女愛神尊貴多了。”
李倩敏的手被女神緊握,她的眼神渴盼而柔切,英韻覺到了夢卿臨終時向遙遠的自己投射的哀懇的目光,她看不下去了。
沿著校園的小徑,英韻慢慢走著。這已親近了四年的聖大景致,她的手溫和地撫觸一排修剪齊整的冬青,“夢卿,你能感覺到嗎?這暖和的六月,美麗依舊的聖大,我溫淳如昔的對你的戀念,我的《帕拉斯》就要上演了……”
英韻不由微笑了,這副與自然相親的多情樣,恰被一旁經過的戈戟看見了。
“這個柯英韻,可是個才情豐沛的人物嗬!”
戈戟不露聲色地看著英韻不表現於人前的溫柔神態,他沒去打擾她,悄悄走開。英韻不知自己的純真模樣全被一個危險人物儘收眼底。
已經答應母親歸家的英韻,渾身鬆快,她繞過留英湖,走下朔望橋,手裡拿著《帕拉斯》的單行本,拐入了聖大的後花園。
夏日的後花園,與世隔絕般的沉寂,碎石亂草,乾黃的泥地。看著這塊她經常與夢卿打羽毛球的地方,英韻低低地叫了一聲,“夢卿,我就要如願了!”
如願的英韻卻沒有夢卿的歡喜祝福,想起自己剛剛進入聖大的時日,如果沒有夢卿的友愛陪伴,她怎能走到今天完滿的境地?她現在站在歸程的終點,虛茫空落的歲月真的已離她而去?
“我還是毫無所染的本色、原在,夢卿,謝謝你的……一切呀!你護佑了我!”
母親的懷抱她在無知中已經領略,英韻低頭看自己投在地麵的身影。夢卿說,隻有媽媽的懷抱才有包容的慈力。夢卿的懷抱呢?夢卿不是她的姐姐,她也不是夢卿的妹妹,她是她的愛。
英韻抬眼與正午的豔陽相對,“沒有你的旁在,我終究是孤伶可憐的……即使媽媽都不能替代你,媽媽是媽媽,而你是……”
英韻離開了後花園,“你是嬌弱的、不堪一擊的帕拉斯,但殺死你的不是我。”
英韻走出了聖大,她第一次跑進了一家酒店,買了一瓶葡萄酒,另外又在一家熟食店買了幾個自己喜歡的菜。
英韻回到七室,關起門來,打開了紅色的葡萄酒瓶。
端著斟滿的酒杯,英韻還是覺得悲從中來,“如果我是殺死你的雅典娜,夢卿,我立刻就自殺在你的墓前。”她把一杯紅酒一飲而儘。
很快,有一股烈火在她心口迅速點燃,英韻看向窗外的留英湖。四年前,尹君羨慕的語聲,佳景,佳地,佳人……萬物皆不變,唯獨你消散。“上天啊!你和我一樣嗬!也喜歡世上最好的……你把她奪走,再也不讓我看……”英韻淚水盈眶。
英韻又倒了一杯,她在學巴克斯,這個不會喝酒的女孩子,今天把愛的甜蜜與痛苦全當作熱烈的酒液,不顧一切地澆灌自己的身體。
她再看留英湖,湖好像開始疊現。英韻咬牙斟了第三杯。她的全身都已在燃燒,眼淚肆溢,流滿麵頰,“哪有什麼永遠?什麼都要結束……隻剩下最無意義的醜惡存在……”
英韻喝下了第三杯酒,她倒在了自己的床上,“人世間隻保留醜惡,夢卿,你走得對……我真不喜歡這個世界……來都不需要來……”
英韻頭漲目眩,她在枕頭上移動著,“讓我睡著吧!我厭惡……厭惡……”一陣惡心,英韻覺得有點想吐,她劇烈地咳嗽。這時,有人敲響了七室的門。
“英韻!英韻!”
英韻聽出是巴克斯的聲音,她才不會開門,讓巴克斯看見自己醉酒的傻樣,她側過身,閉起眼睛。
“英韻……英韻!你在乾嗎?”巴克斯急了。
英韻卻在巴克斯的捶門聲中,漸漸地滑入迷失的界域,暫時離開了她厭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