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嵐穿著沾著英韻血跡的裙衫回到自己的父家,聖京西界太正路上的岑公館。
岑岩、岑崴緊跟在她身後,他們滿臉峻肅、一語不發。家裡的女傭見女主人神情恍惚、步履輕飄,連忙上去攙扶她。岑嵐看著女傭和善的臉,她聯想起中校那種冷酷的表情,茫茫生界為什麼讓她遇上那種人?
“我自己走。”
“阿嵐!”岑岩擦著汗,“你先好好休息一下。”他與岑崴隨著岑嵐走到二樓的房間門口,他們一路上沒聽到妹妹講過一句話,她隻是癱坐車上,半閉著眼睛。但從岑嵐染血的衣服上,兄弟倆明白英韻肯定情形不好,兩個男人不敢直問。
岑嵐打開房門,對哥哥們說了句,“彆讓人打擾我,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說完,便關上了門。
岑嵐站在梳妝台的明鏡前,她怔怔地看著鏡中那個穿著沾染女兒血跡衣服的女人。這個女人兩眼虛腫,雙唇枯裂,發髻散亂,她怎麼還活著回到自己的家裡?房間裡的掛鐘正走到四點四十分,僅僅相隔兩個小時,西郊監獄那間審訊室,灰色水泥地上伏臥於地的親愛的女兒……她經曆的是怎樣的、難以想象的現實?
她癱倒在綿軟的床上,兩眼直視淺藍色的天頂,舒宜的視覺立時牽引出她內心深處的倦乏,這種倦乏可以把她推向死的睡眠——永遠的睡眠。一陣陣巨痛撕扯她的身心,她撲在軟枕上,淚水象破堤的洪潮洶湧而出。她紛亂的頭腦死死映現審訊室裡的那一幕,那專為她設計的慘相,她不能表示任何的抗拒,隻有被迫接受,“西比亞女王扮演了我!”
在這個岑嵐以前的閨房裡,她想起已逝的母親、小珂,但最後還是停滯在英韻的麵影上,英韻的名字塗上了過於濃烈的鮮血,她受不了這種刺目的顏色。在小珂棄她而去的二十二年之後的今天,她又回到了那個可怖的臨界點,她好不容易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身處此境的岑嵐魂飛身外。
血腥的風暴被岑嵐帶回豪奢的岑宅,大廳裡,岑氏兄弟憂懼如焚地坐在沙發上。岑岩——岑家的頂梁柱,他默默地吸著煙,透過落地玻璃窗,望著庭院裡生機勃勃的花草樹木,這華貴的家園也有英韻應該享有的一份。這個外孫女,他們都知道,學業優秀,品行無疵,年僅二旬就以優美的詩劇《帕拉斯》在全國大學學術年會上榮獲文學類頭獎,連一向對小珂怨恨在心的岑崴也接受了她,可現在……
“嗨!如果四月裡,就把她接回家,也許情形就不是今天這樣的了。”岑岩又點了支煙,“可能嗎?我們又不是沒有做過。”
兩個多月前,正當仲春,英韻的祖母突然病故,英韻立即回海城奔喪。柯家的親屬謝絕岑家人來參加喪儀,他們決定英韻回京後,馬上接她回歸岑家。
那天下午,岑嵐、岑岩、岑崴及妻子梁敏他們四人,開著兩輛轎車,等在聖京火車站的出口處。
當臂纏黑紗、麵色蒼白的英韻無知地從他們車前走過,岑嵐衝出車門,“英韻!”
英韻一驚,她直看著岑嵐,卻說不出話。
“英韻,我是你媽媽呀!”岑嵐簡直要哭出來了。梁敏趕緊上前,“英韻,我們是來接你回家的,我是你舅媽。”
岑嵐走到英韻跟前,“我的信你看過了嗎?”她想摟抱女兒。
英韻回過神,她搖著頭,“不!不!你們彆這樣……”
“英韻!我是你二舅。”岑崴神氣地站到英韻麵前,他不信他們岑家會被英韻拒絕。
英韻看著風儀威挺的岑崴,阿奶就是為了避免與這些貴人接觸才去……
“英韻,我們早就認識了,我,我等了你二十多年……”岑嵐拉著英韻的胳膊,生怕她逃走似的。
英韻腦海裡回現著阿奶蒼老的遺容,她還屍骨未寒,自己就去享受……“不,不,”她開始掙脫。
岑嵐痛苦地叫她,“英韻,我是你媽媽!”
英韻淚水蒙上眼,“我知道,”她誠切地望著母親,她的手正捏在母親的掌心,“我很幸福,投了你的胎。但今天我不能跟你回去的,求你讓我調整一段時間,我現在心裡……”
岑岩開口了,“英韻,我是你大舅,跟我們回家吧!你阿奶會高興的。”
英韻為難的低下頭,梁敏握住英韻的手,“好孩子,我們可以尊重你的意願,但你必須給你母親一個時間的約定,她很愛你,一直沒有忘記你。”
岑嵐的眼淚掉了下來,英韻低低地,“等阿奶的靈期過完吧,她剛去世才八天……”
岑嵐點著頭,“好吧。”
英韻說,“我們可以通電話的。”
梁敏無奈地,“我們送你回校。”
英韻見他們這副居高臨下的架勢,生怕自己被強行帶到岑家,“不,我乘車回校。”
梁敏看出英韻對他們不相信,她拉住悲傷的岑嵐,岑嵐隻會叫,“英韻……”
“我們會見麵的。”英韻真誠的樣子,梁敏看了也歡喜不儘。
英韻最後給了母親一個歉意的笑,“原諒我。”
岑家的人們看著英韻年輕的身影消失在車來人往的馬路上,岑崴緊繃著臉,發火地,“跟她老子一個樣,也是匹行空的天馬!”
