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山茂密的樹林間,有一幢獨立的花園彆墅,被軍政府通緝的青力派頭領熊烈在此已經隱藏了半年多。這幢彆墅的主人是前外交部長的女兒、某外交官的遺孀——金燁,熊烈與這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有著外人不知的密切關係。
金燁是那種養尊處優的貴族女子,她的高官厚祿的父親與丈夫遺留給她雄厚的資財,年僅三旬、沒有子女的金燁在京城的上層社會以她的美貌、風儀吸引了眾多的貴族男女。因為她喜歡用藝術來充實生活,她把自己的家弄成了沙龍式的聚會場所。
熊烈也是慕金燁的美名前來沙龍作客認識了她,一開始金燁對這位家世顯赫的將門子弟抱以敷衍的態度,她對軍政府的專製本性可謂心知肚明。熊烈因長期與龍龑爭鬥心情惡劣,他很快就對善解人意的金燁產生好感與依賴。
熊烈不經常去金家,他總是避開眾人的眼目,而金燁也習慣了他的不速之秘訪,識人深透的金燁看出這位雄心勃勃的青年顯貴已把她當做情感的港灣。
在夜晚的兩人世界中,金燁穿著一套咖啡紅的衣裙,披留著中型的軟發,體態輕俏,舉止莊重,但又有些飄忽的誘人。她與熊烈低低地談著他們共同欣賞的某個作家,這樣的話題總讓熊烈想起英韻在《才子》上發表的精湛、深刻的評論文章。他發覺金燁與英韻完全不同,一個有過婚姻的女子遠比英韻這樣白紙一張的單純女孩理性、溫婉,金燁更能從容地麵對異性,她對男人表現了令熊烈感動的寬仁的理解力,但熊烈卻從中比較出英韻的超越她的性彆的拔萃的天賦。
熊烈經常通過他們的同誌——聖大校辦公室秘書戈戟拿到《才子》,英韻的詩劇《帕拉斯》發表後,金燁讀著其中優美的詞句讚歎不已。英韻是熊烈內心隱藏的腫塊,她讓他不適。他裝做不認識英韻,“戈戟說這個作者是個二十歲的女孩子。”
“是個女孩子寫的?”
“你看出點什麼來了?”
“這《帕拉斯》,純真,深情……好像有點女性間的愛吧!”
熊烈笑,“大概是受她同學的啟示。”
“你認識她?”
“不認識,但我知道她是米峰女朋友的同學,米峰的女朋友是聖大的校花,她們住一個寢室。”
“哦!這樣……”金燁明白了,但她並不見怪,“柯英韻的長相……”
“聽說她跟米峰的女朋友被稱為聖大的連璧童女。”
金燁更理解英韻的作品了,“那麼她們倆人很相配?”
熊烈掩飾自己的嫉妒,開玩笑,“你想認識她?”
“噢!聖大的才子可都是傲飛雲天,不下塵世的。”
熊烈深有同感,“大概隻有用炮彈才能把他們轟下地來!”
“哎喲!你怎麼這樣殺氣騰騰的?”
熊烈猛地想起夢卿第一次看見自己時所說的話,他內心一驚,難道他真的想殺人?
無論英韻如何不把他放在眼裡,熊烈在金燁那裡還是得到了他渴念的女性溫情,他把自己模擬成了家庭中的兄弟,這種感覺在他的嚴肅的軍人家裡是從來沒有的。
三月三日的第二夜,熊烈在昏迷中被送入鬆林路160號——金燁的彆墅,金燁的獨特身份使四處搜捕熊烈的軍警沒有貿然闖入她的宅邸,她在軍界還有一個高官親屬作她的庇護人。
金燁從自己的圈子裡找了一個可靠的醫生朋友,在她家裡為熊烈做了右眼的眼球摘除手術,嚴格的保密措施、精心的護理終使熊烈度過他生命的危難期。
手術後半個月,熊烈揭開了白色的紗布,他從鏡子裡看到了自己凹陷、殘缺的右眼,他失控了,一拳砸碎鏡麵,他的手背皮破血流,銳痛如割。他閉起左眼,不想再看見殘廢的自己。
金燁衝過來,緊緊擁住他低埋下來的頭,這顆決意結束軍政府的年輕政治家的堅質頭腦在她的胸懷裡不停顫抖,“你還是那個英氣勃發、誌欲興國的青力派頭領嗎?”
