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韻象被遺忘了,她孤零地寄存在獄室,警察有幾天沒提審她,遭受刑傷行動不便的她隻能在靜默中反複體味軀體的傷痛。下一次審訊不知在什麼時候,那會是怎樣的下一次?英韻咬緊牙根,那種深入肌骨的痛感,沒有人性的殘害,她一個孤立無助、書生意氣的女孩怎能長期經受?她難道不是一個單純的孩子?無論是情感的動激,還是敵恨的怒狂,她終是沒能用理性支配自己。
英韻仰視天頂,是無堅不摧、無往不勝的仇恨才讓她處於現在這個位置,然而,她的眼睛和夢卿臨終的眼所見的有何不同?夢卿雖不是英韻的最初與全部,但她卻是她意想不到的終結。如果英韻沒有循著夢卿的命線運行,她怎會墮入“西郊監獄”這個虎狼之地橫遭吞噬?
十八歲的英韻由表兄尹君陪護著來到首都——聖京,她沒讓阿奶失望,終於如願以償地考入她父親的母校——聖京大學。
聖大處於聖京西部鄰郊地區,他們乘車趕到大學門口,就有年輕的學生熱情地圍上來,英韻的行李被拿到校內停著的車子裡,一個穿著白襯衫、形象帥氣的男生走到英韻和尹君身邊,“上車吧,同學,你們哪個是……?”
“她是!”尹君指著英韻,
“你什麼係?”
英韻回答,“國語係。”
“咱們一個學院呢!我三年級。我叫任義,是校學生會主席。這輛車會把你們直接送到玉樓。”
不一會,英韻、尹君隨著校車進入聖大校園,這所國內第一流的文科大學不僅是知識的殿堂,也是一座美麗的花園,綠樹成蔭、花草遍地,校徑通達、潔淨,人臨其境時,自由、鮮美的空氣迎麵而來。當車子開過一個清澄、寬展的湖泊,任義高興地,“這就是留英湖!聖大的象征。”
過了留英湖,女生宿舍——玉樓,一座灰白色的四層大樓出現在眼前,它位於留英湖的北麵,樓的四周全是蒼翠的樹木與寬闊的草坪。離它最近的是校務樓,因為其磚牆呈暗青色,又是聖大各院校頭頭的聚集地,所以被戲稱為“青宮”。
英韻與尹君、任義他們一起從車上下來,玉樓門口立即迎上來幾個女生,“你是哪個係的?”
英韻拿出通知單,“柯英韻,你就是國語取得本年級最高分的柯英韻!”
英韻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她尷尬的不知說什麼好,尹君卻喜上眉梢,“是的,她就是柯英韻。”任義連連點頭,“好孩子,是個好孩子!”
英韻走進了玉樓,她所住的七室離盥洗室最遠,他們經過六室門口時,裡麵出來兩個女生,“小柯,這是你的同班同學。”任義介紹,英韻點頭示意。瞧這兩位學友,那個眉目纖細、似古代仕女的自稱“居嶺”,另一個麵目粗獷、眼大唇厚的叫“於聞光”。
“裴夢卿在嗎?”
“她去小賣部了。”居嶺她們領著英韻來到七室。
英韻的床緊鄰南窗,床前並列著兩張赭紅色的寫字台,她的床對麵是另一個女生的床位,英韻看見,紋帳敞著的床上,一隻繡著嬌憨女娃的漂亮枕頭,枕頭下疊著一條柔軟的薄毯,潤澤的草席上放了一本《聖京大學學生手冊》,主人不知何處去,但英韻已領略到這位女室友的芳菲氣息,隻是人與物到底能否真正相符?難道自己就跟這樣的嬌小姐如親似眷相對四年?
