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韻回到聖大,北方肅冷、清新的初春,使她想起自己的父親,那個讓美麗的母親深深愛過的英俊青年,他的黑眼睛和校園內光禿樹乾上的殘雪多少次相映。英韻不知道作為男性的父親,他的年輕的心是否像她這樣柔情而哀淒。但她相信他是個柔情的人,隻有純粹的柔情主義者才最有可能舉起抗拒人世的槍,他可以把世界當作他理想的死敵,或者讓自己的生命成為理想的靶心。無論怎樣的方式,英韻懂得,父親詩意的死亡,他的無救的對一切的棄絕,都是理想主義的永恒召喚。
英韻和清寒的留英湖上未融的冰層一起被凜冽的風吹拂,她和第一次站在此地的她有何不同?英韻隻是一個不斷完成、絕無折損的實在主體。她不能否認父親的血脈在她體內的延續、傳流,她是柯珂的嫡親女兒,儘管父親背棄了母親。從懂事起,就承擔了父親的錯謬與母親的不幸與期望的她,心裡已日益裝滿生活的苦情,“人的愛遠比自然的愛更為艱難。”既便如此,英韻對母親、夢卿和其他親人的愛依然耀亮在這個灰暗的世界中。
英韻帶著在海城買的貴重禮物,隻身來到她疏彆數月的裴家。
女傭熱情地把她引進客廳,一會兒,裴陽從自己房裡出來。英韻發覺兩個多月未見,裴伯父的臉蘊含著一層悲涼的顏色,這個年剛五旬的父親已經認承了自己絕後的命運。英韻有些拘謹,她怕自己的出現引起伯父的不良聯想,但對夢卿的思念必然演化成對她父母的體恤,她把禮物遞到伯父麵前,裴陽動容地收下禮物。
“英韻,看見你來,我很高興,真的。”裴陽眼睛有些潮潤了,他低下頭看著皮鞋。
英韻也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好一會,她才開口問,“伯母好些了嗎?”
“過年前幾天,我把她接回來了,我怕她在醫院裡度過春節。遵照醫生的囑咐,目前,隻要護理得當不予刺激,暫時可以在家裡休養。”
英韻點點頭,“這樣好,伯母現在全靠你了,伯父要保重嗬!”
裴陽慘然一笑,“夢卿在的時候,我還不覺得自己老,現在她不在了,麵對這空蕩蕩的房子,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看不到她的身影,我總感到太空太空了……今後的人生,我又去為誰奮鬥?渺茫極了!”裴陽在女兒的好友目前坦誠相訴。
英韻低頭想,自己在這半年裡,何嘗不是沉浸在夢卿死去的悲哀裡無法自拔,“伯父,我現在的寢室裡,僅住我一個人,我有時會盯著夢卿的空床發楞,尤其夜裡長時間睡不著,第二天醒來,人總恍恍惚惚的。”
“哎呀!你這樣不要影響學習嗎?”
“伯父還說我,你自己不也是哀思不斷?”
裴陽大悟,“你這孩子……”他終於露出了笑容,英韻也欣慰地笑了。
他們剛剛放鬆繃緊的弦,卻沒看見蘇葦已走到客廳門口。她直瞪著坐在沙發裡、短發、俊俏的英韻,與自己丈夫淺笑低語的英韻是蘇葦回家後看到的第一個女孩,“她是誰?”神智衰竭的蘇葦皺著眉,竭力從她喪失了連貫性的記憶中捕捉這似曾相識的人。
“這個女孩是……”蘇葦悄然無聲地靠近他們。
英韻似乎感到某種異樣的氛圍,她一抬頭,正看見了站在麵前的蘇葦,她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蘇葦在英韻年輕、俊明的臉上終於找到了她苦尋已久的意念,她又驚又喜,臉上漾起層層莫名誇張的表情。
裴陽一見大駭,他站起身,“蘇葦,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蘇葦的眼睛突然放出奪目的光芒,她張開雙臂,像一個飛翔的蝴蝶直撲向英韻。
英韻的眼睛一陣昏眩,耳邊隻聽得一聲泣叫,“夢卿,你回來了?”
英韻的整個上身被蘇葦緊緊擁摟,她渾身灼燙,陷入了迷亂與昏暗。蘇葦的瘋狂撫抱使英韻痛苦的閉上眼睛,但她沒有反抗,任她作動。
裴陽憂懼如焚,他伸手去拉妻子,“蘇葦,你放開她,彆這樣!”
