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無頭將軍(1 / 1)

這是一個渾身披甲的高大男人, 身軀像一座鐵塔,孔武而又威嚴,裸露在外的皮膚因為死去了太久的時日而呈沒有光澤的死灰色, 粗大的手掌中握著一柄神光滔滔的三叉戟,另外一隻手臂上戴著一麵巨大的圓形石盾,其上刻著繁複的花紋圖騰——是一個毛發根根倒豎的凶猛虎頭, 仿佛馬上要猛撲出來吞食一切敵人!

而他原本應當架著頭顱的寬闊肩膀上, 卻是一片空蕩無物!

——無頭的將軍!

“吾乃真龍水晶宮!”

他將三叉戟重重地磕在地麵上, 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

伴隨著這聲巨響,周圍的幻象如雨後陰雲被天光劃破一般倏然消散,露出了它原本的血腥殘破麵目!

“老天爺!!”

火鴉直接被嚇得半飛了起來——它發覺原來自己的腳爪正踩著一截子不知是什麼種族的斷臂, “怎麼……怎麼會……”

再抬眼望去, 宮殿內哪裡有它心心念念的珍寶山, 隻有滾滾累累的無儘白骨!

謝摯邁向前一步, 跟宋念瓷並肩而立——她已認出這無頭男屍是那個騎著巨獸的將軍的身體,莫名的酸澀憤怒令她忍不住要大聲質問:“用著彆人的身體,還膽敢自稱水晶宮!”

水晶宮毫不羞愧——它沒有任何世俗的是非觀念,並不覺得自己做得有哪裡不對:

“凡死在水晶宮內的生靈, 皆可以受吾驅使!我供給他們美好的夢境和葬身的墳墓,他們貢獻出身體做我的耳目與腿腳,這很理所應當!”

無頭將軍似乎在用腹語說話,發出的聲音沉悶而又洪亮:

“唔……就是你觸發了我小主人的傳音?”

他將手臂一低, 雖然沒有頭顱,但那柄閃爍著寒光的三叉戟尖卻精準地對準了謝摯, 仿佛是被一頭嗜血殘暴的遠古神獸盯住了一般,她猛地在脊背上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寒——這一定是柄極可怕的兵器!

“你背叛我小主人的一腔真情,更加可恨!我主人被姬太一毒害, 我深恨神族,你卻在我的內部使用神族的法術!”

“我沒有背叛她……!”她分明剛剛才纏發在金龍雕像上!

“你讓她等了足足一千年,這還不算背叛?——而且你此次前來身邊竟還有彆人!”

水晶宮移轉了三叉戟尖,指向謝摯身旁的宋念瓷,“她是不是就是你的道侶?呸!她比之我小主人的風姿差得甚遠!你就看上了這號人物?”

宋念瓷聽懂了她與水晶宮的對話,向來無波無瀾的臉上頭一次顯出了幾分驚詫,「那道傳音裡說的人族小姑娘……是你?」

可那是個不知多少年前才活動著的龍族,真龍銷聲匿跡於世間已有幾千年,謝摯怎麼會跟她扯上關係!?

“……的確是我。”

這件事一時半會真是難說清,謝摯咬了咬嘴唇,種種情緒沉在心間,攪得她極難受——金龍哀傷絕望的新傳音叫她忍不住落了淚,而眼下水晶宮一口一個背叛更讓她難以疏解,好像這一切真的是她的錯似的。

人族少女的喉嚨動了動,一滴清亮的淚便悄無聲息地從睫毛上滾下來。

她飛快地擦了一把腮,低聲道:“瓷姐姐,我待會再跟你說。”

宋念瓷也的確不能再思索金龍和謝摯的關係了——因為那被水晶宮操控的無頭屍體已經跨著大步疾衝了過來!

無頭將軍雖然體型高大,但卻奔跑得極快,下一刻,那鋒利危險的三叉戟尖便已經直直刺向了宋念瓷的麵門:

“敢搶我小主人心悅之人,今日我便先替小主人殺了你!”

那三叉戟極為不凡,戟麵上竟然翻滾著怒海的波濤,刺出來的時候纏繞著濃金色的龍氣,連空氣也仿佛能被這一擊從當中割開,發出了尖銳的嘯鳴!

藍袍的衣角都被他衝擊帶來的烈風刮了起來,但宋念瓷並不慌張,隻是抬手立在身前,低喝一聲:“止!”

——言靈!

空中頓時顯現出了一個古樸的金字,散發著一股神秘莊嚴的光輝和氣勢,竟硬生生地阻攔住了三叉戟往前刺的趨勢!

“咦?”

