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下雪了!”
英韻被隔壁於聞光的叫聲喊醒了,她一睜開眼,果然,滿眼的白色雪光,一夜之間,聖大校園銀裝素裹,躲在被窩裡的她都能感覺到這冰涼世界的清寒氣流。
聖大美麗的雪景昭示著英韻已經跨入二十二歲的年齡,這天,元旦晚會照例在聖大的大禮堂熱鬨地舉行。在這個眾人歡騰的聚會上,麵對著灼熱的華燈、繽紛的人群,英韻坐在朱丹、白朗身邊,默默地看著巴克斯在人群中歡舞,他們忘情的生之喜悅引出她巨大的悲哀。
朱丹輕輕地叫她,“英韻,你的《花殤》在《才子》上發表後,丁院長看了很欣賞,他跟我說,今年……”
英韻好像沒在聽朱丹說話,《花殤》是她在夢卿落葬第二天一氣嗬成的哀辭,岑夫人看了,立即打電話來約請她,她說她很感動。英韻婉言謝絕了,她說自己不想再為夢卿的事多說什麼,她覺得不開心,這事沒人能幫她解決。英韻不知道她的拒絕讓岑嵐很傷心,從中她看出英韻並沒把她當作依靠,但她又沒辦法。
朱丹見英韻不知想什麼,他提高了聲音,“英韻,我不能不說你了,自從夢卿走了以後,你的魂就不在身上了,疏遠我們,上課開小差,教授們都有反應……”
“朱先生,我知道。你想讓我將來留在聖大當教師、學者,可是,你想過沒有,這留有夢卿身影的聖京大學,我還怎麼呆得下去?”
“什麼?你想離開聖大?”朱丹瞪眼了,“你準備去哪兒?”
英韻低頭不吭聲,白朗也板起臉,“你是想溜了?告訴你,沒門!”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
英韻不理他們,朱丹生氣地,“柯英韻,你可要負點責任嗬!我們化了那麼多的心血培養你,你自己又苦苦奮鬥到今天,你想全部放棄……”
白朗狠狠地,“你這是在拆散才子社,你走了,我們還有什麼意思?”
那邊的交誼舞又開始了,英韻看見巴克斯和一個異常漂亮卻陌生的女生慢慢舞來,她的眉毛又蹙到一起,“難道剛走掉一個,緊接著又來一個?”
白朗見英韻在看那女生,“那是一年級的新生,叫李倩敏,也是個校花級的美女生。”
那個李倩敏在快樂地旋舞,她轉得像夢卿般如神似仙,燦爛的笑容映得禮堂頂上的華燈也更耀亮了。英韻眼睛覺得刺痛,她一轉臉不再看那女生,“管她是誰,反正都不會有好結果!”
朱丹說,“這樣不行,英韻,聽我一句,你不能再住七室了,整天對著夢卿的空床,你搬到研究生的單人房間……”
英韻立刻反應,“我不同意!朱先生,在本科生期間,我絕不離開七室。”
“這小崽子,真拿你沒辦法。”
舞停了,巴克斯與李倩敏一起走到他們桌前。
“認識一下吧!英韻,我們聖大的又一個美女生——李倩敏,她也是你們海城人。”
李倩敏大方地朝英韻笑笑,“柯小姐,我早就聽說你的才名了。”
“噢,你好。”英韻顯然在應付。她淡淡地看了看李倩敏,她看見的不是李倩敏的青春容顏,而是夢卿的生命慘痛,她笑不出來,夢卿去世還不到半年,她熟識的同學、師長都已把她拋置腦後,一個個在此地興高采烈地迎接新年。這世上真是離了誰,誰都能活下去。這世上惟獨她柯英韻還沒把裴夢卿真正忘懷。
英韻站起了身,“對不起,我人不舒服,先走了。”
“英韻!”朱丹大叫,許多人朝他們這兒看,英韻沒回頭。
英韻獨自走在“嚓嚓”作響的雪地上,“又是一個,又來一個,怎麼不會完?這白茫茫大地還有一片乾淨的時候,人世間的慘劇要演到何時才能了?那位無知的李倩敏正興致勃勃地開演她的青春劇呢……”
英韻被夜裡的寒風吹得直哆嗦,她又想起夢卿留給自己的遺信,她臨死時的哀懇,領悟,她被無情的罪惡凶殘地碾壓過的靈肉,難道不是一直在要求她為她複仇?她能行嗎?雖然,她氣質上比夢卿更為堅毅,但是,她是阿奶的孫女,她更是母親的女兒,阿奶關照她必須完完整整地回到母親身邊,她要在母親歡喜的眼淚中品嘗女兒的生命甜果。
英韻回到清冷的七室,一看見夢卿空著的床位,眼前不由浮現她生時在此地的笑容倩影。剛才那個李倩敏的出現猛烈地刺激了她,兩個同樣年輕、美麗的麵影交相疊現,一陣透徹肺腑的難過擊穿了她,她哭叫一聲“夢卿”,便撲倒在再也不會有夢卿與她相對而坐的書桌上。
海城的冬天,馬路兩旁的樹木,葉子都已掉儘,隻剩下僵硬的枝條在空中乖張地蔓展。
遠在京城的英韻準時回到惦記自己的阿奶身邊。大學時代曆經的並不漫長的四年,英韻已從十八歲的稚嫩高中生成長為二十二歲的英秀女青年,她充分育化的身體,非常誠真地學習,潔淨地生活,使她在阿奶眼裡呈現出不負厚望的可貴愛孫的形象。
阿奶不知道這次回家過年的英韻正懷著一段慘痛的人生經曆,而未能從夢卿的死亡陰影中擺脫出來的英韻,也沒有想到這將是她今生度過的最後一個春節。
英韻悶悶不樂於世俗的熱鬨氣氛,小年夜的下午,她獨自走出幽靜的意文裡,來到人來車往的海平路。
近臨除夕,幾乎每個路人都帶著過年的熱切氣息,英韻心裡卻覺得隔膜,她的心是淒涼如被行人踏碎的薄冰。事實上,又有哪個懂事後的春節,英韻不是懷著隱秘的哀傷去孤獨地度過?英韻望著商店櫥窗內漂亮的擺設,這給冬日帶來溫馨的設計,隻對親近它的人才有意義。
一個穿著蒼黃色毛皮大衣的華貴女郎在一個時髦的青年陪伴下,趾高氣揚地走了過來,穿著普通卻形樣優美的英韻無謂地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回頭朝英韻關注了一眼,大概這兩人奇怪,英韻這樣的好看女孩怎麼會孤零零地走在馬路上?