居嶺說,“這是裴夢卿的床鋪,她和我們同班,聖京人,剛出去買東西。”
任義把英韻的行李放入壁櫥,尹君見英韻的木板床潔淨嶄新,“天氣還熱,就先鋪一層席子吧。”
居嶺羨慕地看著他們,英韻怕她誤會,“這是我表兄,他送我來的。”
“你們還沒吃飯吧?食堂已經關門……”
“我們帶著乾糧。”
“你們用裴夢卿的熱水瓶好了。”
英韻拿出自己的茶杯,任義說,“小柯,你們忙吧,我還要去門口接新生,再見,尹表兄。”任義走後,居嶺、於聞光也走了,七室裡隻剩下英韻、尹君,倆人一起吃著餅乾。
尹君背對著門坐在橙色的木椅子上,英韻坐在自己的床邊,她望向窗外,因為是底樓,眼前即與綠色的樹草直麵相對,透過樓房外圍的木柵欄,她看見著名的留英湖,寬展,清澄,平波微漾,“這湖永遠不會有狂浪凶濤。”英韻心想,“此地甚佳!”
尹君在一旁也感慨係之,“你真是如臨福地嗬!讓如此優美的情境浸潤四年。”
微風輕拂而來,他們沐浴在生活的明麗陽光中,室內一片靜寂。此時,一個年輕的姑娘出現在七室的門口,她手裡捧著袋東西,見屋裡坐著兩個陌生的男女青年,一時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
英韻喝水時不經意側過臉,一眼看見門口佇立的姑娘,她嚇了一跳。眼前這個身著白襯衣、外罩一件淺紅色短夾、下著一條墨綠色裙子的女孩,——英韻不能不稱之為佳人。她不用對方介紹就已從其勻美、嬌柔的軀身上讀出“裴夢卿”這個芳名的確切含義了,她相信除了這個姑娘以外,就沒有什麼人可稱之為“裴夢卿”了。英韻凝滯的眼神使尹君轉過了臉,他也立刻被對方的美麗給震驚了。
夢卿與英韻四目相對,英韻的眉毛不自覺地微蹙,其顯露的年輕、才智的光輝與堅質的銳氣如利刃刺痛了夢卿的眼睛。夢卿的心海掠過一道動激的波浪,她和自己想象的差不離。她忍不住脫口說道,“你就是柯英韻吧?我叫裴夢卿。”夢卿的臉上漾起一層快樂的輕波,她慢慢地走向他們。
午後的陽光隨著夢卿的靠近而更加耀亮起來,英韻站起身,“就是這位,在床頭夜夜枕著嬌娃入眠的俏美女生,我並沒猜錯,她就是這麼一種可意的人兒,哦!她能入住玉樓,肯定還是一個聰明異常的女孩。”
夢卿見英韻與尹君都呆看著她,說不出一句話,她忍俊不禁,“怎麼,我臉上有什麼怪物存在?”
尹君首先反應過來,“沒有,沒有。”
夢卿走到桌前,把紙袋放到台麵,英韻看見裡麵是鮮嫩的香蕉。夢卿坦然一笑,“你不必吃驚,咱們以後天天見麵,朝夕相處,你早晚會把我的臉看得象教科書一樣的乏味。”
夢卿的目光象她的臉兒一樣融合著蜜意,“我就是柯英韻。”英韻開口了,向夢卿這樣的美女生介紹自己,她有點虛弱感。
“你們坐呀!這麼站著累嗎!”
夢卿的眼睛靈動地閃爍,英韻低著頭不知如何麵對,夢卿拿出香蕉,“嘗嘗吧,它很甜,你們一定會喜歡的。”
尹君接過夢卿遞來的香蕉,“我是英韻的表兄,我叫尹君。”他咬了一口香蕉,讚道,“真甜!裴小姐,你一來就給我們嘗甜頭,這甜頭可太令人難忘了。”
“你們是第一次來聖京?”
尹君說,“英韻是第一次,我以前來遊玩過一次。”
“聖京是古都。沒有你們海城洋派。”
“她連我是海城人都知道。”英韻想自己人還未到已被人傳聞,她有些不安。
“尹表哥,你們在這兒可有親戚?”
“沒有,今晚我要乘京海線回去。”
“啊?你今晚就走,太累了……”
“不要緊,我是臥鋪,車票預訂的。”
夢卿搖頭,“你票也買好了,可惜,我倒可以為你想辦法。”
英韻解釋,“他是複興大學的畢業生,剛剛考取公費留學生,下個禮拜就要去F國了,時間很緊。”
夢卿眼睛一亮,“是嗎?你們家的孩子可都聰明過人呢!複興也是一流大學,不過,它是理科的……”
尹君笑,“跟和尚廟差不離,裴小姐不會喜歡的。”
“尹表哥是學什麼的?”夢卿欽佩地。
“化學。”
“裴夢卿,都幾點啦?你怎麼忘了?”任義突然出現在門口。
“喲!兩點了,對不起,任義,我跟柯英韻他們談話……哦!英韻,尹表哥,學生會要我去參加迎接新學期的組織活動,因為我是本地生,上個禮拜就來報到了,一直被學生會象拉差一樣……”
“嗬!誰敢把你這個嬌小姐當差夫拉呀?”任義指著夢卿。
英韻笑道,“任義,你們學生會要不要我這個外地生?”