“哥!”岑崴的叫聲喚醒了回憶中的岑岩,“爸剛才打電話來問英韻的事。”
岑岩緊張了,“你怎麼說?”
“我說英韻情況還可以,和預想的差不多。爸聽了就放心了。”
“千萬彆讓父親再為這事煩心,他都七十多歲的人了。”
“我們岑家不知前世欠了他們柯家什麼債?”岑崴憤憤的。
“岑崴!”梁敏匆匆走進客廳,“小敏!”岑崴眼睛都亮了,他這個妻子也是出身望族。
“情況怎樣?”
梁敏搖頭,“很不好,阿嵐呢?”
岑崴歎氣,“一個人躲在房間裡,怎麼敲門都不開。”
梁敏表情肅重,“阿嵐今天肯定看到英韻的樣子了,我聽他們說,英韻被捕不久,就遭到刑訊了。”
岑崴愁怨地,“我就知道這小崽子要吃大苦頭。這不行,阿嵐受不了的。”
梁敏向樓梯口走去,“我去看看她!”
梁敏來到岑嵐的房門口,“阿嵐,我是梁敏,你開開門,好嗎?”她急切地敲著門。
撲伏在枕頭上、雙眼紅腫的岑嵐聽到二嫂脆亮的聲音,她坐起了身。
“阿嵐,不管出什麼事,你不能不開門呀!在這個家裡,我可是最了解你的,你連我都拒絕嗎?”
岑嵐踉蹌地跑到梳妝台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讓梁敏進來看看我的醜樣。”她走到門前,用力打開了門。
“阿嵐!”梁敏一眼看見岑嵐的模樣,呆了。
岑嵐的臉象個哭夠的孩子,沉重浮脹,“你看見了嗎?小敏。”
“你到底怎麼樣?”梁敏趕緊關上門,她扶岑嵐躺到一側的沙發上,梁敏什麼也沒問,她見岑嵐衣服上的血跡,“阿嵐,你去洗浴一下,天氣這麼熱。”
岑嵐在梁敏的陪伴下洗完澡,又坐到床頭,梁敏要把岑嵐換下來的衣服洗掉,岑嵐立即把它奪過來,放在床頭,“乾嗎?”
“我要永遠藏著它……”岑嵐的眼淚不停地落了下來。
梁敏輕撫岑嵐的肩頭,“阿嵐。”
當夜,梁敏睡在岑嵐身邊,岑嵐象個夢遊者一樣慢慢訴說,她戰戰兢兢地提到英韻的名字,西郊監獄,審訊室,那幾個冷酷的敵人,和留情的少尉……如果沒有梁敏的依偎傾聽,也許她會在這樣的敘述中發起瘋來。
梁敏豐腴、明朗的臉上透出血紅的暈雲,她被岑嵐的駭人經曆所震撼,她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這些畜生!”
沉默了許久,梁敏無奈地,“阿嵐,英韻殺了總統的獨生子,他們一定要報複她的,關在那裡麵的人皮肉之苦是難免的。”
“可是,我沒想到,我要去麵對這樣的現實嗬?英韻,一個人,現在不知怎麼樣了?”
“他們現在不會殺死她的。”
“不,你沒看到,那個中校,他對英韻恨不得立刻就把她……”
“我下午在娘家,他們告訴我,總統目前不會害死英韻,你放心,我們還可以再想辦法。”
岑嵐一聽總統,不由咬牙切齒,“吃人的惡狼,他們把英韻弄得這麼慘……”
“阿嵐……”
“小敏,我現在才明白英韻為什麼要去殺龍龑。”
“彆,阿嵐,你……”梁敏擔心岑嵐因為受刺激而變得過激。
“乾得出這種沒有人性的事的人怎麼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半夜,被疲乏的痛苦催眠了的岑嵐,合著的眼幕上竟又浮現出一片鮮紅的體血,她的心劇跳,渾身似熱血噴發的灼燒,她看見英韻用她完好的左手拉自己的衣角,她覺得那種令她哀傷的女兒的體溫,心裡欲隨她去死般,
“媽……媽……”英韻微弱的喚聲。
岑嵐對著那個時隱時現、萬分親切的麵容,“英韻,英韻……”
“阿嵐!阿嵐!”梁敏不停搖動夢中的岑嵐。
岑嵐淚痕猶存的眼睛睜開了,“你在做夢吧!”梁敏俯身看著她。
“我聽見英韻在叫我,她在叫我……左手拉著我的衣角……”岑嵐泣不成聲。
“阿嵐,彆這樣,這是夢中感應。”
岑嵐迷迷茫茫,“她也聽得到我的叫聲吧?”
“她會聽見的。”
“可我怎麼辦呢?”岑嵐伏在梁敏肩頭。
梁敏一陣窒息似的難受,麵對已臨滅頂之災的小姑,一向開朗的她也不禁淒然,她始終摟住她的肩,她想以這樣的姿態支撐不幸的岑嵐,“阿嵐,英韻現在還活著,在這個世界上,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為了她,你必須振作起來!”
岑嵐淚如雨下,“我等了她二十二年,可我等到的是什麼?我是再也不能複原的死絕了。”
梁敏眼裡掠過一絲光芒,好象一頭絕望的母獅,“阿嵐,我還是那句話,英韻還活著,她需要你,她隻需要你!”
岑嵐頹然看著一側,毫無反應。梁敏使勁搖著她的身體,“英韻還活著,你怎麼能去死?這地獄般的生境,你這個母親是要陪她到底的!”
岑嵐怔怔的,仍不作聲,梁敏痛惜難忍地一下子抱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