“這種無聊遊戲可不是我人生舞台上的有趣景致。”
英韻把陌生情侶拋在腦後,在經過國安電影院時,她想起一年半前她與夢卿在此度過的兩小時,那場並不出色的電影給予她的啟示。而今天這裡正在放映一部喜劇片,英韻的藝術口味較苛刻,她對言情、武俠、喜劇十分厭嫌,朱丹說她是象牙塔裡的嫩雛兒。
一輛乳色轎車停在她麵前,車上下來一個闊氣的、拄著拐杖的老頭,一邊依著一個年輕、嬌媚的女人,兩人最起碼相差三十歲,英韻暗暗叫絕,“哎喲!這仰人鼻息的女人怎麼還這麼神氣?”
北風迎麵而來,英韻頸上的白圍巾愈加顯得溫暖,她彎入了可以回家的南明路,她看見了熟悉的國際禮拜堂。
在雕欄圍柵的庭園裡,古典的O式建築俊秀挺拔,教堂尖頂上的銀色十字架永遠象征著被縛聖子的受難主體,被縛的主體在所有主體中是最偉大、自由、高貴的,島矢誌不渝追求這種起自天地的悲壯美,這是□□變形之後引致的靈魂飛升。不過,英韻從不敬慕這位聖子,救世主遵循的原則,隻能證明這個世界的頑強存在的無理與可恨。
“實在太可恨了!”英韻憤憤地走過禮拜堂。
回到家,阿奶遞給英韻一封信,“好像不是夢卿來的。”
英韻一看筆跡就知道是朱丹的,“嗯,是朱先生的。”
“夢卿,好嗎?”
英韻不看阿奶,“她,忙著談戀愛呢。”
阿奶笑了,“這孩子,我挺惦記她的。”
英韻低下頭,“我知道。”
室內的燈光溫和地撫照在英韻的臉上,她忍受著阿奶對於夢卿的關愛。她對夢卿的惡訊守口如瓶,一旦被阿奶知道夢卿已經遇難,阿奶從此會陷於恐怖的聯想,自己又為夢卿闖過一次大禍,她絕不能讓阿奶知道聖京發生的一切。
朱丹的信對英韻倒是一帖清醒劑,他批評英韻意誌消沉,難道她這個聖大女才子要“才隨情沒,誌趨影亡”?
英韻躺在床頭,看著室內雅潔的布置,就在一年半前,就在這個房間,十九歲的夢卿和英韻共同度過了一個愛的盛夏。
大二年級的暑期,海城給亞熱帶的豔陽蒸烤得天眩地花,英韻每日在自己的房間裡,抒寫著她的《帕拉斯》。
夢卿來信了,“我嫉妒那占據你的帕拉斯,你說那個世界有著我的生命氣息,我又不勝歡喜。如果我讓這溫柔甜蜜的女性的自身親臨你的家,讓我陪伴你度過兩個月的炎熱暑假,我的朋友,不知你這個一貫冷傲的女才子是否情願接納?”
英韻讀完夢卿的來信,高興地奔到二樓阿奶的房間,“阿奶,夢卿要來我家啦!”
手捏著夢卿的電報,英韻獨自一人去海城火車站迎接遠道而來的夢卿。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感覺到自我的“屬有感”。
夢卿隨著英韻走進淸寂的意文裡,闊大的弄堂,紅色的磚牆,黑漆如新的院門,每家陽台上擺放著觀賞植物。夢卿笑著,“英韻,你長在了好地方。”
她們走到英韻的家門前,英韻打開了院門,帶夢卿走進方磚鋪地的院子,院內有一盆半人高的小青鬆,在明亮的落地玻璃門前,英韻停下來,朝夢卿看看。夢卿拉下戴著的草帽,她攙住英韻的手。
兩人進了底樓的客廳,英韻見廳內無人,“阿奶呢?夢卿,你先坐,阿奶肯定在樓上睡午覺,我給你倒杯涼茶,我們這兒可比聖京還熱。”
“英韻,彆忙,慢慢來。”
英韻走到玻璃櫃前,拿出兩個杯子,她正在倒茶,忽聽到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她回頭對夢卿說,“大概阿奶來了。”
穿著纖薄衣衫的阿奶從後門走進客廳,夢卿的呼吸刹那屏滯,這就是獨自扶養孤孫二十年的堅韌老婦?看她衣著素雅,氣質平和,她麵容上的希望之光早已掩去了悲哀的內裡。
英韻搶前一步,到阿奶麵前,“阿奶,這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夢卿。”
夢卿微微鞠了個躬,“阿奶,您好!”
阿奶微笑地看著孫女的好友,“你就是夢卿嗬!”
“是的,阿奶,真不好意思,這麼熱的天,到你這兒來打擾,請你老太太多多包涵。”
阿奶握住了夢卿柔軟的手,她皺紋密布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張年輕、恬美的臉,“英韻,阿奶真替你高興,你有夢卿這樣的好姑娘作伴。”
英韻開心地,“阿奶,我的眼力與運氣都不差吧!”