任義連忙搖手,“你今天剛來,休息幾天再說。”
夢卿轉動身子,“英韻,尹表哥,你們好好休息一下,”她指著自己的床,“英韻,你睡我的床,晚上五點,我帶你們去學生食堂吃飯。你們可要等我啊!”
夢卿和任義走了,英韻依照夢卿的叮囑睡到她的床上,自己的床讓給尹君。她望著帳頂上貼著的“阿福娃”剪紙,不到半天,聖大給予她兩個美的象征——平闊的留英湖,恬美的裴夢卿,她將在這兩個自然與人的靈瑞的陪伴下度過她學生時代的頂峰時段?她有種不安的波動感,夢卿的身影總是在她閉合的眼前晃動,她的心則象留英湖水輕輕漾起美麗的波紋。
“英韻,快三點半了……”
英韻睜開眼,尹君已收拾好背包,“咱們去看看聖大校園,然後到外麵吃一頓晚飯,算是你送我,也是我送你。”
“夢卿不是要陪我們吃飯嗎?”
“我的小表妹,我現在能停留聖京的時間僅四個多小時,連聖大都逛不過來,裴小姐那兒就請你代我謝罪了。”
英韻隻得給夢卿留了張字條,說明緣由後,便與尹君離開七室。
尹君與英韻一起走出聖京火車站附近的“聖戰飯店”,暮色已降,“六點了,英韻,你回校吧。”
“君哥,我再等一會兒。”
尹君看著英韻,這個從小和自己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妹,她年輕的容顏裡依然有著最初的稚真與純潔,“英韻,我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知道我們這個國家不適於我這類知識分子的發展,我討厭軍政,咳!不說了,你更不喜歡政治。”
英韻無所謂地笑笑,“君哥,你就按你的計劃去做,留在F國當你的純粹的化學家,隻是,可千萬不要被軍火商和暴政者給控製嗬!”
“F國是科學家的天堂,我喜歡科學,就象你喜歡文學一樣。”
“我可以用幻想實現不可能,這是文學的幸福。不過,君哥,我們都遠離海城,姑媽和阿奶會想念咱們,想想她們真是可憐呢。這次我來聖大前,跟阿奶提都不提我媽的事,如果我表現出回歸母家的願念,阿奶一定會傷心,一切還是順其自然算了。”
“英韻!”尹君憐惜地叫了一聲,“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很苦,很孤獨,你是為了你媽媽才……”
“君哥,這麼多年我都熬過來了,我早已習慣了。”
英韻歎了口氣,她與尹君已走到火車站的人口處,尹君緊握一下背包,突然從嘴裡迸出一句,“裴夢卿可以做你的朋友,英韻,好好與她結交!”
這句話擊中她的心,她不由自主應道,“哎!”
“阿奶有我父母照顧,你在聖大安心讀書,有什麼難處寫信告訴我,我會儘力幫助你的。”
尹君的手輕撫了一下英韻的肩頭,“回去吧,英韻,……”
英韻停住腳步,“再見了,君哥。”
尹君不忍地握住英韻的手,“好英韻,你媽媽一定會接你回家的。等我歸來時,我看到的是一個一切如願的幸福孩子。”
“謝謝。君哥,我儘力而為吧。”英韻轉身,沒再回頭地走出火車站。
尹君無奈地進了候車大廳。
英韻默默地坐在回校的車上,夏末微風拂起她無限的離情,與君哥,阿奶,最難忍的是她從未相識的媽媽。疾馳的車子讓她感到巨大的推動力,她不是聖京的陌生來客,她是從這兒根生出來——這是她的故土,這片故土第一次接受到她的孩子的稚純聲音,
“媽媽,我終於來到了你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