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六月仲夏,英韻回到阿奶身邊,開始她大學時代第一個暑假。
夢卿當時正跟她新認識的男朋友米峰走入戀愛的淺灘,她經常給英韻寫信,對她訴說漫長夏日的寂寞,戀愛的喜悅,她希望暑假早點結束,“我很想念你,英韻,離開你才發覺自己是這樣被你所吸引。”她還告訴英韻,才子社的同仁都在惦記她,巴克斯甚至抱怨英韻為什麼不是聖京人。
浸泡在海城暑熱裡的英韻天天捧著各色文學書籍和雜誌研讀,那時正好天洋市辛津大學文學係老教授魯百田評論T朝風流女詩人淩魚兒的文章發表在聖京著名文學刊物《文叢》上,其語詞之尖刻,用心之促狹,大有衛道士屠戮弱女子之雄風,憤懣的英韻細細琢磨了兩天,她大膽的用一種冷然不屑的口吻寫下同魯百田的商榷,文中恣意揮灑對魯教授男性霸權主義的單刀直入式的批評銳氣,當她的年輕鋒芒在《文叢》上毫不掩飾的表露出來後,魯百田立刻以學閥的霸道風格撰文和英韻對峙,英韻看到老學究的陳腐酸文後,馬上用秋風掃落葉的淩厲篇章毫不客氣的回擊,魯百田不知英韻是何方人士,隻覺這作者氣勢昂揚、質地內秀而狷傲,而最要命的是著作等身的魯百田突然感到自己的雄威被一個無名小卒給打崴了,這還了得魯百田使出陰招,他暗地派人調查英韻的來曆,這一查把聖大才子社給驚動了,朱丹他們這才知道遠在海城過暑假的英韻竟把文壇老將魯百田給得罪了,嗜好標新立異的朱丹簡直樂壞了,他立刻通知白朗、巴克斯準備給開學回京的英韻慶功洗塵,而魯百田得知和他以文作戰的對頭是聖大年僅十九歲的二年級女生時,不由惱羞交加的躲進書屋咬牙麵壁。
巴克斯迫不及待給英韻寫信,他祝賀英韻大戰魯百田,英韻知道巴克斯是急性子,故意逗他說“小菜一碟,敬奉老朽!”,朱丹喜滋滋的來信向英韻問候,然後對她提了大二年級的學習要求,他象個長者。白朗客氣的書信裡談的不是自己,而是可森,英韻從他的信裡看出可森似乎在惦念她。
可森的信最後一個到,大概他一直在猶豫,他的信平常中見真性情,英韻覺得可森的情感波動。她趕緊回信,平和地述說自己的暑期生活,她必須衝淡那快要到來的危險之愛。
可森不甘地來了第二封信,他總想從英韻那兒得到點情感回應。英韻其實很感激可森,他是才子社中對她幫助最大的人,但她的感激裡麵沒有愛戀的幻覺。英韻從懂事起就明白這個世界上的人不大可能相互關心,除非利益一致。她清醒地牢記,“冷酷的世間,冷漠、虛偽多於憐愛、珍惜。”跟可森相比,她更願意信賴夢卿。夢卿的女性情懷,即使可森這樣討女人喜歡的美男子都無法替代。英韻在第二封回信裡,語氣稍稍溫和了一些,她甚至向可森細述自己和魯百田的文鬥之事,但她心裡十分清楚,“男人跟女人有本質的不同,所謂的身體不同,靈魂也不同”。
英韻給可森的回信明玫看到了,她不知裡麵寫的什麼。更令她不快的,可森劇院裡的一個場記對明玫說,曾到劇院找可森的那個聖大女孩子“聰明又溫順”,明玫想英韻是孤傲不群的人,連她都對可森“溫順”,可想英韻對可森也是有點情意的。
開學了,英韻回到聖大,她和魯百田爭執的那些文章在《才子》上全部登出,英韻的出色文名在聖大更加儘人皆知了。
周末,才子社在朱丹家舉辦“月神沙龍”,晚會上,明玫風頭十足,她和白朗、巴克斯等男士翩躚起舞,夢卿十分收斂,她隻和可森對舞幾次。明玫注意到可森大部分時間都在陪英韻說話,一個溫和,一個恬寧,明玫暗怒。
第二天,可森陪英韻去聖京圖書館辦特級卡,沒能和明玫一起出去玩,於是,隔天就發生了明玫大鬨玉樓,英韻當眾受辱的惡性事件。
這天,可森一直悶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仆人叫他吃飯,他也不應。不知情的岑嵐來叫他,他才順從了。他發覺自己對美麗的女子有一種天然的依附性。明玫成為他的女友不就因為她的女性的嬌媚?
