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城靠近盛京,往來的各國使臣和商隊絡繹不絕,所以這裡較之其他城的驛站更加寬廣和精致。容納長公主浩浩蕩蕩的和親隊伍並不會擁擠。
代替祛寒薑湯的是濃烈辛辣的美酒,公主府的護衛隊和和親儀仗隊都坐下吃著豐盛的晚宴,席間尋春流轉在各桌之間,一會兒給喊著大家舉杯,一會兒又去一杯杯地敬酒,盞酒杯轉之間不少侍衛已經喝的趴在桌上,搖都搖不醒。
梅聚雪這邊卻顧不上去叮囑士兵們少飲酒,他被付天衣一筷子接著一筷子的動作按得起不了身。
“付女使,嘶——不用如此照顧本官,嘶——本官已經食飽矣”梅聚雪擒袖拭著額角的汗珠,手中的茶水沒有放下過,一邊喝茶水一邊挪轉自己的碗碟,倉惶擋著避開付天衣夾菜的手。
付天衣繞開他阻擋的手背,輕巧地奪過他手裡的杯子,滿上遞給梅聚雪。
“梅大人冒雪趕路辛苦,這都是驛站特意為大家祛寒準備的。要是染了風寒明日趕路可就耽誤了。”
梅聚雪接過杯盞就急忙靠在嘴巴要飲下,卻被辛辣的味道一下嗆到。
“咳咳!咳——怎麼是酒!咳咳——”
看著對麵的人臉漲得像是豬肝一樣,單薄消瘦的肩膀在劇烈的咳嗽下仿佛要散架,付天衣狡黠地笑了。
沒有給重新換上茶水,付天衣隻是單手托腮定定漠視著他,不緊不慢的道:“哦?是嗎?可能是小二將茶壺和酒壺放反了吧~嗬嗬......梅大人雖出身江南,來盛京卻也已十幾春秋,竟還未習慣盛京喜辛的口味?梅大人還真是......堅守本心的人呐。”
梅聚雪沒有餘力去回得付天衣的話,隻是顫抖著給自己一直倒著茶水拚命喝著,故而也沒有看到付天衣越來越冷的眼神。
沒有再理會梅聚雪,付天衣轉身朝樓上走去,跨過長廊,推開儘頭最安靜那間屋子的房門。
熏香嫋嫋,載著檀木和新茶的香味環在屋內,付天衣剛才在樓下煩躁的心跳在香氣的傾襲中平複下來,放低眉眼,柔和的身姿像是收起尖刺的刺蝟。
長公主放下手中的書卷,抬起淺淺笑臉朝她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
左手接過長公主遞到嘴邊的糕點,撚帕抬右手替她拭去唇邊的碎渣。
“鶴城的糕點可合公主的胃口?”
“你慣是會買吃食的,明日出發前再差人去買一些吧,越往南下就越少見了。”看著長公主平靜地說出吃不到了,付天衣剛剛平靜下去的心思又活絡起來。
趙瓊是大熠長公主,母妃是前朝大將軍的長女許氏。許氏是趙廣還未稱帝前就相處數年的結發妻子。
趙瓊之下有七個皇子和四個公主。
大皇子趙瑞與趙瓊是同年一尾一頭所生,因著是嫡長子且為皇後所出,自誕生落地就被立為太子,兒時趙瓊最喜歡這第一個弟弟,時常帶著他在花園玩耍;
二皇子趙瑛與三皇子趙璋都在賢妃宮下,不同的是,二皇子是賢妃所出卻殞命在年僅七歲,現今十九的三皇子是二皇子沒了後太後過給賢妃的,其生母據說是賢妃母族的一個庶女,卻不知為何沒有被皇帝給任何封號;
四皇子趙琢年紀雖僅僅十七,卻是幾個皇子中唯一已經有了封地的,在江南駐守遠離盛京;五皇子趙珩生性怯懦,自小在太學就資質平平,其母妃也是個不受寵的寒門女子,十五年來受儘宮裡人的譏諷;而六皇子和七皇子皆還是牙牙學語的稚子。
至於公主,除了長公主趙瓊年紀稍長,其餘三個公主皆還未及笄。
作為皇帝趙廣的第一個孩子,趙瓊一出生就被立為長公主,寒冬時節該是霜凍土結,那一年的冬天卻不似以往那般苦寒,開春耕種也順利萬分,皇帝大喜說是他的長女為他帶來了開國之後的第一個瑞兆,當即給趙瓊加封為瓊霞公主,寓意為大熠帶來像朝霞一樣光明的未來。
自那時起,趙瓊就是大熠最尊貴的公主,獨一無二的長公主。
直到她十五歲那年,一紙上書打碎了蜜糖編織的盈籃。
新科探花郎跪在皇宮前高舉千名學子雋名的《十載書》,隻為請皇帝收回封他為長公主駙馬的聖旨,她才徹底明白,她隻是一個公主,一個可以隨時被賜婚,隨時被和親的公主,她沒有選擇的權利。
“十隍來信,城中糧米已漲至以往五倍價格,附近山匪團夥愈發壯大,城中流民於街道四處可見,城門緊閉不允進出。我們的人押運的糧進不去。”付天衣放下糕點,向趙瓊彙報十隍的局勢。
趙瓊的眉蹙成黛山,翹睫撲閃,微怒的聲線不似平日裡的親和溫潤:“不允進出?!他葛明德還真是在十隍做起皇帝來了!葛太後在盛京做的還不夠他葛家享受的?!”