蘇葦果然放鬆了英韻,但她的雙手仍牢牢地抓著英韻的身體。英韻低著頭,不敢與女友的瘋母相視。
蘇葦的動作輕柔一點了,她撫摸著英韻的眼睛、鼻子、嘴唇,英韻被她的輕柔舉止惹得差點掉下眼淚,她與蘇葦相視,“伯母,我是英韻嗬。”
蘇葦的眼神一暗,裴陽和緩地,“蘇葦,她是英韻,你快放開她。”
蘇葦驟然變色,顯得畸怪、驚疑、氣恨,還沒等英韻反應過來,蘇葦就給了她一個耳光。裴陽趕緊去拉蘇葦。
蘇葦力大無比甩開裴陽,她狠狠地斥責英韻,“你為什麼騙我?你明明是夢卿,你是夢卿!你是夢卿!夢卿……你是夢卿……”
蘇葦又死死地擁住英韻,裴陽覺得英韻有危險,這時,女傭進了客廳,裴陽急喊,“你快幫一把,柯小姐危險!”
蘇葦顯然失了理性,英韻被她擠壓得呼吸急促,雙目陣陣昏眩,她的心臟劇跳,整個人不由自主地虛軟發顫,“夢卿,我要被你殺了!”然而,她還是毫不抵抗地任蘇葦瘋狂地作動。
裴陽與女傭最後死命地把英韻從蘇葦的懷中救了出來,英韻潮熱漲紅的臉上已被拉出數道傷痕,哭叫的蘇葦讓裴陽、女傭兩人強行拽抱出了客廳。
英韻呆在那兒,她頹坐到沙發上,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裴陽匆匆走進來。
“對不起,英韻,讓你受驚了。”
英韻抬頭,她抑製著哭意,“不要緊。”
“哎呀!你的臉也給弄傷了。”
“沒關係,伯父。”英韻撫摸著臉上的傷痕。
“真沒想到……她就是不能見到年輕的女孩,好像那樣的孩子都是夢卿。”
英韻呆看裴陽,“英韻,這對你有點刺激了吧?”
“伯母,現在怎樣了?”
“我給她注射了鎮靜劑,她睡著了。英韻,你臉上的傷疼嗎?”
英韻同情地看著裴陽,“我不要緊,伯父,你要好好照顧伯母,她太可憐了。”
女傭端上一杯熱茶,“柯小姐,壓壓驚。”
英韻勉強笑笑,她喝了一口熱茶,茶水流入她創痛的心田,她覺得欲哭卻不敢哭的壓抑之痛。
回到學校的英韻,滿腔鬱憤正不知往哪兒宣泄,卻被巴克斯堵在了留英湖畔。
“英韻,你現在是連個人影都難找見了。”
英韻低著頭,“你說話呀!朱丹關心你的論文……呀!你的臉上怎麼有血痕?你,你跟人打架了?”巴克斯急了,英韻雖然個性倔強,但畢竟是文弱書生,哪是打架的料?
“巴克斯,我剛才去夢卿家拜訪她的父母……”
“難道是她的媽媽?”巴克斯是何等聰明人也。
“嗯!她把我當成夢卿,我說我是英韻,她就又打又抓……”英韻怔怔地看著前方,“我想我是有義務替夢卿承擔這一切的。”
“我看你也快瘋了,沒想到你柯英韻是這麼癡情的人!你這樣下去,學業怎麼辦?我們可盼著你永遠留在聖大做我們的同仁呢!”
“可我還沒為夢卿做過什麼呢?”
“你還要做什麼?夢卿在地底下也在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不能再這麼神智恍惚了。”
英韻不言語,兩人走到了聖大的後花園,巴克斯又想起那場羽毛球賽。
“聖大的每個景致都留有夢卿的身影,正因此,你才更應該永遠留在這裡,把夢卿的生命、希望延續下去。”
兩隻小鳥停在他們不遠處,它們向兩個年輕人探頭探腦地觀望。
“一年前的現在,英韻,你還記得我讓你代課的事嗎?”
英韻點點頭。
一年前,英韻還是大三的學生。一天,巴克斯因為醉酒不能上第二天的H文學史課,他打電話向朱丹求救,朱丹彆出心裁,他讓英韻這個大三生去給大一生上課。
英韻當時就回絕了,她不想讓史孟華這個老古董訓責,這違反校規。
朱丹朗聲大笑,“我朱丹就是要讓我的學生出風頭給聖大的長老、幼少們看看,彆太規矩!”
