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英韻獨自坐在留英湖邊,呆看著湖麵。
“英韻。才子們說我們是連璧,我們就好好連給他們這些男人看看……”
她與夢卿這雙連璧才連了多久?英韻歎息,“以後,再也不會有夢卿陪著我在湖畔徜徉的恬寧與溫馨了。在我二十二年的人生中,像她這樣恬美、溫柔、良善的友伴兒,也隻能無意中幸遇這麼一位吧。上天給我如此深入心靈的幸福達三年,雖然短暫,卻也足夠慷慨了。”
“英韻……”朱丹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英韻回身,“朱先生。”她剛想站起,朱丹搖手,他坐到了英韻的身邊,兩人一起默默看著平靜的湖水。
“英韻,論文準備得怎麼樣了?”
英韻應道,“材料已具備,就等組稿了。”
“是悲劇主題嗎?”
“是!我把悲劇、美、女性三者聯係起來,無論闡述其中哪一個,都可以證明另外兩者。”
朱丹微笑,“寫好了,我第一個過目嗬。”
“是,先生。”英韻溫順地答應。
朱丹喜歡英韻溫和的姿樣,“你這樣回答,我就放心了。”
英韻低著頭,朱丹哪知道她的痛苦心地。
“等拿到了學士學位,你就是我的研究生了,巴克斯就成了你的同事了。”朱丹笑了,想著一直喜歡捉弄英韻的巴克斯。
朱丹滿足的繼續說,“你知道,英韻!我們才子社一直想以一種獨特的研究方式重新編撰西方文學史,你是我和白朗共同選中的年輕女編委之一,下學期我們就要開始這一巨大工程,到時候還希望你這個女學子和我們一起效力呀。”
英韻絲毫沒有發奮事業的喜悅,她的心頭反倒湧起一陣陣莫名的空荒,像茫茫荒原無邊無際的空荒,那空荒太空太荒,完全可以吞沒掉她的一切。英韻幾乎要哭叫起來,“那已取得的所有成績和慘然而逝的夢卿相比又值幾何?”
英韻的眼淚快要湧上來了,她站起身,“朱先生,我還有事。”她回避著朱丹關注的目光。
“是嗎?那你走吧。”
“對不起,我先走了。”
英韻一回到七室,便無法抑製地哭了起來,她剛才幾乎是從朱丹身邊逃走的,現在無論什麼人的陪伴都讓她感到恐懼,有什麼人能像夢卿那樣給她溫暖的貼靠嗬!
她的眼淚沾濕了她的枕巾,那承受過美麗女友體溫的柔軟枕巾,她的嗚咽像一支痛悼的悲曲,低低地回旋在七室的空氣裡。
“牲口!都是牲口!”
英韻憤恨地咒罵,夢卿不想做牲口,她也不想做牲口,可這世上有幾個人能逃脫當牲口的命運?
英韻淹溺在自己的淚河中,她要沉沒,在那淚河的最底處才會有夢卿的柔美麵影。她已經沉沒,她痛泣著雙手緊扯枕巾,仿佛在把所有虛假的成績、榮譽統統撕碎、拋擲身後。她要這世上最好的,那最好的隻能是美麗的夢卿……
英韻雙眼浮漲,滿麵淚水,這痛不欲生、難以再續的感情教她如何排遣、向誰訴說?
“小於,你吃過飯了嗎?”