可森走向飯廳,赭色的地板上的光澤侵潤了他頹軟的大腦,他從來就生活在色質華貴的藝術氛圍裡,而走在他前麵的岑嵐是這一氛圍的核心。她是他愛慕的第一個女人。
和高貴的繼母相比,他的離夫棄子的生母在他腦子裡是“京華飯店”高等客房中彌漫著的異國香水味,暗紅色的指甲、嘴唇,他和那陌生、奇異、含淚女人一起顫抖的擁抱,他最終的抗拒與逃脫,“媽媽”這組詞僅僅屬於岑嵐。
然而,他的生母為他構築了真正的女性觀,他敵恨、畏懼卻又依賴女人。成長了的可森是在高中時認識明玫的,這位聖京城內數一數二的大珠寶商的千金嬌縱卻不無純情,可森如納卡蘇斯般的尊體慢慢馴順起來,他認可了她。
英韻的出現不在可森的預想中,他在國家戲劇院諸多女演員的青睞、追求、挑包圍下都不為所動,他可能已失去對女性的真正判斷力。今天,他得知明玫去聖大攻擊英韻,英韻又無情反擊明玫的消息,他頓時明白自己已經淪為女人愛情的犧牲品。“被人啃過的肉骨頭”,可森的心顫慄了,他難道不是個肋骨化成夏娃、體膚透浸過女人之愛的永恒亞當?
深夜,可森站在臥室的中央,眼神凝注,他品飲著紅葡萄酒,
“柯英韻,你寫得好,我缺少的不就是那雙至高無上的愛撫宇宙的男性之手……”他回想英韻對《禁色》男主角的評論,“那是驕子之手,而我已不是驕子……”他深呼吸,走到窗台,他看見窗玻璃上反照出的自己的俊美的臉,“擁有這樣的臉的人會不是驕子?”他撫索著自己的麵孔、黑發,他雙眼灼灼,“原來是這樣……”可森朝著玻璃窗中的自己慘笑了,他又成了六歲那年被媽媽遺棄的可憐男孩。他“啪”地關上電燈,一頭撲倒在床上。
明玫這一狠招對英韻絕對有效,英韻再也不去找可森,可森也羞於到聖大,他們倆人真的離裂了。
夢卿急著想挽回事態,但英韻堅決拒絕,她不會忘記明玫當眾羞辱她時,周圍同學的眼神,她從未這樣橫丟臉麵過。
那晚,夢卿撫摟著英韻,在她耳邊低低地安慰,“會過去的,英韻,沒關係,沒關係。”夢卿見英韻麵色青峻,一言不發,不由去吻她,“你彆這樣,英韻,你說話呀。你實在難受,就在我身邊哭一場,沒人會聽見,這兒隻有我。”
英韻緊咬嘴唇,她沒有哭,她的頭久久地伏在夢卿的胸口,她聽著夢卿的心跳,那心跳和自己有多麼一致。
“英韻。”夢卿撫摩著英韻的頭發,仿佛為她平撫傷痛。好久她才聽到英韻在她心口低低地說,“女人怎麼比男人還要壞!”
夢卿一驚,她一下子抱住女友,她實在為英韻的話感到遺憾。
“明玫,你怎麼會對柯英韻做這事?你有沒有搞錯嗬?”岑嵐知道英韻受屈辱後,急忙找明玫,明玫因遭到可森冷落也十分困窘。
“媽!”明玫知道現在隻有岑嵐才能救她,“你不曉得,柯英韻這人很難捉摸,彆看她斯文、聰明,其實她在不知不覺釣彆人上鉤。”
岑嵐看著明玫,想到英韻突然遭此橫禍,她心碎了,“你憑什麼這麼說她?”
“她經常和可森在一起,但又不露聲色,我看她這是出於外地中層家庭出身的女孩子的精明。”
明玫是聖京本地人,而且又是聖京頭等珠寶富商的漂亮獨生女,她內心那種對外地人的輕蔑幾乎與生俱來。單純的英韻哪知道首都人對外地人的公然鄙夷?