明明三叉戟尖已經輕輕地戳到了藍衣少女的掌心,但卻如同刺入了粘稠的漿糊一般,再也不能前進分毫,水晶宮困惑地愣了愣,隨即分辨出這是什麼,大笑起來:

“原來是言靈!哼,小道而已,在吾麵前豈可爭鋒!?”

“人族,你須知道,一力可以降十會!”

他用左臂上的石盾重重地撞上三叉戟尾,渾身如精鋼澆鑄的肌肉都緊實地抽動而起,如同用鐵錘猛擊釘子,帶起了呼呼風聲!

他剛敲擊第一下,宋念瓷就悶哼了一聲,嘴角溢出鮮血;

等他捶到了第三下,空中懸浮的金字倏然碎裂,三叉戟尖直直地貫穿了人族少女的掌心!

“哈哈!人族,你……”

水晶宮剛要大笑,卻忽然感到一陣不對勁——他原本想要就著貫穿宋念瓷手掌的力一氣捅穿了她的心臟,不知為何,三叉戟卻忽然動彈不得,甚至隱隱有幾分離開他操縱的趨勢!

“怎麼……!”

水晶宮大驚失色,連殘破的宮殿頂都發出了一陣震動,彰顯出它此刻內心的震驚。

「你太輕敵了,真龍的水晶宮。」

宋念瓷的臉色因為失血而顯得更加白了,但她的眼睛仍然是那麼鎮定沉靜。

就著手掌被貫穿的姿勢,她緩緩地握住了三叉戟的鋒刃:「這戟很好……似乎是真龍的神兵,我要拿回書院去送給夫子。」

水晶宮大怒:“這是我主人的兵器,爾敢——”

藍衣少女並不理會它,隻是低下頭望向自己的腰間,「彩筆,怎麼還不出來?」

“來了來了——主角總是最後一個登場!”

彩色鸚鵡從她腰間的絲絛中振翅而飛,在半空中化成一杆晶瑩剔透的玉石毛筆,通體閃爍著燦爛盛大的五色光芒,其上還有一隻昂首鳴叫的神鳥虛影正在起舞盤旋。

它氣沉丹田地大叫了一聲:“你爹來了!!!”

隨即在空中緩緩地寫出一個巨大的“破”字,伴隨著最後一條筆畫的成形,水晶宮殿內猛地爆發出了一陣極其耀眼的鮮明光芒!

無頭將軍的屍體在這充斥了宮室的光芒之中倏然消解了大半,手中緊握著三叉戟應聲而落,咣當一聲砸在地麵上,又被重新變回鳥身的彩色鸚鵡興衝衝地拖到宋念瓷身邊。

“主人!”

它得意極了,渾身都在發光,還特意偏過頭示威性地瞪了火鴉一眼,意思是它跟它比起來沒用得簡直得扔,“我厲害不厲害?看吧,我就說吧,最後關頭還是得靠我啊!是不是?”

「嗯嗯,對對對,你最厲害了。」

宋念瓷敷衍地答應了幾聲,將手掌從三叉戟尖上拔出來,好像那不是自己的手一樣的不在乎,又從懷裡取出一盞玉白色的藥瓶,倒出來一枚香氣撲鼻的紫色藥丸服下,手掌上的傷頓時就止住了血,開始緩緩地愈合。

“瓷姐姐!”

這場戰鬥雖然驚險萬分,可是其實結束得非常快速——謝摯還沒反應過來,無頭將軍的身體就已經撲倒在了地上。

她連忙跑過來捧住宋念瓷的手,“你受傷了!要不要緊?”

「沒事,一點小傷而已。」

宋念瓷對她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模樣,再次低下頭,開始非常認真地撫平自己身上的褶皺——謝摯這才看到她剛剛被三叉戟貫穿的手背上寫著兩個五色的小字,一個是“滯”,一個是“製”。

想必瓷姐姐方才就是用這提前寫在手上的字,止住了片刻無頭將軍刺出的三叉戟……

謝摯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將已經取出來的肥遺寶血默默地收了回去——她本意是想將它拿出來給宋念瓷療傷的,可是奔過來一看,宋念瓷手背上的貫穿傷竟然已經完全好了,肌膚光潔細致,如同根本沒有受傷一般。

她隻是隨手倒出來一枚藥丸,竟然就已經如此有效……

謝摯抿了抿唇,頭一次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身為大荒人和中州少年天驕之間的巨大差距:

肥遺寶血已是她現下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這還是她搏命才換來的;可是她自問一番,它的效果並不一定能比得上宋念瓷的藥丸。

身後響起了一陣細微的聲響,她轉過身去,看到無頭將軍的身體正在緩緩地消解,現在已經隻剩下一個灰敗的胸膛了。

“小姑娘……”

從他的腹腔中發出了一陣柔和而帶著迷惘的聲音——那出於他自己的意誌,而不再是水晶宮的木偶替身。

他的聲音非常輕,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輕,斷斷續續地詢問道:“神戰……我們……打贏了嗎……?”