夢卿被她們祖孫倆的稱讚弄得難為情起來,“阿奶,英韻這人架子大,當初是我硬湊上去,才把她拉到我身邊的。”
阿奶招呼她倆坐下,“我知道,英韻從小就不善與人交往,我本來擔心,她獨自一人在聖京讀大學,被同學冷落,受不了無人關照的孤寂。”
“哪兒呀?阿奶,英韻在聖大是才名遠揚的優等生,同學們都對她欽羨不已,哪有冷落她的理由?”
阿奶笑了,“英韻就喜歡守著她那張書桌,讀起書來可以整天不跟人搭話。”
“阿奶,英韻跟我一起住了兩年,她可沒少跟我搭話。”
“英韻幸虧是跟你住一起,要是換了個性格倔強的,那就糟了。”
英韻見夢卿與阿奶談得融洽,她站起了身,“我上去一下。”
她獨自上了二樓,來到阿奶房間旁邊的衛生間。她仔細地察看浴缸,溜滑、淨白,再看看整個白瓷磚鋪地的光潔空間,和裴家清香的洗浴間相比,她家的洗浴環境也算能旗鼓相當地承應起夢卿的純淨嬌軀。
在英韻的心頭,不僅有著對女友悉心照料的愛誠,還有另一種強烈的體麵的需求以贏得這位美少女的滿意與期許。她從來沒有如此真切的求愛於人的願念,惟獨夢卿使英韻第一次放棄了自我。
她把新的乳白浴皂與浴巾輕放一旁,滿意地看了一下,走出了衛生間。
夢卿被英韻領上二樓,英韻問,“你是先休息,還是先洗澡?”
“先洗澡,我都熱得沒汗流了。”
“你把行李放到我的房間去。”
一走進英韻在三樓的房間,一左一右兩個偌大的橫套間,一間書房,一間臥室,夢卿歡喜地叫,“噢!英韻,真有你的!你可是太幸福了!”
英韻也笑,“還不是和你一樣,前生造的福。”
夢卿感動地體會著英韻那種與生俱來的純淨與清貴,這個三十平米的大房間就是培養英韻的幸福溫室了,又見溫室中長成的俊美英韻對自己說著體貼的話,不由更加欣悅,“是嗬!我也覺得太幸福了。”
夢卿拿起換洗的衣服,不容英韻防拒地靠近上前,她突然吻了英韻的臉,“我在這清雅的房間,看到了你短暫無瑕的曆史。”
英韻眼前一陣迷化,“哎!你可彆這麼襲擊我。”
夢卿拉著她走出房門,兩人說笑著來到衛生間。一進門,夢卿又被它的光潔明亮打動了,“這衛生間真大,你這家夥真是萬事具備。”
英韻指著水龍頭,“你擰一下,水就下來了。”
“這還用你教?不放心,乾脆你來伺候我。”
英韻做了個怪臉,“我可不敢。”她想走。
夢卿拉住她,“真把我一個人撇下?”
英韻坦誠地望著她,“你知道我最討厭的是什麼.?”
夢卿當然明白,但她故意裝糊塗,“最討厭什麼?說給我聽聽。”
“我最討厭看見不穿衣服的女孩子,特彆是像你裴夢卿這樣的!”
夢卿感動地擁住英韻,“我知道,英韻。”
夢卿到海城的第二天,她便隨英韻到了海城最著名的江濱大道。
一看到寬展的江濱大道,夢卿輕呼一聲,“和圖片上一樣嗬!”
迎麵是大道的起點——潤江橋,高大、灰色的交叉型鐵橋柵令人注目,英韻與夢卿跨上橋麵,“它總讓我想起滾滾轟響的戰車,和一卡車一卡車被運往前線的全副武裝的士兵。”
“你怎麼想得那麼充滿火藥味嗬?”
“它是沉重而威嚴嘛。”
“可我覺得這是讓戀人們談情說愛的浪漫之地呀。”
數百米寬的江麵上,太陽照得江水金光閃閃。在這熱烈的早上,幾隻白鷗來回低旋,它們的體內有著泄發不完的生命力,有的“噗噗”地扇著灰白的翅膀,靈巧地飛翔;有的率性地躍入江中,僅讓頭浮在江麵,看著這獨立特行、肆意翻飛的海鷗,英韻“撲哧”笑了,“它們是在鍛煉身體,還是在表現強旺的生命感?”
“這是一道蠻好的風景線嘛!江水悠悠,白鷗回旋……”
英韻笑著拉夢卿下橋,“你不是說它是戀愛佳地嘛!”
她們沿著高闊的江堤慢慢前行。天氣很熱,行人稀少,人們都躲到江堤對麵有高樓巨影遮陽的道路上。英韻與夢卿是一定要觀賞潤江的全貌的,兩人打著一把陽傘,在太陽底下儘興逍遙。
一路上,夢卿不時拉著英韻,到冷飲鋪買冰棍壓火。
英韻怕夢卿忍受不了熱辣陽光的曝曬,“曬黑了,你媽媽和米峰可要怪我了。”
夢卿挽著英韻的胳臂,“他們在那麼遠的地方,哪看得見?”
英韻心裡有股說不出的味道,這條從小熟悉的江濱大道,今天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她正與一位美人同行。堤上的行人都忍不住地朝她們看,一個佳人翩翩,一個俊子悠悠,真所謂“珠連玉合,一雙連璧”。
中午,英韻在江邊的“海上樓”請客夢卿。她是第一次為夢卿做東,有些羞怯。倒是夢卿老練地召喚侍者,人家還以為是夢卿在請客呢。
這頓午飯是由“海上樓”明亮的玻璃窗外平波輕漾的潤江作背景的,夢卿的笑容沒有消散過,英韻的快樂就是那桌豐美的菜肴也比不上。
她們歡歡喜喜地走出“海上樓”,剛剛邁下大理石的台階,突然從飯店的拐角處衝過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小姐,給點錢吧!”