隔壁居嶺尖細的女聲在叫,她的叫聲讓英韻停止了哭泣。“你吃過飯了嗎?”,這句普通的問話勾起她敏感的憶想。
大一年級的五月,聖大按慣例舉行賽詩會、賞花會,四季社還請了京城裡的一些京戲名角來聖大演出,這一連串的好戲讓英韻與夢卿目不暇接。英韻對詩與花還興致盎然,但一被夢卿拉進大禮堂看那花式紛呈的京戲,僅僅一刻鐘,她就熬不下去了。
她低低地說,“夢卿,我不喜歡看這玩意兒……”
夢卿摁住英韻,“你就陪我看嘛!這麼好看……”
“可我受不了這吱呀吱呀的國調,我不是跟你說過……”
夢卿側臉雙目炯炯地看著英韻,“你就連這點時間也熬不下去嗎?”她的語氣明顯酸冷。
英韻覺得窩心了,她迎著夢卿的眼睛,語氣也變得不太溫和了,“是的,我熬不下去。”
“熬不下去,你就走嗬!”夢卿故意激她,她想英韻一貫依順自己。
誰知英韻一下子站起身,說了聲,“我走了。”便真的離座走了。
夢卿哪還看得進台上正熱火演著的京戲,她沮喪地坐了一會兒,也抽身離去。
回到七室的夢卿見英韻正躺在床上,翻看她的《永恒的天使》的譯稿。下個月,他們就要在大禮堂演出這出悲劇了,夢卿想,“我聽了你和可森的話,才同意扮演那個萬劫不複的凱瑟琳公主,可你卻連陪我看看名角演戲都不肯……”她“砰”地關上房門。
英韻一見夢卿進來,便知事情不好,她連忙起身,“夢卿,你怎麼也回來了?”
夢卿不看她,“你的病傳染給了我,我也忍受不了那吱呀吱呀的國調了。”她氣哼哼地靠坐床頭。
英韻站起來,她剛想走到夢卿那兒,卻見夢卿插上電唱機,放起京戲唱片,而且把音量調得很高,整個七室頓時被京調填滿。
英韻回到床邊,她皺著眉,被迫傾聽讓她不耐的國調。幾分鐘過去了,英韻覺得實在不能忍受,她對躺著的夢卿說,“夢卿,我出去一下。”
夢卿看著英韻走向房門,她一下子關掉了電唱機,大聲說,“柯英韻,我現在才知道,你這麼自私專橫!”
英韻停下腳步,她回過身,與夢卿四目相對,夢卿的眼裡滿是她從未見過的怨憤,她覺得明明是夢卿在強她所難,還反說她……她也有點火了,“你現在才知道嗬?你這麼聰明識人的,早就該知道了!”
夢卿氣極,眼淚噴湧而出,“早知這樣,我悔不該跟你住同一間學舍的……”
英韻聲音比她還大,“那我現在就去學生處說,立刻與你分開!”她的臉已發白。
夢卿撲到桌上哭了起來,英韻被她的哭聲攪得心痛,她咬咬牙,打開了房門。
英韻一個人坐在留英湖邊,耳邊還響著夢卿的哭聲,這哭聲使她想到夢卿扮演的凱瑟琳公主。現在可不是演戲,恰恰是她把夢卿氣哭的,她的心在作痛,那哪是她想對夢卿做的嗬!
英韻眼睛潮潤,如果夢卿真的與自己分開居住,她根本就忍受不了。她的眼淚不停地落下,眼前的人與物都模糊成一片,整個聖大,所有的男男女女,有哪個可與夢卿相比?
英韻低著頭,她從來沒有為一個與自己毫無親緣關係的人如此動情過,她在留英湖邊偷泣,而那個美人還在七室獨自……
天色已暮,英韻牽掛著夢卿,她站起了身。
英韻啟開了房門,見夢卿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連燈都沒有開。英韻鼓起勇氣,走到夢卿麵前,“夢卿,你吃過飯了嗎?”