“我們在十隍城中囤積的餘糧施粥,支撐不了許久。葛家的米莊收了其他小糧鋪的餘糧,我們無糧可買。現在的餘糧隻能再維持十二三日。我們需要加快抵達鹽城,這把火必須快速燒起來,十隍的老鼠才會自己跑出來。”
“……阿回,明日梅聚雪與我同乘,我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無暇起疑。我會儘力拖著他,你去做你要做的便是。”趙瓊拉過付天衣的手握緊,像是包裹住她不安的心。
付天衣點點頭,她們籌謀多年,為的不是向誰討個公道。想做的事情太多,要忍耐的也會很多。
“公主放心,我已交代照梨,她會打好掩護的。明日大部隊出發,我於隊尾隱入城側山林,公主抵下一城之前,我定會回來。”
二人默契一笑,都期待著下一步棋的落定,棋局會拉進來越來越多的人,每一顆棋子都由不得後悔。
天光大亮,寬敞的驛站行道前卻不是整肅的行軍,七七八八的衛兵拉胯聳肩地列隊,完全湊不出個像樣子的隊伍。
梅聚雪看著公主府的隨行侍衛整整齊齊、嚴陣以待,而自己帶來的和親儀仗隊卻像是走石打過的落水鴨群,七零八落沒個隊伍。
他氣不打一處來,臉上臊得慌,酡紅臉拖著沉重的官袍直直跑去士兵宿房,想要把他們一個一個罵醒來列隊。
其實這樣的算不得奇怪,此次禮部的和親儀仗隊是從各世家自家的護衛隊裡抽選的,世家護衛武力參差不齊,而且出自各家,互相也不服管,一整個隊伍就是一盤散沙;而公主府的侍衛多少經年來都隻效忠公主,又都是付天衣親自挑選的,都是忠心又武力高的,行動力自是沒話說。
照梨找到梅聚雪的時候,他正在對床榻上一個個叫不起來的人左一個“成何體統”右一個“該當何罪”,可是沒人能回應他。
尋春雖然性子單純,平日裡又咋咋呼呼,但是她有個彆人都比不得的自豪之處。那就是她特彆能喝酒!
和照梨不同,尋春不是家生子,她是在酒坊中長大的,自小就會釀酒,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酒缸裡泡大的”,她還沒遇到過不被她喝趴下的呢!
照梨看著氣急敗壞的梅大人,暗自搖頭,你說這種人怎麼配得上長公主殿下呢?我看那樁婚事沒成正好。
“咳,梅大人,公主舊疾複發,恐是昨日寒氣入體給誘發的。公主聽聞名貫大熠的神醫‘添星子’如今正在鹽城,想著去求診,也免得到了南越儀態不端,有損國容。”照梨徐徐的說著,唯獨在“舊疾”二字上咬了重音。
“舊疾?公主何時落下病根,竟到如今還會複發?”看著梅聚雪可謂是一派天真的樣子,照梨突然很理解為什麼付天衣要揍他。因為她現在也想。
“公主舊疾多年,乃是十二年前落下的。”照梨沒有多言,單單“十二年前”的字眼就夠讓梅聚雪自行編排。
梅聚雪一怔,臉色漸漸暗淡,他的手摩挲這衣角,捏緊又放下,張口吸了幾息氣又咽下,閉了閉眼。
“……公主……公主她,她如今身體如何?”
等的就是這句話。
“唉……公主她,梅大人還是隨我去看看吧?”
看照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梅聚雪顯得有些焦急,緊跟著照梨去了趙瓊的馬車。
“長公主殿下,微臣冒犯,鬥膽求見長公主殿下。”
梅聚雪於馬車前求見,這還是和親聖旨之後二人第一次打照麵。
“梅大人請進來說話。”話者氣若遊絲,聲音裡掩不住的虛弱,梅聚雪撩開車簾,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白得近乎透明的臉,未施粉黛的眼眸噙著晶瑩的淚,似是剛剛咳過,鼻尖也微微泛紅,貝齒緊咬著唇,似在極力忍受痛苦。
看到梅聚雪進來,剛才好似一陣風就能吹散的女子,此刻立馬端坐幾分,努力攏回自己的不適。
看到此情此景,梅聚雪不由地放輕了聲音:“公主可還好,隨臣現在去這城中醫館看看?”
趙瓊以袖口輕掩唇,似還在忍耐咳嗽。
“無礙,勞梅大人費心。陳年舊疾罷了,尋常藥方已無用。聽聞咳咳——咳,聽聞神醫在鹽城附近,不知梅大人可否允我去碰碰機會?”
適時的咳得更厲害了。
梅聚雪看著對自己用了“允”字的小心翼翼的長公主,心中作痛,回想起十二年前他跪在皇宮外向他走來問他的少女。
“為何要在今日退婚?”少女麵上沒有過多表情,隻是身影立在那裡,很是倔強。
後來他才知道,退婚那日,是她母妃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