“明玫,這是你的個人偏見!”岑嵐抑製心頭對明玫的厭惡,“可森已把英韻在暑期裡寫給他的信全給我看過,我看不出她對可森有什麼彆的用心,真的,你不信,可以去看那兩封信,裡麵一點男女之愛都沒有,你太多心了。”
明玫一聽倒有些放心,她現在最擔心可森,“是嗎?我總覺得這個女孩非同一般……”
“她不會來跟你搶奪可森的,她不是徹底向你坦白了嗎?”岑嵐的話不無鋒刃,她相信自己的女兒不會那麼卑下。
明玫想起英韻的那句回擊,她臉紅了,其實她遠比一身無染的英韻虛弱,乾乾淨淨的柯英韻會要已是她男人的可森嗎?明玫低下頭,“媽,可森那兒,我怎麼辦?”
岑嵐歎氣了,“你這是給自己出難題。可森那兒,我已跟他談過,我讓他出去一段時間,散散心。你去跟他好好談談,他會原諒你的。”
明玫走進可森的房間,可森穿著一身深黑色的燈心絨衣褲,整張臉顯得更白,而倚在沙發上的挺拔身姿也更能惹動明玫的情思。“可森,媽跟我說了,你要去外地散心,讓我陪你去吧!”
可森毫無動靜,明玫坐到他身邊,“可森,對不起,我做得太過分,可我是為了我們……”
可森冷冷地看她,明玫說不下去了。他的氣憤已平息,他現在隻覺得窩囊,這個一向在女孩們中間所向披靡的美男子,這次是破天荒的被女孩子糟蹋掉了。他低著頭,明玫的所謂愛情不過是對他的男色的獨霸占用,這種頗具殺傷力的愛情他實在是不能容忍。
“可森……”明玫幾乎在哀懇了。
“我明天去J省。”他終於開口了,J省是他的祖籍,緊鄰聖京。
明玫臉色暗淡,“去多久?”
“不知道。”可森的內心被女孩們弄得傷痛不已,他什麼時候能緩過來?他心頭長久隱藏的對於女性的厭惡百倍地湧了上來,如果他是一個冰清玉潔的童男子,他就會立即叫眼前這個富家千金滾出自己的房間。
“我累了,想睡一會。”
明玫聽到可森的逐客令,兩眼一紅,她帶著哭音,不顧一切地撫抱住可森,“可森,求你彆這樣對我,我不能離開你。”
可森的雙眼一陣黑懵,“完了”,就是這個女孩的胸懷遮擋了他的未來,他沒有彆的可能了,柯英韻說的那麼絕情,而自己對她那麼溫情,在明玫懷裡掙紮的可森更感到英韻的難以迄及,“隻有拒絕我,才是理解我。”
可森掙脫開明玫的懷抱,“讓我安靜一會兒,可以吧!”
明玫隻得離開可森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可森獨自一人登上前往J省的列車,迎麵而來的疾風吹得他的臉生疼,“吹吧!把積壓心頭的陰霾全都吹散,我要逃!我要跑!遠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森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此刻,他才感到真正屈辱他的不是明玫,而是由他一手提攜的聖大女才子——柯英韻。這個忘恩負義的……她平時待他不是很不錯的嗎?她難道不是昧著良心說那樣絕情的話?為了她的女孩子的尊嚴。難道我這個男人就可以不要尊嚴了?原來她是要臉勝於一切的虛偽……可是一個被人看作不要臉的女孩還怎麼活下去?可森覺得這又不能全怪英韻,他和英韻都是明玫的受害者,然而明玫難道不是自己的受害者?明玫和英韻都是為了保護自身的利益……“天哪!我這輩子注定難逃女性的網羅!”原來老天對美男也沒安好心。
岑嵐打電話給夢卿,想見見英韻。夢卿告訴她,英韻已不想跟嚴家的任何人來往,岑嵐知道事態嚴重,她打聽到英韻禮拜天上午去聖京圖書館,便驅車等在圖書館門前的湘華路上。
岑嵐在車上等了數小時,臨近中午,她終於看見女兒的身影。
英韻這天穿著的仍是觀看《紅桑果》時穿的淺咖啡色的燈心絨,她挾著書本向車站走來,身姿亭勻,是她這個年紀的女孩應有的好看模樣。“小珂,你一點也沒說錯,咱們倆生的孩子一定是才貌雙全的。”岑嵐打開了車門,“英韻。”
毫無準備的英韻一驚,見是岑夫人,她的雙眉微蹙,岑嵐看見了這個再熟悉不過的柯珂的情態,她忙說,“我很冒昧,柯小姐,但我必須和你談談。”
“岑夫人,你是不是要談嚴可森的事?”英韻明顯受了刺激。
“是的,英韻,有些事我應該向你解釋,因為我是可森的母親,他出了事,我有責任幫他解決。”
英韻低著頭,“謝謝你的好意,岑夫人,這件事在我心中已結束了,我不想再提它。”
岑嵐心“咯噔”一下,“不!你不該這樣,我知道這事很傷你自尊,但你至少應該聽我說句話,我這人是通情達理的,處事會讓你覺得公允。”
英韻麵對岑嵐希望的眼神,她臉紅了,“對不起,夫人,我們去哪兒談?”