那孩子的臉上隻有眼睛與牙齒是明明白白的,他細小的胳臂直伸在英韻與夢卿跟前。
英韻一楞,她想了想,剛要掏錢,夢卿眉毛微皺,一把攔住英韻。她歎著氣從自己的手提包裡摸出一張五元的紙幣,她纖巧的手指輕捏著紙幣遞了過去,不與孩子的臟手接觸,得體地把這件善事做完。
那小孩不停地叩頭,“謝謝小姐!”要不是穿著一身破衣,那樣子還真耐看。
夢卿趕緊拉著英韻離開,英韻忍不住笑,“夢卿,破財行善,功德無量。”
“你自己不行善,袖手旁觀,還好意思笑?”
英韻打起陽傘,“你不是搶了我的先嗎?”
夢卿撒嬌地,“我知道,英韻不是壞良心的吝嗇鬼。”
“如果我是吝嗇鬼,你會和我並肩偕行?那你的米峰可要怪你擇友無眼了。”
半個月後,英韻帶夢卿把海城的佳景都瀏覽了,她謔笑夢卿,“照照鏡子,看你身上的皮蛻掉幾層?”
夢卿湊到她跟前問,“怪我天天讓你苦曬太陽了不是?”
“舍命陪美人。值!”
“喲!這副腔調什麼時候學會的?怎麼這麼中腔中調的。”
“在你身邊學的。”
“我什麼時候教你的?”
“不用你教,誰在你身邊,日子一長都會這樣。”
夢卿不依地去擰英韻,英韻低叫,“客人不能欺負主人!我祖奶奶在樓下,她可不會讓你這麼擰我。”
夢卿樂不可支地擁住英韻,“這麼欺負你,阿奶才不在乎呢!”
一天,阿奶買回一隻蟈蟈,夢卿開心地把它掛在英韻房間外的陽台上。她悠閒地躺在
竹躺椅上,一邊看書,一邊聽蔭涼處蟈蟈的鳴叫。
英韻走進房間,她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遞了一塊給夢卿,“涼快一下。”
夢卿笑得眼飛神馳,“蟈蟈的聲音就能使我涼快。”
英韻看了一眼玻璃門外的小竹籠,“它會讓人產生錯覺,好像身處濃蔭,地麵滿布斑駁的樹影和穿過葉叢投下的碎光,人靠著寬厚的大樹乾,聞著綠林裡清新的氣息,這是炎夏中一個冷清宜人的另辟之隅。”
夢卿輕齧紅潤的西瓜,英韻拿起扇子輕輕搖著,夢卿回視她,英韻平靜含笑。
“英韻,這麼看著我,真有意思。”
英韻搖搖頭,“什麼意思?”
“問你呀?”
“沒意思。”
“有意思的。”
英韻側眼瞧她,“夢卿最會耍人了。”
“我耍你了嗎?”
“被你耍的人怎麼會知道?”
夢卿樂了,“我就喜歡惹你。”
“惹得我生氣,你就開心了?”
“惹得你火冒三丈著起來,我就更涼快了。”夢卿把吃剩的西瓜皮往英韻手裡一塞,英韻無奈接過,她那樣兒,真比挨她訓的米峰還要可憐。
等英韻又回到房裡,夢卿見她神情漠漠,便把她拉到竹躺椅上,“你怎麼比米峰還聽我的話?”
“是嗎?”
夢卿坐到英韻身邊,“我怕你生我的氣。”
“我氣量那麼小嗬?”
“你的表情已被我量出來了,還嘴硬。”
“人不可貌相。”
“對你的相,我可是看得入木三分。”
英韻沉吟了一會,“古人說,伴君如伴虎,嗨!我再加一句,伴卿如伴蛇。”
夢卿差點跳起來,“你這壞家夥,這麼寒磣我!”
“何謂美人,有夫子曰: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上天入地,能耐大著呢!”
夢卿笑,“捧我煞我……”她點著英韻的鼻子。
“沒辭了吧?”
夢卿伏在英韻的肩頭,“你這麼抬舉我,我可有點受不了。”那輕語淺笑的樣子,在英韻看來實在是調弄人,這雙盈盈閃爍的眼睛,是屬於自己的嗎?
“《帕拉斯》寫得怎麼樣?”夢卿關切地問。
“還有最後一幕。”
“《生》、《嬉》、《愛》……”
“《死》。”
“我總覺得帕拉斯不該死,雅典娜太冷酷。”
“帕拉斯必須死,因為她要與女神融為一體。”
“帕拉斯豈不成了客體物?”
“不,她是雅典娜的心臟。”
“我喜歡《嬉》,那時的雅典娜與帕拉斯都是孩子,純真,稚嫩,兩人手拉手,在山間、河道裡奔跑、遊戲,她們的衣裳在陽光與仙風下能化成花瓣,鮮靚,透明,清香……”
“那時候,夢卿在聖京的哪個角落遊嬉?我可是獨自一人在這個大房間裡搭積木。”英韻不好意思地笑,“我把色彩繽紛的積木圍成一個莊園,園內綠樹成蔭,青草如毯,那幢以半圓型橋式結構組合的主樓是我最向往的家園之精髓——太陽門,我能進入這扇門嗎?我孩子氣地把它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好像成了一個被拖回故園門前失去記憶的孩童,前世,今生,我夢幻中的太陽之家。”
“太陽門直通H,英韻,你這麼小就受到神的召喚了。我小時候跟著媽媽在天洋,和表兄妹、堂兄弟一起玩,整天不是在東家吃飯,就是在西家入夢。那些哥哥、姐姐們全都寵著我,我大伯特意買了輛小三輪童車,專讓他的兒子載著我在他家院子裡兜遊,惹得他的妹妹妒忌死我了。”
“我就不妒忌,夢卿,如果你老是在那車上得意洋洋,吆五喝六,我就跑到院子一邊……”
“怎麼樣?”