夢卿側轉身,不理英韻。
“我去食堂幫你帶一份來……”
夢卿仍不吱聲,英韻站了一會,“我去打飯了,再晚,食堂要關門的。”
“我的名字是我媽媽受夢的啟示給起的。”夢卿告訴英韻。
我媽媽在待產前的一個大白天,夢回自己的江南故鄉——蘋州。她獨自迂回在園林小徑,被一座彆致的亭閣吸引。她來到亭前,亭內的石桌上居然立著一隻漂亮的小鳥。它朝我媽媽啾啾鳴叫,聲音清脆悅耳。媽媽歡喜地靠近它,它跳到了石凳上。媽媽抬頭一看,亭子的牌匾上寫著‘蘇府’兩字,她再定睛看看,‘蘇府’化成了‘卿’字,媽媽喃喃自語‘卿、卿’,那小鳥竟歡快地撲進媽媽的懷裡,媽媽一下子被驚醒了。
我爸爸聽了媽媽的夢,不以為然,“大白天夢見‘卿’字是生女之兆,沒聽說過!”
可是,幾天後,我就臨到媽媽的身邊,媽媽立刻命名我為‘夢卿’。
“一隻白貓老練地停駐在夢卿家的陽台上,我被它的傲視人類的姿態給逗樂了。我蹲下身,輕輕撫摸它的純白的體毛,那驕傲的貓也不畏怯地半立半坐著。
夢卿走過來,她看我的眼睛讓我不好意思了。
‘你來了?’
‘哎!’她的手撫到我肩上,‘你需要愛,英韻。’
‘就憑你看到的?’
‘難道還不表明?’
我迎著她的眼神,‘你說的是什麼樣的愛?’
‘像我這樣的……’她輕輕地擁住我的上身,她的唇貼在我的額前,‘我可親的英韻’。
我大膽地攬住她的腰,‘是這樣的愛嗎?我從未享有過的!’
她與我擁抱在一起,‘你已享用到現在了!’
那隻白貓兩眼發亮,瞪著我們,貓爪子不知所措地伸上半空,撓了兩下又重落於地,然後,一忽兒躥開了。”
“我剝了顆荔枝,送到正在翻抽屜的夢卿的嘴邊。夢卿微啟紅唇、貝齒輕齧,圓潤如玉的荔枝含入她的口中。
我見她慢慢咀嚼,笑意四漾,便問她,‘甜嗎?’
她笑,‘也許這荔枝創造了甜蜜這個優美的詞兒……’
我也笑,‘甜得你笑不絕口,甜得我無語可表,隻能說它是上天的賞賜了。’
她的手搭上我的肩,‘這就是為人的幸福嗬!’”
“我睜開眼睛,太陽已暖暖地映在紅色的窗簾上,我的身體由被子的暖熱圍烘著,臉上大概已經燙得通紅了。
我發覺我的一隻胳臂被夢卿的手壓著,我這才想起自己是在夢卿的家裡。我看著夢卿纖柔手上那光滑閃亮的指甲,我想把手從她那兒抽出,又怕驚醒她。
我感覺被壓的手臂有點不適,我側過身朝向夢卿,趁機欣賞起她的睡容。她的眉眼清秀柔膩,鼻子、嘴唇的妙處恰恰在於它的因人而宜。
我正全神貫注地評賞她,她突然睜開眼睛,我一嚇,‘你已醒啦?’
她的眼睛忽閃著,‘你在看我?’
‘是的。’
‘看到了什麼?’
‘你看上去像……’
‘彆說我像什麼,就說我是什麼!’
我誠懇地讚美她,‘你是聖大最美的女生啊!’
她伏到我的胸前,‘告訴我,英韻,我的美到底屬於誰?’
我擁住她,她也更緊地抱住我,她在我的懷裡呼吸,聽到了我心口發出的聲音,‘屬於萬物!做美人是萬人之上的幸福,夢卿,你是為愛而生!’”
“夢卿側倚在我身邊,她看著我。
我說,‘不知道,我沒愛過男人。’
她憐惜地靠近我,‘不懂戀愛的女孩子是多麼健康啊!’