岑嵐笑了,這才象她心愛的孩子,“坐我的車,我送你回校。”
“謝謝你,夫人。”
岑嵐坐到了駕駛座位上,英韻則坐在她的身邊。她是第一次乘坐這樣高級的小轎車,車內一塵不染,她想夫人對她如此關心,莫非看中自己……不,她是可森的繼母,英韻愁眉不展。
岑嵐見英韻坐到身邊,一種完璧歸趙的自足感在心頭升起。她啟動了車子。
“我很抱歉,讓你一個女孩兒家遭受這樣的衝擊。”岑嵐熟練地開著車。英韻沒出聲。
“這事是明玫太多疑,她的做法很不明智,我已經批評過她。她那個千金小姐的脾氣一來,連可森都對她沒辦法。”
英韻想她發脾氣,我就該受侮辱?
“她那樣做對她自己也沒好處,可森都不理她了。”
“夫人,這事我不能說我完全沒有責任,可森待我好,我當然也要回報他的,可按照馬小姐的意思,我好象連跟可森交往都不行了,她非得讓我死了這條心,那我隻能跟可森絕交了。我也教她死了這條心。”
岑嵐看著女兒孩子氣的表情,歡喜地笑了,“英韻,我不否定你的選擇,處在你的位置上,也許這是最好的自衛方式。”
岑嵐的讚許使英韻鬆了口氣,她這次實在是氣壞了。“我還真沒想過,要跟哪個女的搶同一個男人。那麼難看的事,這不是坍女的台啊!”
岑嵐笑,“你沒戀愛過,不知道吃醋的酸味。你是個聰明孩子,千萬彆把這事放在心上。”
英韻望向窗外,“夫人,我被馬明玫弄得很不開心,不過這事已經過去了,謝謝你的好心勸慰。”
岑嵐試探女兒,“你還有你自己的未來,以後要是我繼續對你關注,你會拒絕嗎?”
“夫人,我是平民家的孩子,你和馬小姐是貴族……”
“不對,英韻,你將來事業有成,就會勝過明玫,我喜歡象你這樣漂亮聰明的女孩子。如果我有一個在聖大讀書的好女兒,我會天天開車接送她。”岑嵐的表意已經很直率了。
英韻怦然心動,夫人對自己真有好感?她看向岑嵐。
岑嵐感受到女兒的目光,她自信她的風韻猶存的婦性之美,“我美嗎?”
英韻紅了臉,她輕輕地,“是的。”
“我不喜歡他人的恭維,但你的恭維我接受。”
英韻的目光純誠了許多,她在無知中接受著母親的情分,這種天然的緣係以心靈的密碼組構成了母女之心語。
“學校裡,沒人為難你吧?”
“嗯。”
“夢卿她待你很不錯,這事還是她來告訴我的。”
“這次要是沒有她,我一個人還不知怎麼熬過來呢!”
“夢卿是個好女孩,你能跟她友愛相伴四年,也算是福分了。”
車子停在聖大門口,那塊引得無數學子競折腰的“聖京大學”校匾高懸校門。
“我到了,夫人。”
“英韻”岑嵐在英韻走出車子前握住女兒的手,兩人相互凝視著,“繼續努力吧,好孩子,我會關注你……”
英韻在關上車門時,微微鞠躬,“夫人,我一定努力。再見。”
英韻走向校門,岑嵐楞在車座上。英韻回了次頭,朝她揮揮手,岑嵐趕緊回應,向英韻招招手。挾著書本的女兒消失在聖大校園內。
岑嵐很難過,不,她太幸福了,一股源自天廷的純淨泉流湧上心來,她不禁叫起情人的名字,“珂珂,謝謝你,把世界上最好的寶貝賜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