“跟花鳥蟲蝶玩去了。”
“你又欺負我……”夢卿把英韻的頭擁入懷中,英韻任她作動,“是你欺負我!”
夢卿的頭埋到英韻的頸上,英韻被夢卿弄得直癢癢,“哎喲……”她掙紮著笑,兩人正在嬉笑擁撫,卻不察阿奶站在了房門口。
阿奶看著自己的孫女和夢卿,卿我相惜,她呆了一會,沒有進去,悄悄離開了。
午後,夢卿在洗浴,阿奶來到英韻房裡,她想了一會兒,“英韻,你和夢卿好像太好了吧?”
英韻覺得不對頭,“什麼,阿奶?”
“你跟她的遊戲,下午我都看見了。”
英韻臉紅了,“阿奶,夢卿和我一直這樣的。”
“是嗎?你們……”
“阿奶,這又什麼!夢卿又不是男的,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夢卿這樣待我好的人,要是沒有她,我……”
英韻的率性讓阿奶大驚,“這樣下去怎麼行?你們還結不結婚?”
“結!夢卿不是有男朋友了?”
“英韻,我可是隻有你這麼一個孫女嗬?”
“阿奶,我都明白,我和夢卿之間的事不會妨礙各自的前途,你不必擔心。”
英韻懇求的眼神終使阿奶停止了追問。阿奶走後,英韻覺得很不安,被阿奶看見自己與夢卿親熱的情景,她老人家已產生不好的預感。事實上,她與夢卿的一切不過是一種閨房遊戲,夢卿不可能為了英韻放棄米峰,英韻也不會強求夢卿承諾什麼,她們之間是沒有契約的。而從英韻這方麵來說,她更能夠為了夢卿拋棄異性,她以後回歸富貴的母家,自己又有體麵的職業,根本不用為生計犯愁,兩個女孩子,雙雙諧和,避離塵世,那樣的生活,她才求之不得呢!
“嗨!不是我不可能,而是夢卿做不到。”英韻的美夢也就是一個大大的句號吧!
阿奶並沒在夢卿麵前露出異態,她理解了她們,英韻鬆了口氣。安逸與幸福像盛夏的蔭涼輕覆在她們頭上。
那晚,英韻坐在躺椅上看當天的報紙,夢卿舒適地靠在床頭,她笑自己喧賓奪主,後來她纏著英韻把小時候的照片全拿出來,英韻無法推辭,托出了全部的底子。
夢卿不聲不響,曆曆過目,英韻有些不安,到了最後一頁,相冊裡出現了一張世界名畫的小型複製品,“母與女”,夢卿拿起它,一個美麗、清雅的貴婦半側著身,她溫柔地摟抱住一個正視前方的金發小姑娘。穿著白裙裳的女孩,稚嫩、赤純,她的天真、嬌美一覽無遺、儘展人前,她粉紅色的肌體是她母親懷裡的溫情核心。再看那年輕的母親,神態自然、安謐,臉上透出生活的舒適與快樂,她的母愛就像春天的風輕快、爽潔……
夢卿頗含意味地,“英韻,你的真相就在這裡。”
英韻見她注視《母與女》,“這本相冊,我和阿奶一人一本,這張圖片是我加上去的,你可彆跟阿奶提起。”
夢卿說,“我會這麼笨嗎?”
“我很不放心我阿奶……”英韻住了口。
夢卿靠近英韻,“英韻,告訴我,你的父母在哪兒?這幅畫是你身世的大顯相。”
英韻低著頭,“我對你這樣,你還不相信我?”
英韻搖搖頭,她抬頭看著夢卿,夢卿完全可以成為她的純潔心事的傾聽者,向她訴說就如同向自己的至親姐妹訴說,“我早就沒有父親了,我是我父親的遺腹子,我隻有母親!”
那類家世的演繹在英韻並不困難,夢卿的手、身體始終貼近著她,英韻來曆的浪漫性讓夢卿終感到女友生命的高貴,她擁抱英韻,“我真羨慕你,親愛的朋友。”
英韻看著自己的房間,“我有時躺在床上,想象這兒不是我父親生長的房間,這床的綿軟總讓我懷想我母親。如果現在在聖京等待我的不是我母親,那我就找不到我生命的本源了,我慶幸我的母親還能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麵前。我幻覺我躺著的床是我母親年輕時芬芳美妙地著落過的,她的幻想的歲月在這隻軟枕上無數次流過,為什麼不能化作我夢鄉裡的半江碧波、一片風月?可我從來沒有在夢中如願過,她一直隱藏在我目光不及的視域之外,我可能缺少回到母親懷抱的女兒的力量,事實上,我早就失去了作為女兒的幸福,因為她從來沒有擁有過我。她對於我的緲遠設計,她對我這個天外來客的驚懼歡喜,她到底把我放在什麼位置?我不否認,我遺忘了我父親,我是女孩,本能地傾向母親,我躲避阿奶的目光,竭力隱藏思母的情感,阿奶與母親是我兩段不同的、先後交叉的必經曆程。”
“你這家夥,一開始就認準了母親,你把這種思想隱藏得有多深?英韻,在阿奶沒有告訴你母親的真實身份前,你是怎麼想的?”