‘我愛你呀!這愛還不夠分量?要是你離開我,我準會一病不起。’
‘英韻,我真怕你對男人沒興趣。’
我皺眉了,她說,‘又來那副凶相了。’
‘夢卿,男人對我永遠是種陌生的物質,即使相處一起,也是天生的隔閡。男人與女人永遠也不會平等的,隻要這種不平等存在於他們之間,女人就沒有必要跟男人在一起。男人從來就不是女人的友親,女人不過是為了生存才無奈地依靠男人,而這種依靠使女人付出可怕的代價。一旦女人獲得自立的能力,我看,不知有多少女人會立刻拋掉男人……’
夢卿感慨了,‘是的,英韻。’
‘女人愛男人,那種天然的情感可以說是女人最大的悲哀。’
夢卿拉住我的胳臂,‘你說呀!’
‘我並不清楚什麼是女性的悲哀,我幾乎是本能地接近了那種感覺,它是一種共同的性彆情愫。我從我母親的愛情裡看見了這種悲哀,我愛母親,我誠摯地向往她,追尋她,就是因為我已經悟得了女性的悲哀。男人在一個美麗的女人麵前一站,這個女人就是悲哀的了。’
夢卿笑,‘英韻,我真喜歡聽你說的這些話。’”
“我對夢卿打趣,‘夢卿,如果我長相欠佳,你會和我這麼親密嗎?’
‘你現在是個俊美的女孩子嗬?’
‘難道漂亮的人真的比難看的人多出什麼?’
‘也許是一種心理上的好感。’
‘漂亮的人好像有一種更勝人一籌的、超常的東西,它是本質的?還是表象的?’
‘我看是一種比較之下的產物,因為大多數人都屬於中等,甚至下等。’
‘世界上再也沒有像美那樣能自然地吞噬人的心靈了。’
‘美是永遠不敗的勝利者,這是自然的法則。’
‘夢卿,如果我不在這條法則的庇護之下,那我在你的麵前真是抬不起頭來。’
‘沒有這樣的如果,英韻……’她憐惜地。
‘謝謝你,夢卿,能遇上你,我柯英韻真是三生有幸嗬!’”
“‘那不行,如果你做了我阿奶的孫女,那我在這個家裡還有什麼位置?’
夢卿得意,‘哈!你還真有些醋勁!’
我彆過臉,‘真生氣啦?那我退出,不跟你爭獨孫女的寶座了。’
我揚起臉,‘我不用讓你,我阿奶已經喜愛你勝過我了。’
‘胡說,你跟你阿奶相依二十年,豈能是我這個到你家才一個月的外來客可以相比?’
‘你這張臉,還有,和這張臉一樣甜的嘴……’
‘你的醋勁也太大了吧?’
‘你裴夢卿就是有這種惹人喜愛的天賦魔力!你還不知你是個迷魂精嗎?’
她故意粘住我,‘迷魂?我倒要看看你的魂被我迷住了多少?’
她與我對視,我移開視線。
‘不許溜,看著我!’
‘看夠了,美人之美,奪人之美。’
‘我會把你的魂牢牢攥在手裡。’
‘然後呢?’
‘把她放在我的心中,用我的心換你的……’
‘那我太合算了!’”
“禮拜天的早上,蘇葦啟開女兒的房門,她看見了一幕令她吃驚的場景。
在那床金黃色的大棉被內,她的女兒平躺在雪青色的枕頭上,她還熟睡著,頭發些微的散亂。(我)英韻側臥於夢卿的胸前。從她們的身位看,英韻伏依在夢卿的體上,而夢卿的手摟著英韻的整個上身。
蘇葦呆了,‘這是哪門子事?’
英韻依戀夢卿的睡姿大大刺激了蘇葦,作為美麗女兒的母親,她感到深深的惶然。顯然,女兒任英韻依賴著,看她把握英韻的恬然模樣,她們兩人到底誰更愛對方?
蘇葦皺眉,無言地出了門。
蘇葦問夢卿,‘你跟英韻怎麼回事?’
夢卿一愣,‘媽,什麼怎麼回事?’