英韻無奈答應了朱丹的要求,因為對H文學,英韻和巴克斯他們一樣熟稔於心,再說那節課講的又是女詩人SF,這對英韻幾乎成了快樂美差。
夢卿聽說英韻要為醉酒的巴克斯代課,笑他們,“你們可真瘋到一塊去了,才子,才子,風兮!雲兮!明兒,我們又可以看到老古董板臉訓人的怪樣了。”
這天上午,英韻夾著H文學史講義走進一年級生的教室,那些新生還以為她跑錯地方了,誰知英韻登上講台,鎮定自若地開口,
“同學們,費揚先生因身體不適,不能來為你們授課,今天的課臨時由我代上。我很高興,這節課我們將認識H文學史上最異彩奪目的女詩人SF。”
台下一片議論聲,英韻依然從容不迫。
英韻講SF的經曆、性格和出眾的詩才,她對SF的情詩熟背如流,她的解釋又使詩的感性滲入了甜蜜的內質,新生們聽得如癡如醉。
“SF的多情與男詩人迥然不同,她的愛純澈透明,自然流暢,而這種愛投向她的女兒與女孩子時,變得一貫到底,徹骨透心……”
“SF的女性性使她的詩與感情綿柔、豔美,她的愛讓她的詩彆具一格,純粹的SF,純粹的情人,純粹的詩人,H因為有了她,才在它的文學史上獨具了女神的光源。”
英韻自如地在課堂上講了一個半小時的SF,下課後,學生圍著她問她的真實身份,英韻無奈透露了七室的住址。
當天下午,史孟華找朱丹訓話,朱丹承擔起一切責任,史孟華奈他無何。
英韻回到七室,不由笑倒在自己的床上,“夢卿,我從來沒有這麼暢快過,麵對台下數十個學弟學妹,我毫不畏懼、自然而然地把不朽的SF捧到他們眼前……”
夢卿打斷她,“得意死了,瞧你美成這樣!你的那個H呀,都是情嗬,詩嗬,遲早得把你癡化掉不可。”
這天晚上,朱丹、白朗、巴克斯三人捧著瓶香檳酒來到七室,他們和英韻。夢卿共飲美酒,慶賀英韻成功地做了回見習教師,本科生為本科生授課,這幾乎是聖大的創新之舉。
“英韻,老古董這次認了!”巴克斯喝著香檳,“這不是壞事,而是聖大的佳聞趣事。”
夢卿說,“你們這幫才子,彆把英韻教化得癲上天去、不能下地。”
巴克斯笑,“那些大一生還要英韻為他們上課……”
夢卿皺眉,“巴克斯,你們這是把英韻當免費學徒差遣而且還不付工錢,我可不答應!”
巴克斯笑了,“小妹妹,我會請英韻吃飯的…”
夢卿一噘嘴,不以為然的反駁,“這不是請客吃飯的事,英韻為才子社做了多少事,編教材,翻譯外國文藝作品,寫評論,甚至新年書法寫春聯都要拉上她,你們給了她什麼回報?難道都是無私奉獻?”夢卿語氣裡明顯不滿,一旁的英韻卻自顧自的吃著巴克斯他們買來的菜,好像對這問題沒太多興趣。
巴克斯看著孩子氣的英韻,“夢卿心疼你!英韻正以實際行動成長為我們聖大未來的女學究呢!放心吧夢卿,英韻才不會亂投資呢!你們知道那些低年級孩子說英韻什麼?他們說她講得太過癮,抒情,還有……”
白朗喝了一口香檳,“絢爛!是真正的H!”
巴克斯拍了一下白朗,更笑,“他們還說……說……哈……英韻是我的女……朋友……否則,怎麼會替我上課……”
巴克斯樂不可支,英韻被羞紅了臉,夢卿惱了,“巴克斯!你酒喝多了?犯混了?”
朱丹連忙為巴克斯打圓場,“英韻的水平快跟巴克斯的差不多了。”
巴克斯滿臉通紅,“夢卿,你彆急,我不跟你搶英韻,我知道,你們這雙聖大的連璧,我們這些壞男人是不能夠拆散的啊!”
夢卿打了巴克斯一下,“你就沒有好話。”
巴克斯說,“不忍!不忍!吾輩實在不忍啊!”