英韻坦白,“我不是告訴你我積木搭構的太陽門嗎?那個家是奢華的,因為我祖父的豪華客輪給我帶來貴奢的想象,我不太可能想象、認同沒有身份與地位的父母,阿奶為我提供的生活環境也促成了我的這種思想,是否太虛榮了?”
夢卿點著英韻的額頭,“你的虛榮心和自尊心一樣強!”
英韻象是躲避不堪似的,一下抱住夢卿,“原諒我,我這麼虛榮,我不能忍受任何不理想的物存,正仿佛我喜愛你的存在。”
兩人雙目相對,夢卿看到英韻對她、美、愛的絕對赤誠,她任她擁抱,英韻吻著夢卿的臉、嘴唇、頸項,“我愛你。”
“我知道。”她回吻英韻,“等你以後回到了母親身邊,就把我丟了吧?”
英韻皺眉,“那我還是柯英韻嗎?除非我死了!”
“我的媽!我不允許你這麼咒自己。英韻,沒想到,在聖京有那麼些房子、車子等著你……”
“我才不稀罕那些玩意呢!我愛媽媽,我愛你!”英韻輕咬夢卿的體膚。
夢卿一時說不上話,她撫摸英韻的襯衣紐扣,“英韻,你天生就有翅膀,會飛的人,從來沒有哪個女孩子能像你這麼與我對話,在我心裡掀動波潮,我喜歡你……”
英韻不舍地抱緊夢卿,“我離不開你……”
夢卿不忍地,“我不離開你,英韻,不離開你……”
第二天早上,她們起床後就去了外麵,阿奶見她們兩人眼睛都虛腫著,象是哭過似的,她不忍說她們什麼,隨她們去了。
她們先進了海城著名的“Q家沙”點心店,糯軟的糕點,晶亮的糖粥。
英韻喜歡豆沙糕,“真甜!”
“就像你對我說的情話。”夢卿笑道。
早餐吃下去後,兩人昨夜的鬱傷被清洗掉了一些。
兩人在海平路上慢慢走著,夢卿喜歡逛些服裝、食品店,英韻咕噥地,“那都是娘娘們的愛好。”
“你今天就陪我這個娘娘逛商店。”夢卿得意地挽起英韻的胳臂,“耐心點。”
英韻無奈地隨著夢卿走進一家家她平時看也不看的商店,她看著夢卿和布店裡的女營業員興趣盎然地討論某塊布料的質地、價錢,她自己站在一邊,覺得真傻。
夢卿在食品店買了一大包牛肉乾,“英韻,咱們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她先把一塊牛肉乾塞入英韻的嘴裡。
“到前麵的國安電影院吧,不知在放什麼電影?”
那天“國安”在放映一部很普通的戰爭片《俠將》,英韻本來想不看,夢卿說,“解解悶吧。”
電影已開始了,她們摸黑找到座位,“吃呀。”夢卿不時把牛肉乾送到英韻的手上,英韻卻說,“乾!”
夢卿笑,“等會到外麵幫你灌冰泉。”
電影裡的男主角俠將舉起了義旗,但他的獨子文不幸被敵人拘為人質,看著男性的文最後被慘殺的情景,英韻覺得渾身不自在,她想起夢卿扮演的凱瑟琳公主。俠將臉上縱橫的眼淚在英韻的眼裡好像沒什麼感染力。
這時,夢卿好像知道英韻的心思,她的手伸過來握住了英韻的手,英韻在黑暗中望向夢卿,夢卿朝她笑笑,英韻貼著夢卿耳朵,“公主,隻有你的鮮血才能使我淚水肆溢。”
電影在繼續,英韻想,“文是那種島狂熱歌頌的男主角,可是他有我身邊的夢卿那麼美嗎?夢卿的名字才有著最為光耀的美的姿彩,她不是為這無數的美的女青年而存名的嘛!”
夢卿在英韻家如魚得水、自由自在。
有天,兩人一起午睡,英韻未醒,夢卿先悄悄下了樓。阿奶正在廚房裡擺弄綠豆百合湯給她們吃,夢卿趕緊上去幫忙。
“夢卿你在幫我的忙,可英韻還在樓上睡大覺。”
“阿奶,認她多睡一會,她整天看書,還要創作,太累了。”
“難得你這麼體諒英韻,英韻她可真是好福氣,攤上了你這麼個好朋友。”
夢卿開顏了,“阿奶,你不知道,英韻對我的好,那才叫體貼周到,無微不至呢。”
“是嗎?想不到,英韻她平時不大跟人說話,還會這麼關心你?”
“她就對我一個人儘心,英韻,她很柔和,彆人看不出來。”
“她是真的喜愛你吧,你這麼個好姑娘!”
夢卿難為情了,“阿奶,我也喜愛英韻呀,這種事可不能唱獨角戲。”
“湯弄好了,孩子,你去看看英韻醒了沒有。”
這天傍晚,米峰與蘇葦的信一起寄到夢卿的手中,夢卿把兩封追索親情的來信向英韻公開,英韻看了,怏怏不樂。
夢卿問,“怎麼了,他們不是也向你問候了?”
“他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吃醋了?”
“我吃你什麼醋?”