“……打贏了!”

沒想到他生前最後的執念竟是這個,謝摯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滾下淚來。

她不再害怕麵前的無頭屍體,半跪在地上緊緊地抱住了他殘破不堪的屍身,恍惚地感覺,他冰冷的身體像阿林叔的懷抱一樣,堅實而又溫暖。

就是這麼多甘死如飴的人,才鑄造出了人族的過去和未來……她將眼淚咽下去,哽咽著說:“打贏了,前輩,我們打贏了!”

“那就好……那就好……”

無頭將軍的屍體終於完全消逝在水晶宮殿之中,隻留下他滿足含笑的聲音還在低低地回蕩:

“那我也算是對得起陛下,對得起太一神,對得起無數黎民百姓了……”

「他似乎是前朝君主帝朝陽座下的石虎將軍,也是開國十大將軍之一,以忠勇聞名,力能拔山扛鼎,後來在神戰之中失蹤,再無音訊,原來竟是死在了龍族的水晶宮裡……」

宋念瓷也蹲下身來,替還在落淚的西荒少女撫著脊背順了順氣,若有所思地拿起那麵巨大的石盾仔細端詳,「你看,這上麵的虎圖騰就是他的氏族標誌。」

“我們把它帶出去,好好地安葬,好不好?”

謝摯不敢抬頭看她——她現在已經哭得眼眶全紅了,隻是不住地抽噎,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石盾上,石盾表麵的巨虎仿佛也被人族少女的淚水沾濕了毛發,胡須垂落下來,顯得十分哀傷。

“石虎將軍連一點屍身都沒留下,我……”她哽咽得說不下去話了。

「好。」宋念瓷輕輕地點了點頭,將手搭在謝摯單薄的肩上,猶豫著拍了拍,隨即又默默地站起來——

親手抹殺了一位人族英雄最後的遺體,她的心情也是同樣的沉重。

這回連彩色鸚鵡也沒有出言嘲笑謝摯,眨著小豆子似的黑眼睛,縮著脖子沒有吭聲。

“喂,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呀?”火鴉趁機湊過來小聲地問它——它已在方才的對戰中看出來,這隻彩色鸚鵡不是真的鳥獸,沒有血肉之身,而是更近似於一種靈體。

它甚至還好奇地張口嘗了嘗彩色鸚鵡頭頂的羽毛,“呃……沒味道!”

彩色鸚鵡的脖頸先是從綠色變作紅色,又由紅色變作紫色,它怒氣衝衝地撲將過去,一口便咬下火鴉一大片烏黑的羽毛:

“我是什麼?——我是你爹!”

宋念瓷不得不再次使用一次言靈,才能分開纏鬥在一起難舍難分羽毛亂飛的兩隻鳥:“分開!”

“乾你——”

見彩色鸚鵡張著嘴巴還要大叫什麼,出於對自己兵器的熟悉,她心中猛地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趁著它還沒罵出最後的“娘”字時連忙噤了它的聲,這才非常熟練地朝謝摯跟火鴉鞠躬道歉:「真是抱歉……」

她指向彩色鸚鵡,解釋道:「它名叫彩筆,是一杆毛筆的器靈,原本是真凰的器物,後來流落在我老師孟顏深手裡,送給我當做了入門禮物,剛好與我修行的術法很是相契。」

「它——」宋念瓷將嗉囊氣得高高鼓起的彩筆往腰間纏,不由得有些尷尬,「它脾氣不大好,嘴巴不饒人,我有時候拿它也很是頭疼……」

“頭疼什麼,打一頓就好了!”火鴉在剛剛的纏鬥中被啄掉了不少羽毛,此刻正在匆匆忙忙地整理儀容,它惡狠狠地瞪向被封住嘴巴而終於消停下來的彩色鸚鵡,“我看它就是欠打!”

“說得好!”

頭頂的水晶宮殿發出了一陣震動,刺耳的摩擦聲響組成了模模糊糊的人言話音,“我看你們也是一樣!”

“隻是抹除了我的一頭傀儡,竟然就如同打了勝仗一般?”

水晶宮殿的聲音猛地變大:“彆忘了,你們此刻還在我的肚腹當中!”

“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