英韻回想著那晚巴克斯的“不忍”之語,是嗬!聖大的才子們對她與夢卿一直是友愛善待的,可是這個社會,社會哪有這些學養深厚的書生這般仁厚?英韻歎息著,她的手撫摸臉上隱隱作痛的新鮮傷痕。
巴克斯憐惜地,“英韻,想想去年的現在,想想夢卿的笑顏,她對你的愛護,你不能再耽誤自己了。”
英韻回應,“我試試看吧。”
嫩綠的樹芽在枯索的枝頭顯露,萬物更新,英韻的心不知不覺隨著春意複蘇起生活的馨柔的感受力。
英韻找到了她思想的真正落腳點,她決定以朱丹的《悲劇學》作參考,把悲劇、美、女性三者緊密聯係起來成為一個論文的主題。
透過七室的窗戶,她望著春波微漾的留英湖,“夢卿,你讓我懂得了終極。”
英韻每個周日都去聖京國家圖書館翻閱她需要的論文資料。這天,她在燦煌的暮色下走出圖書館,清風微拂她的臉龐,她深深地呼吸。
她不緊不慢地走在湘華路上,路邊停著輛墨綠色的轎車,她不經意地經過車旁,那關著的車窗突然搖了下來,“柯英韻!”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低低地叫她。
英韻驚訝地與這陌生的男人相對,那男子戴著墨鏡、蓄著八字胡,英韻皺皺眉,她隻覺得那墨黑鏡片後麵凜凜閃著的暗光。
“你不認得我了?”對方笑了。
夕陽照出他的黝黑的臉色,那副男性的剛毅的嘴唇,“熊烈……”英韻低叫。
“是我!”熊烈的唇線柔和地彎了一下,“我請你上車。”
“什麼事?”英韻的口氣比拒絕愛情還要峻酷。
熊烈胸有成竹,“我想跟你說說,你目前最想知道的裴夢卿的事。”
這句話立刻魔住了英韻,她向四周看看,熊烈像是欣賞兒戲般看著她。
英韻嚴肅地,“你是真的?”
熊烈看見英韻眼裡凝重、純然的光色,他低下頭,“我冒著生命危險等在這兒,你還不相信?”
英韻的眼睛與熊烈的墨鏡對視著,熊烈鄭重地點點頭,他的聲音、神態並無強迫的意味,但英韻總覺得自己一跨上這輛車,她的人生方向就要折轉,可是為了死去的夢卿,她還是走進了熊烈的車子。
英韻一走進清雅、貴族氣的會客廳,走在她前麵的熊烈便返身默默關上了門。關門聲很輕微,但他的腳步卻變得十分沉重。他抬眼看著英韻,半天說不出話。
英韻的心像是個打得緊緊的死結被猛力拉扯,難道熊烈真的來為她打開這個結?
“你好大的膽子!柯英韻。”
熊烈的第一句話讓已有準備的英韻嚇了一跳,她盯著眼前這個一身深色西裝、體格精勻的男人。
“你太輕信人了!你要知道,今天你跨進我這個門容易,但要出去……”
英韻被激怒了,她凜然回答,“熊先生,我今兒跟你來,完全是因為夢卿的緣故,如果沒有她的事,我根本不會理睬你,我對你的政治組織和軍政府的高額懸賞一律不感興趣。”
熊烈抑製著內心的歡喜,“真的?”他在試探英韻。
英韻勇氣不減,“我知道,你們這些搞政治的人的可怕手腕,大不了,我今天落得跟夢卿一樣的下場。”
熊烈的臉上浮起笑容,“好樣的!英韻,我跟你開玩笑,你請坐。”
英韻現在坐著的地方正是金燁的彆墅——鬆林路160號,熊烈衝了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你喝吧。”
英韻感到熊烈陰暗不明的險惡心理,但為了夢卿,她隻能耐心等待。
熊烈拿起杯子,他的手微顫。他今天之所以會出現在英韻麵前,是因為他讀到英韻悼念夢卿的文章《花殤》,英韻對夢卿的感情使他的罪孽感更加深了一層。但罪責反而讓他產生了接近英韻的念頭,熊烈明白愛是控製因失去夢卿而痛苦的英韻的最有效的力量。
“你想象中的夢卿的死因是什麼呢?”
英韻想起岑夫人對她說的話,她反問,“我奇怪,你怎麼會知道夢卿的事?難道夢卿是因為你們才遭難?”她盯著熊烈,她已開始明白,但她仍然想抗拒真相。
熊烈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仿佛豁出去了。
“你說對了!如果我告訴你事情的所有經過,你一定會敵視、仇恨我熊烈。但是,我知道,現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你柯英韻那樣的想了解事情的真相,為了你對夢卿的感情,我願意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你想聽嗎?”