熊烈睜開左眼,他看見了,一身鮮藍色的衣裝的金燁,柔麗的雙眼向絕望的他傳來堅定的意念,“燁姐……”熊烈哽咽地抱住金燁勻美的身軀。
金燁的彆墅處於京山風景優美的南麵,槍傷初愈的熊烈現在僅以一隻眼睛視看窗外的景色,無論晴雲、綠葉還是彆墅的尖頂都讓他覺得十分淒涼,美好的事物對他還有多少意義?他哀痛的心無法知道。
金燁見他意誌消沉,便把熊烈喜愛的筆墨硯台拿到他跟前,慢慢的,擅長書法的熊烈開始用練字重新磨煉自己的意誌。他在綿白的紙上濃筆書寫了“龍”、“熊”兩字。
金燁在一旁欣賞,“你這龍字十分飽滿,有股衝天的豪氣,這熊字圓潤溫和,象是小獸的自撫。”
熊烈開心地笑了,這是他成為獨眼人以來第一次的笑。
金燁也笑,“寫得出這樣的字的阿烈是有希望的。”
八月的一天,戈戟來到了彆墅。
戈戟也是高官子弟,他原來隻是青力派的同情者,“桃日事件”後,他正式加入了青力派。戈戟告訴熊烈,趙麟選被降職,全登永誌得意滿在總理寶座上與龍家緊緊勾攀,而他的兄長熊燾已晉升為上將,掌握著僅次於龍龑的軍權。
熊烈想著熊燾單眼皮的眼睛向他瞄過來時,那種不可揣測的狡猾與自得,“還是他行嗬!”
戈戟皺著眉,“現在的龍家王朝象一張密結的網,很難找到它的破綻。”
熊烈冷笑了,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嫩雛兒,和熊燾相比,就象那個天真的創作《帕拉斯》的英韻,他和她真是同類?
“曆史會按照怎樣的軌道行進?天機在哪個未知的角落悄悄潛伏,等待我們去伸出改變曆史的果敢之手……”戈戟繼續說。
“隻有殺了龍龑!”熊烈咬牙道。
戈戟一驚,“你知道龍龑的自衛措施……”
“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
“這得物色一個非同一般的對象,而且又要計劃周密。”
熊烈冷冷地,“機會,戈戟,一切都在於機會,也就是天意,如果我能去擔當這個角色,我會十分快樂。”
戈戟抓住熊烈的手,“不!阿烈,你不能乾這事,新政權需要你。”
熊烈自嘲,“我天天躲在山裡,新政權什麼時候出來?”
晚上,熊烈在自己的房間,默默地拂拭著前年由D國某將軍贈送給他的最先進的pen式小手槍,他當時就愛不釋手。它外型是大號的MARK牌鋼筆,但擰開筆套,裡麵是圓柱的槍體,再把筆套往另一頭一套,就可以射擊了。這支pen熊烈從不示於人前,除了金燁,沒人知道這支pen。
金燁走了進來,她與熊烈象姐弟一樣,她關愛他,但從沒份外的舉動。熊烈有時在苦悶與衝動中,也會擁抱金燁,但他很能克製,他知道金燁給他的隻是友情,她畢竟比他年長八歲,他不敢放肆,姐姐就是姐姐。
“阿烈,又在玩你的pen了。”金燁坐到他跟前。
“嗯。”
金燁明白殘廢了的熊烈的複仇之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燁姐,龍龑一天活著,我就一天不能安生。”
金燁拿過黑色的pen,“真看不出來,這是支殺人的手槍。”
“哼!”熊烈笑,“我總覺得它是專為龍龑製造的。”
“誰會去使用呢?”