“彆不老實!”夢卿更逗她了。
英韻真的不高興了,夢卿走到哪兒都有人把她當寶貝似的捧著,而她自己至今連媽媽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夢卿見狀連忙去擁抱她,她看見英韻眼裡隱抑不住的哀色。
“都是我不好,英韻,對不起噢!”她的柔唇溫軟地貼的英韻的臉上,“彆這樣,英韻,看你不高興,我會難過的。”
“沒什麼。”英韻勉強笑笑。
姑母柯璞請英韻與夢卿去玩,兩人來到尹家。尹令圭去上班了,柯璞一個人閒得發慌,養了隻小兔子解悶。
小白兔瑟縮在銀色的小籠子裡,夢卿開心地打開籠子,它哆哆嗦嗦得任人撫弄,惹人憐愛。
英韻笑,“夢卿,怯弱在此是一種十分可愛的品性,這小白兔真是引得鐵石心腸的人也能軟化得細致柔情。”
“這就是你的心地吧,你跟小白兔差不多。”
英韻想細看小白兔的眼睛,但它苟頭縮頸,毛絨絨的身軀微微顫動,英韻說,“我真不忍碰它。”她收回手。
柯璞讚道,“英韻這麼柔和,將來不知哪個男孩有福……”
夢卿打斷柯璞,“姑媽,我可不許英韻談戀愛。”
柯璞吃驚了,“為什麼?”
“你彆看她在我們麵前那麼自在,要是談戀愛,她太嫩了,根本不是男人的對手。”
英韻被說窘了,柯璞歎氣,“夢卿說的有道理,英韻讀書行,要讓她對付社會上的人,她是太嫩了,嗨!我也在為君君擔心,他也是個書呆子。”
柯璞告訴她們,尹君在F國學業有成,已有了個F國女友。
“那君哥畢業後可以留在F國了?”夢卿問。
“他的女友是他的教授的女兒,那個教授很賞識君哥,他畢業後就可以加入F國國籍。”英韻回答夢卿。
“那姑媽可以出國啦!”夢卿高興地。
“我自然隨他,我總算沒有白養我的兒子。”柯璞滿足地。
“姑媽你真是好福氣,以後君哥再為你生個混血的孫子、孫女……”
她們三人都笑了。
從姑媽家出來,英韻帶夢卿看了自己的高中母校——海西中學。
在僅僅四百米長的沁園路上,海西中學占去了三分之二的路段。長春藤由裡向外探出深綠色的枝葉,藤條爬滿了三米高的厚實圍牆,“海西”的大門旁豎立著白底黑字的校牌,從緊閉的黑色鐵欄校門望進去,一個空曠、長方形的操場。她們在馬路對麵抬頭,望見了四層的教學樓頂端的大圓鐘。
“這隻大圓鐘陪伴我度過了三年的高中。”英韻望著熟悉的大圓鐘。
她們沿著沁園路向前走,整條路幽靜少人,學校對麵開著家文具店,夢卿看見店內閃閃發光的櫃麵與精美的文具。走過去是一排帶院子的尖頂洋房,那院牆僅有一人高,夢卿朝裡望去,也是人聲靜息,隻有青青樹葉在牆頭招展。
“海西離姑媽家才十分鐘的路,環境好,又是名校,且不用住宿。“
英韻思忖著,“夢卿,我小學畢業時曾被我們這兒唯一一所女子中學錄取,她們是百年名校,因為要住宿我阿奶堅決不讓我去,該校女校長親自跑到我家來勸說我阿奶,但阿奶說她絕不讓才十二歲的我一個人住在外麵,女校長非常失望的走了。”
夢卿笑道,“你阿奶真是一直把你含在嘴裡呀!當然了!她隻有你這一個寶貝嘛!”
“是啊!她就怕我出事,到了考高中時,阿奶和姑媽又一致要求我考名校海西。我考入後的三年裡,學業很順利,學校的師資力量很強,學生的質地很不錯,都是中產階級子女……”
她們拐彎離開了沁園路,經過一家咖啡店,因為是擺在人行道上,她們便買了兩杯冷飲,坐在了撐著太陽傘的圓桌旁。
英韻吃著讓她倒吸冷氣的冰塊,她看見咖啡店的玻璃窗上貼著一幅美少女的廣告畫。那少女穿著一件白色、敞開的背心,她的膚色像被烈火炫照著通體火紅。
“夢卿,你看她。”
夢卿不經意地,“好像是個女侍,漂亮是漂亮的。”
“豈止是漂亮?她的視線漠然地下垂,仿佛被她的情境淹溺著,她嬌嫩的容顏讓火紅色渲染得倍增一層犧牲的光彩,頹靡的青春,與少女死亡之輝煌,祭物,過於感性、迷醉的酒神之杯中的鮮紅液滴,誰敢端起她放到唇邊品嘗?”
夢卿笑點英韻的鼻子,“怎麼和巴克斯一個味兒?一個美麗的女侍引得你雅興驟起,是伊芙姬妮亞、安提戈涅、波呂克塞娜、卡米爾,還有什麼?”
英韻喝了口冰水,“還有那注定的、致命的、不可思議的一切……”
“請問姐姐,沁園路怎麼走?”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突然站在她們麵前。
英韻抬頭回答,“往左拐。”
“謝謝姐姐。”女孩笑著走了。
英韻噘嘴,“我不喜歡被人叫什麼姐姐妹妹的。”
“剛才的女孩那麼溫和、禮貌,你不要做姐姐,我要做。”
“是呀!你人緣好,夢卿姐姐。”
“你叫我怎麼這麼順口?”夢卿笑問。
“因為我已經被你製服了嘛!”
“能夠製服你柯英韻,還真不容易,這說明我裴夢卿還有點本事吧!”
“你裴夢卿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女神嘛!”
回家後,英韻洗浴後到了自己的房間。她覺得剛才與夢卿的對話激起了她的創作靈感,她坐到書桌前,寫下了《帕拉斯》的第四幕。
夢卿洗完身,輕輕踏入室內。她看見,在絢爛的夕照下,英韻獨坐桌前,頗耐孤寂的寫作之姿。
“她可是個會讓她的母親愛煞疼煞的女孩,因為是女孩而更教人驚喜、悅愛的奇異,她的存在是為了超越,而且是命定著超越這個限定的世界,她真讓人妒火中燒!”
她靠上前,“英韻,寫什麼呢?”