英韻與熊烈對視,“不管這事有多麼殘忍,你多麼不願接受,你想聽嗎?如果你現在改變主意,我就永遠對你保持沉默,並且立即送你回校。”
“你說吧!熊先生,我想聽。我相信,你今天的出現就是夢卿的在天之靈在向我召喚。”
“好!”熊烈又喝了口咖啡,他咬住嘴唇,他把自己放在旁觀者的位置上,如果不這樣,他根本無法把夢卿死的真相一一如實地陳述出來。他的敘述平實,毫無誇張、遮掩,夢卿臨終前數小時如山崩地裂般的狂烈慘象終於在事發五個月後清晰地顯現在苦苦追尋的英韻麵前。
英韻被投入了高溫熔爐內烊化著,她的臉像發高燒的病人般通紅,她的心“砰砰”劇跳,整個人直楞楞地坐在熊烈麵前。此時,她已不知羞恥為何物的無感羞恥,自尊之羞恥已在熊烈的男人的聲音裡慘然銷蝕。
僅有說者與聽者兩人所在的客廳裡,沉寂的空氣中充滿了羞恥這種最為畸特的人性的因子,英韻第一次聞到羞恥的可怕而難聞的氣味,她幾乎要背過氣去,她掙紮著吐出了一句話,“熊先生,你憑什麼讓我相信,你剛才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話一出口,英韻自己都覺得荒唐、虛弱。
熊烈一下子拿掉了他一直戴著的墨鏡,“就憑我這隻被打瞎的眼睛!”
英韻驚得“呀”了一聲,熊烈那隻醜陋、塌陷的右眼在向她暴露一種永恒的無能、敗落的意義,英韻低下頭。
熊烈沒有再在英韻麵前遮掩自己的殘目,他就這麼裸露著它,好像把他的艱難處境與頑強鬥誌堅決呈現在年輕的英韻麵前,他在內心是十分信賴並不由自主地喜歡她,為了她的聰慧與大膽。
“難道就這麼算了?”英韻氣憤的表情有著令熊烈激賞的誓死犯難的烈性。
“我們從來就沒有放棄,我們……”
“你們?你們至今為夢卿做過什麼?”
熊烈臉變了,“時機未到,英韻,我們現在缺人,在目前的低潮中,我們非常需要一些有才能、有身份的同誌來加強我們的力量。”
英韻的臉也變了,她當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她沒有吱聲。
“我們現在還不具備成功的力量,但是隻要有越來越多的有用之才加入我們的隊伍,將來時機一到……”
英韻冷冷地打斷他,“將來?將來等到什麼時候?”
熊烈看著英韻,“複仇是可以實現的,龍家王朝遲早要被一個新的國家替代……”
“熊先生,無論什麼樣的新國家都不能挽回夢卿被殘害的生命了,所以,你的政治理想對她沒真正的意義。”
熊烈有點火了,他總算嘗到這位聖大女才子的厲害了,“那你說怎麼辦?”
英韻俊明地看著熊烈,“去殺了龍龑!”
英韻的決殺口氣簡直讓熊烈欣喜若狂,“英韻!”英韻這才發覺熊烈似乎就在等自己這句話了。
“可是,英韻,你必須和我們聯合……”
英韻皺眉,“你不要以為我是你們的同誌,我不相信任何的政治派彆,包括你宣揚的什麼新政治,無論怎樣的政治體製都不能改變這個社會的吃人本質……”
熊烈不甘地,“社會的進步是漸漸的……”
英韻發怒,“等它進步了,已不知有多少個裴夢卿被慘殺了!”英韻想,你們這個男人主宰的社會就是再進步,還不是把女人當成奴隸,想殺就殺,想踐踏就踐踏。“你所述的整個事件,僅僅表明了一個意義,熊先生,裴夢卿不該死!”
熊烈覺得英韻實在是個厲害人物,他滿臉通紅。
“她的死,源於你和龍龑的權力爭鬥。她從一開始就不具備選擇的可能,她是人質!而且是無緣無故的被抵作你們這些男人的人質,她真的成了可憐的凱瑟琳公主了。”
熊烈無地自容,“我知道……”
“她的家已經完了。”
熊烈喝了口咖啡,“夢卿的墓在哪兒?”
“天平公墓。怎麼你想去祭拜?”英韻暗笑,這個青力派頭領現在不過是隻縮頭烏龜,他天天躲在這富華的宅邸中,殺敵複仇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熊烈知道自己不可能那麼做,他一時答不上話,兩人冷場了。
熊烈又鼓起勇氣,“英韻,我聽說,你為夢卿的事,把西郊警署的一個警長打了?”