“我也不知道,這是改變我們這個軍政帝國的天賜武器,是複仇女神的尖銳矛戟,最終它由誰掌握,燁姐,隻有天知道。”
金燁不以為然,“刺殺是不明智的下策,而且不現實,那個去刺殺龍龑的英雄將被碎屍萬段。”
熊烈也不以為然,“燁姐,英雄總是死得其所,這就是他與凡人的區彆。”
九月,鐘長鳴也住進了彆墅,他是從外省潛入的。熊烈很高興,他又派人把躲在天洋的帥師傑叫回聖京。誰知帥師傑在途中被秘密警察捕獲,熊烈這才感到龍龑的捕殺之網疏而不漏地存在著。
熊烈沒有轉移,他相信官貴出身的青力派中沒有孬種,小帥不會出賣他們。然而到了十月的國慶,他聽到了令他震驚的消息,米峰被捕,帥師傑自殺於西郊監獄。
熊烈又陷入了可怕的低穀。白天,金燁在京城打探消息,熊烈與鐘長鳴在彆墅裡,兩人傻傻地坐在客廳,熊烈連平時嗜好的咖啡也沒心思喝了。時間在分分秒秒地流逝,他們十分清楚,在離他們彆墅數公裡外的西郊監獄內,米峰正承受著駭人的刑訊,而可悲的是,米峰根本不知道熊烈在什麼地方,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米峰對熊烈構不成任何威脅。
“沒想到帥師傑還是成了個軟骨頭,他倒沒有把你我供給西郊。”
熊烈覺得他的左眼也要看不見了,“西郊的酷刑是有名的,他隻供了米峰,還算對我們留情的。”
“米峰慘了,他又不是我們的人,太冤了!”鐘長鳴跌足大歎,“西郊那幫畜生真是名不虛傳呢。”
熊烈第一次感到自己在扮演可恥、虛怯的醜角,他能去西郊自首把兄弟一樣的米峰營救出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彆說金燁會阻攔他,他的不甘死滅的內心也不允許自己去投死,他的仇,他的政治理想,他全部的生命意義……怎能為了米峰一人就全然拋卻?
熊烈對鐘長鳴哀叫,“我們不該去米峰那兒呀!”
熊烈終於等來了最後的消息,那個比他的想象還要慘絕千百倍的凶訊。無辜的夢卿傾流的鮮血刺激得他的殘廢的右眼劇痛起來,他再度發起了高燒。
金燁隻得叫來了那個為熊烈動過手術的醫生,醫生給熊烈注射了鎮靜劑。
金燁與鐘長鳴陪守著熊烈,流不出眼淚的熊烈隻會用拳頭敲擊自身,鐘長鳴從未見熊烈如此失態過,“阿烈,你彆這樣!”
金燁用濕毛巾不停地敷貼熊烈的前額,“阿烈,鎮靜點,事情已經這樣,你再尋死覓活也沒用了。”
被強行鎮靜的熊烈緊緊抓住被子,他大口喘著氣,眼前是他兩年前在京山頂上為米峰、夢卿拍攝的合影,“這樣一對和美的情侶全毀在我的手上,夢卿是一個多好的女孩子,米峰一直愛她如命……天寶,你死的時候一定恨死我了!”熊烈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金燁幫他拭去不停湧溢的淚水,她的眼裡也是淚光閃爍,“阿烈……”
“燁姐……我還怎麼活下去?”熊烈痛苦地閉上眼睛。
第二天,熊烈一睜開眼,金燁還守在他身邊。
“燁姐……”
“你好些了?阿烈。”
“我怎麼還會好?”熊烈視線模糊,他昏睡已久的大腦漸漸被金燁的爍閃的目光點亮,他掙紮著站起身,徑直走向他最怕的鏡子。
“阿烈,你要乾什麼?”
熊烈無忌地盯著鏡中的自己,那隻凹陷、醜陋的右眼,他對他的瞎眼發著奇異的冷笑,他知道他的臉被永遠賦予了“醜”的含義,但從今天開始他又為它增加了一種更可怕的東西——雄性的殘忍。
“如果我不能象一頭龐大巨力的野熊去搗毀聖京城裡的那座龍宮,我就不是由主宰世界的雄激素所支配的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