‘我全看見了!你跟我說說清楚。’
夢卿知道媽媽看見了什麼之後,噘著嘴,‘這有什麼?英韻又不是男人……’
蘇葦盯著女兒,‘夢卿,英韻不是一個可以隨便開玩笑的人,她待人很真誠的。’
夢卿低下頭,她比媽媽更了解英韻,‘我知道。’
‘你現在和她這樣,以後你結了婚,可讓她怎麼辦?’
‘媽,我跟米峰的事,英韻從來沒有反對過……’
‘那也不能讓她太戀著你!她也是家裡的獨苗,你不能害了她!’
夢卿不樂意,‘媽,我跟英韻同學到現在,可以說是形影相隨,將來我結婚了,還是能與她繼續……’
蘇葦斥責夢卿,‘她戀著你,還會去找男人?’
夢卿也無奈了,‘不一定吧……’
蘇葦嚴肅地,‘你已經把她迷住了,你自己想辦法讓她解脫出來,否則,她會死在你的手裡。’
夢卿不言語了,蘇葦連連搖頭,‘這是要造孽呀!’”
獲悉夢卿死之真相後的英韻,是無處訴語的悒鬱者。
這天,朱丹、白朗一起詢問英韻論文的事。
英韻這兩天哪還有心思寫論文,她厭煩地說,“沒寫!”
白朗指著她的腦門,“你呀!最好被扔進留英湖裡去醒醒腦……”
英韻發怒,“論文!論文!我看都是假斯文!我們都是牲口!牲口!”
朱丹大聲嗬斥英韻,“柯英韻,你犯混了!居然罵這樣的粗話!”
英韻轉身就走。
朱丹痛心地叫她,“英韻!英韻!”
英韻跑到留英湖邊,剛才白朗說要把她扔進湖中醒醒腦子,她倒有點想一躍其中,與異地的夢卿去相會,現實生活實在是太沒有意思了。
她麵對著碧綠的湖水,呼吸到新鮮的氣息,漸漸的,英韻冷靜了下來。春天的景致提醒她離畢業還有短短三個月,那時,她肯定可以回歸母家了。雖然,她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但她從少女時代奮鬥至今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她怎麼可以就這樣不負責任地拋棄親人?可是,難道夢卿不是她的親人?
“是的,你也是我的親人。三年來,我孤獨奮鬥聖京城裡,唯一可靠的親人……”英韻的眼淚模糊了留英湖的湖麵。她沒發覺,白朗已走到她的身邊,他看見了英韻的眼淚。
“英韻。”白朗叫了她一聲,英韻沒回應,連臉都沒轉過來。
白朗疼惜地,“我們都知道,也理解你對夢卿的感情,可是……”白朗見英韻低下頭,“柯英韻,你有你自己的使命,你是為了你的才智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女孩子大都資質平庸,缺乏真正的創造力,但是你的《帕拉斯》已為她們全體爭取到了榮譽,這樣的榮譽,平常的女孩子就是奮鬥一輩子也不可能得到的,她們仰慕你,也寄希望於你……”
“彆說了,白朗,我都知道。”
白朗看著她,“你知道?你知道就不會這樣糟踐自己了。我告訴你,裴夢卿死了,還會有李倩敏,可是你柯英韻不存在了,那聖大……”
英韻怒道,“白朗!我不許你這麼說夢卿!”她的兩道劍眉直豎。
白朗咬牙,“這是真理!你應該知道什麼是真正的不朽。”
“沒有裴夢卿,也就沒有我柯英韻!我情願為她而活!”英韻毫不退讓地直言,她的心中像有一股巨大的弦樂聲在轟鳴。
白朗長歎一聲,“嗨!看來我為你們起的‘連璧’還真應驗了,英韻,你是情重於生嗬!”他無奈地,“為夢卿寫作吧!讓她與你一起不朽。隻是我必須給你一句忠告,不要為了任何人毀了自己。”
白朗走了,英韻望著留英湖澄澈的波光,她沒有眼淚。
“夢卿的美最終也不能和女性的榮譽真正相等,沒有什麼屬於過你的真正光榮,除了你的明媚眼神,亮麗容顏,飄柔烏發,還有一顆溫情易感的擁抱生命的心。——在這凶猛的雄性大地上,在這其中的無數個你,你所擁有的,你全部顯現的,……是與男人世界完全相異,從來不同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探究你存在的真正根由,而所有曾發生的、即將發生的事實,都是不可理喻的慘然。”
英韻沿著留英湖慢慢巡行,“這沒有理由的慘然,無法阻止的必然……”她來到湖上的朔望橋,她曾和夢卿在此滿懷純情,麵月談心。夜色下的夢卿,天真,嬌弱,引得她的內心柔和極致,成了一個現實的幸福者。
夢卿說那時的她,“一無所為的坦然醇和,沒有心事的樣子,實在是個無辜而可愛的孩子。”
“你的可愛才讓我可愛……永恒的天使呀!”