英韻一回頭,她的眼睛毫無防備的清淳,“你聽!”
雅典娜 噢!帕拉斯,我也不知道我手中的劍怎會真的刺入你的胸膛?不!我不相信!這不是我要對你做的。
帕拉斯 雅典娜,尊貴的女神嗬!那酒液已被你姐夫偷換,如果你贏了,你一定會不聽勸告去飲下。而我贏了,阿波羅卻不會讓我喝。
奧菲士 小女神,我早就勸告你,彆碰你瘋哥哥的酒液,女的喝了會亂性……看!男神們都跑光了,他們原本想跟你們開個惡意的玩笑,但現在,女孩子的鮮血也讓他們覺得害怕了。
雅典娜 帕拉斯!帕拉斯!你的血為什麼像這毒酒一樣鮮紅?我為你堵住這決堤的血河……帕拉斯,我要跟你一起去普魯東的冥域。父神啊!你為何要助我這一劍?
帕拉斯 雅典娜,你安靜點,聽我這最後一番話……
雅典娜 帕拉斯……
帕拉斯 女神啊!我們相識不過才十年,我認識你時,你還是個六歲的小姑娘,和我這凡人的女兒無甚彆異。但你總歸是神,我尊崇你,高貴的雅典娜,每當你無染的體膚觸及到我,我是多麼感激自己擁有的完美體軀,我幸福,不就因為我這與你相應稱的女性青春?年輕的女神,即使我閉上眼睛,我的靈魂也能感覺到你擁抱我的愛的熱情。我高興嗬,我帕拉斯能在你女神的情愛中生長,又在女神的懷抱中滅亡……
雅典娜 帕拉斯,我去跟父神說,求他讓你和我一起永生。
帕拉斯 不!不!凡人是不可能獲得永生的,我沒有你女神的造化。可愛、天真的雅典娜,你看我的體血已凝固如鐵、不再流泄,我的魂兒將被普魯東拿去,我已看見冥河渡手的幻影在向我逼近,雅典娜,最後一次擁抱我呀!彆鬆手。我隻求你,在我死後,彆忘了我帕拉斯,我是你女神的忠誠伴侶,為了你,我棄置了生命,為了給這個世界上的女孩子保留一個光輝的源頭,有了你,她們的靈魂就不會黑暗;有了你,她們的青春就會被你的智慧完全照亮。雅典娜,彆忘了我……
雅典娜 我答應你,帕拉斯,從現在開始,我的名字前麵置上你的名,我不再是雅典娜,我智慧女神的全名是——帕拉斯·雅典娜!你聽到了嗎?帕拉斯……
帕拉斯 聽到了,我沒力氣了……雅典娜……
雅典娜 帕拉斯!帕拉斯!你的眼睛彆閉上嗬!……帕拉斯……嗚……
奧菲士 嗨!一意孤行的雅典娜,小妹妹,當你女友的靈軀橫倒在你眼前,你的眼淚可能像仙泉澆灌枯萎的花朵一樣讓她重新開放?悔之不及嗬,可憐的小女神……
夢卿攬住英韻,“你這家夥,這麼聰明,可怎麼了得!”在如此親近她的時刻,夢卿從英韻天真的臉上看到了京山頂上那種青翠鬆柏的色質——生命無損的健全之機能,和充分吸納鮮潔空氣的純淨精神,她知道這是一個最好的表達機會,為了她的由來已久的感動,她摟住英韻的頭,“你真教我妒羨相生!”
這天清晨,英韻尚在朦朧的睡境中,夢卿卻已醒得像頭急欲起跑的小鹿,她整理自己褶皺的睡衣,見英韻背朝她側向另一麵的睡態。
英韻被夢卿的動靜所擾,她睜開眼睛,轉過身,“你起來了?夢卿!”
“英韻,你冬天的時候,老喜歡往我懷裡鑽,可到了夏天,你就常常背對我,你倒蠻實用主義的。”
英韻眯著眼睛,一副沒睡醒的迷糊樣兒,“我怎麼沒覺得?”
夢卿點她的鼻子,“你還裝傻!”
英韻醒了,“夏天太熱,兩人粘在一塊,難受……”
夢卿拿起絹扇朝涼席上的英韻輕搖生風,“這下涼快了?”
她細語輕柔的樣兒使複蘇的英韻感動了,她真摯地叫了一聲,“夢卿!”
“哎!”夢卿歡喜地應道,她伏下身。
英韻毫不抗拒地接受著夢卿純潔雙手的擁抱,她的手柔軟溫暖,絕無威脅與汙穢感,貼靠在她的肌膚上,使她的身心舒適、潤澤。她閉起眼睛,享受夢卿纖柔雙臂的親撫,鼻子儘情吸納夢卿懷裡的溫馨,這就是未知的、或者已知的女性之愛吧!是最教人妥帖、最給她安穩的怡樂花園,像噴射的清泉晶瑩透明,沒有陰晦黑暗的摻雜。在她們兩額相抵、笑波微漾的年輕麵容上,由她們內心閃射而出的青春的輝光交織一起,夢卿的歡悅與英韻恬純的生命至情全都融化在這相愛的情境中。
晨光默默地灑在安靜了的她們的身上,英韻舔拭著自己的嘴唇,那上麵留有夢卿的□□的甜蜜。
“英韻。”
英韻沒有應聲,她在出神。
“你想什麼?”
英韻深深地呼吸,“你想什麼?夢卿。”
“你比我小兩個月呢,你需要我愛護的稚嫩……”
英韻看著夢卿,笑,“夢卿,你不完全是姐姐……”
“那我是什麼?”
英韻望著窗外熱烈的陽光,“你就是夢卿啊!”
“什麼意思?”
“夢卿就是親愛的夢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