英韻苦笑了,“那次,我太莽撞了,打那個人有什麼用?要是能把龍龑殺了就好了。”
熊烈趁熱打鐵,“英韻,你是好樣的!你參加我們青力派吧,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
英韻厭惡地,“我討厭政治!”
熊烈鼓動她,“讓我們一起來為夢卿複仇吧!你隻有和我們一起,才能……”
英韻堅決地,“不!我不參加!”
熊烈刺激她,“那你對夢卿的事是不想再過問了?”
英韻的臉紅了,她覺得渾身的血都被熊烈的這句話點燃,她一字一句,“熊先生,如果殺害夢卿的仇人現在就在我的麵前,我會毫不猶豫地立刻結果掉他。”
熊烈點點頭,“我相信你,我也在等待這樣的機會。”
“嗨!除了夢卿,我還欠米峰一條命呢!”
英韻一聽熊烈提到米峰,眼睛覺得一陣刺痛,那個溫淳的天堂城的青年,夢卿一心想嫁的未婚夫?世界上恐怕再沒有比那樣的景象更滑稽了。夢卿被毀滅的刹那,她所有的女性情感都成了……岑夫人的話又回響在耳邊,“……最後被踢開的總是女人!”,都是騙局、陷阱,對於女人。
英韻做了個深呼吸,她覺得為了冤死的夢卿,不能不說,“熊先生,如果米峰知道你的藏身之處,他會不會向西郊監獄的警察招供?”
熊烈的獨眼盯著英韻,“不!米峰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兒?”
英韻厭惡地,“我說如果呀?”
熊烈人都發抖了,“不!沒有如果!這個問題對米峰是不存在的。”
“這個問題不是我提的,熊先生,而是警察提出來的,米峰已經回答了,雖然他確實不知道你藏在何處,但他也的的確確回答了,他回答的結果就是……”
熊烈實在忍受不了,他大叫起來,“柯英韻,你太殘忍了!你知道嗎?米峰是被一群狼犬活活咬死的……”
英韻並沒動容,“他是自由的,他經過了自我選擇,熊先生,他在玉馬胡同窩藏你時,就應該預見今天的結果。”
“不!他不知道……”熊烈低下頭,英韻的這幾句話把慘死的米峰與倍受煎熬的熊烈的臉皮全部撕裂。
英韻覺得自己好像正把複仇的子彈射入夢卿仇敵的胸膛,她看著熊烈在她眼前發抖,她從來沒有看見一個男人這麼痛苦過,但男人的痛苦和死去的夢卿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好久,熊烈打破了長時的靜默,“看來,你我都是極端分子……”
英韻平靜了下來,“熊先生,我可以回去了嗎?”
熊烈抬起了頭,他的獨眼通紅,仿佛被眼淚流洗過,英韻避開他的視線。她想熊烈一定後悔今天的這場會談,他在會談中失去了男人的自尊,而英韻她又得到了什麼好的?
英韻又坐在了熊烈的車內,兩人一路上沒講過一句話。今晚的這場充滿人生灰暗的痛苦戲劇,英韻隻想儘快結束。她的拒絕、怨責,熊烈的懇求、辯白與最終落敗,和夢卿的觸目驚心的鮮血相比,並無實際意義。
英韻下車時,以一種峻酷的眼神看了熊烈一眼,她一言不發的離開這個沮喪到極點的男人,她心裡說,永遠彆見吧!
這個溫暖的春夜,英韻被夢卿的死滅的真相折騰得一塌糊塗,但她沒有一滴眼淚。
“難怪這隻快樂的天使鳥逃得這麼突然而迅猛……”無法入睡的英韻眼前老是晃動著夢卿在京西公路上孤伶徘徊的身影。
“她終於因為她的美麗愛情而悲慘地毀滅了。”
英韻緊裹棉被,人還是不住地戰抖。
“夢卿,你為什麼不等我回來?這個無情的世界,你不是還有我嗎?那最後的一夜,你舔著你的體血,寫著我的名字……不是你死了,而是這個殘害你的世界被你絕殺了!我看得見,我也聽得見……夢卿,這個世界遵循的是多麼符合獸性的規則,你最後留給我的是對這個世界的不能消滅的恨!夢卿,你的蛻變的時辰已降臨到我的運程中,我將在這個瘋狂的世界的驅使下日益變化,而你就是我的火,我的槍,我的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