英韻在遇到熊烈一星期後,便獨自來到聖京南郊的天平公墓。
她按照墓園的標示,拐入一條淸寂的小道。滿眼蒼翠的樹木,足下潔淨的路麵,周圍氣氛靜穆。她走過幾個陌生人的墳墓,很快就看到了她的葬入地下已經數月的女友的墓碑。
夢卿的墓碑是座灰白色的大理石製成的,那磨光的大理石上顯現著毫無規則的紊亂花飾。紋理細密的碑座上內嵌著夢卿年輕的影像,她已習慣僅在這種相框裡與夢卿照麵了。
英韻把一串鮮嫩的香蕉與一束潔白的百合奉於夢卿相前。
“這都是你喜歡的,讓永遠甜膩的水果在天堂裡送你一份人間的愛,而馥鬱芬芳的百合會給你抹上一層可人的色彩,以使你的美永不減弱。”
然而,麵對夢卿的影像,英韻還是不能自抑地想象到她死時充分異化的可悲模樣,從生之源頭到死之儘頭,這樣被壓迫而完成的整體的變形實在是令人心碎的絕望啊!
“你這逃往的天使,你用你罌粟花般豔美的死亡毒殺著一切熱愛你的心魂,我的靈魂如何承受你給予我的致命腐蝕?麵對晝光下萬物儘展的所謂明朗,我的眼睛卻再也不能認同那種清晰的感覺。”英韻的眼睛離開了夢卿的眼睛,“那明朗已被你帶往天庭!”
走出墓地時,英韻看見不斷有人臨到此地,為什麼人們要選擇四月的雨季來為親人掃墓?春天無論如何也是萬物勃發的生命旺季,這老祖宗的習慣好像不太合理,掃墓應該改在萬物蕭索、枯葉滿地的深秋進行才符合那種悲涼、哀念的心境。
英韻坐車回校,途中經過皇家廣場,她看見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正昂首行進在廣場中央。那些森森然的軍人的身上冒出的就是當權首腦的不可抗拒的鐵血意誌,在他們強勁威武的男性的身體裡集聚著怎樣懾人的摧毀力?
在英韻平靜的學生生涯裡,原本無需麵對這些黑暗——軍警,政治。她與夢卿從來不把他們和自己相聯係,她們生活在恬寧的花園中。因為那份所謂的愛情,和愛情的載體——男人,她們最終還是被逼與凶悍的雄性世界直麵。
英韻低著頭,她能夠幸運地躲過雄性的壓榨嗎?她想到熊烈凹陷的右眼,她在他麵前起的誓,“不!不!”她不能……雄性的世界豈是她這個二十歲的女孩子能夠摧毀?
“夢卿,我和你一樣沒有力量,沒有武器,我不能讓我的親人……媽媽……,這個無情的世界,我隻有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