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言靈 語言的陷阱(1 / 1)

謝摯低頭望去, 隻見火鴉和小獅子俱是緊閉雙眼,呼吸悠長,胸口很久才起伏一下, 仿佛陷入了極沉的睡眠當中。

火鴉微微張著嘴巴, 自喙裡淌出來的口水把胸脯上的羽毛都打濕了一大塊, 還在不停地嘟嘟囔囔什麼, 謝摯彎腰去聽, 才聽清它在說“真龍肉可真好吃……”

——這隻貪吃的傻鳥!

怎麼連執念也是吃呀!謝摯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她又俯身望向小獅子,小獅子緊緊地蜷縮成一小團,咬著尾巴, 眼下兩道深色的淚痕。

謝摯的心猛地揪疼了一下:她聽到小獅子在喃喃地叫“娘親”。

小獅子平時從不對她說自己想娘親的話,可是它又怎麼能不想呢?畢竟它還那麼小……謝摯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的碧綠小鼎, 在那裡麵, 碧尾獅正在沉眠。

“姐姐,”她轉過身望向那陌生的少女, 露出了懇求的神情——她猜想她應該要比她年長一些,“你可以喚醒它們嗎?就像你喚醒我的一樣?”

那少女還沒答話, 她肩上的彩色鸚鵡先高叫了起來:“憑什麼!你說得倒是輕鬆,救醒這兩個家夥對我主人可有好處?”

「可以。」

少女麵不改色地將彩色鸚鵡從自己肩上取下來,駕輕就熟地扣住它喋喋不休的嘴巴,用腰間的絲絛打了個結拴住它的腳爪, 任由它在自己身上倒掛著東碰西撞:

「我叫宋念瓷,是中州九輪聖人孟顏深的弟子,特意來到太古戰場曆練自己,不料想被困在了這座水晶宮殿之中,已有半月之久了。你叫我念瓷便好。」

“好,念瓷姐姐……”

九輪聖人孟顏深?謝摯從未聽說過這個人。可是看這少女的神情, 好像這就像太陽是打東邊出來的一般——人人都應該知道,不知道才奇怪。

而且,世上竟然還有特地跑到太古戰場來曆練的人嗎?謝摯真想不明白——這簡直好比拿刀抹脖子,說要訓練自己的脖頸韌性。

旁人畏如虎蛇的地方,她倒上趕著要來?那麼她一定是頂厲害,而又頂自信,這才敢這樣做了……

為避免顯得無知,謝摯隻好咽下自己心頭的種種疑惑,對她長施一禮,回報出自己的姓名:“我叫謝摯,感謝的謝,誠摯的摯。多謝您搭救我。”

誰料宋念瓷側過臉,很快看了她一眼,「你姓謝?」

“是……”

這有什麼問題嗎?謝摯被她這一眼看得有點緊張。

「沒什麼。」宋念瓷又轉過頭去,神色仍舊沒有什麼變化,好像她方才從來沒有問過謝摯問題一般,「就是覺得有些奇怪。」

西荒素以護族靈獸的種族為姓氏——這也是中州將西荒人視為蠻夷的其中一個原因,通常一聽對方的姓氏便可知對方的來曆,可她從未聽說過有哪頭靈獸就叫“謝”的。

這不像是西荒人的姓氏,倒像是……中州人的姓。她默默地想。

哪裡奇怪了?是說她名字奇怪嗎?謝摯一頭霧水,可是這藍衣服的中州少女似乎已經不打算向她解釋了。

她又胡思亂想到:既然宋念瓷說幻境中的景象是來自於……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渴望,那麼難道她是一直以來在隱隱地渴望那個白衣女子將她……褻玩一番嗎?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輕浮過。

幻境中的場景又浮上她的心頭,那女人身上馥鬱的冷香仿佛還縈繞在她的鼻間心田,分明是端而柔雅的聲線,可卻能麵不改色地說出……那樣狎狔不莊重的話。

她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記憶中女人手指冰涼的溫度還留在唇瓣上,可謝摯卻覺得一股熱氣在自心中往臉上蒸,燙得她渾身發軟。

“念瓷姐姐……”

左思右想,謝摯還是不放心,她猶豫再,輕輕地拉了拉宋念瓷的衣角,幾乎不敢看她的臉和眼睛,“我……我在陷入幻境的時候……可有說什麼奇怪的話麼?”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脈搏似的一鼓一鼓地跳——要是她因為幻境而……發出了一些奇怪的聲音,那她可真就想乾脆死在這水晶宮殿裡好了,那樣倒還能比較不那麼丟人些。

「沒有。」

眼前的少女臉頰紅似花瓣,嘴唇也嬌嫩柔軟,宋念瓷很奇怪地端詳了她片刻——書上說西荒人高大粗獷,可她卻生得十分嬌小精致,顏色清楚分明,像是上好的玉石細細磨成的一張臉。

「你的臉好像有些紅,」有時候也不能儘信書——思考了一下,她若有所悟,「若你身上寒冷,我可叫我的鸚鵡倒些熱水給你。」

——書上說女孩子不舒服要給她熱水喝,宋念瓷很自信地盯著謝摯看,等著她感謝自己。

誒?

熱水?怎麼忽然說到這個?謝摯茫然地抬起臉,“謝謝姐姐,不過不用啦……我並不渴。”

「那你喝冷水嗎?」宋念瓷鍥而不舍。

“……也不。”

「哦。」

提議接連被拒絕,宋念瓷雖然有些失望——怎麼跟書上說的不一樣?但麵上卻無甚反應,隻是淡淡地盤腿坐下,忽而在身後補上一行字,「我修的是聖人道。」

「生靈創造語言,但反過來也被言語所塑造。語言本身具有一種玄妙的力量,但是隻有很少人才能掌握。」

“說”到這裡,宋念瓷頭一次露出了一抹微淡的笑意:

「按世俗的叫法,通常將這種力量叫做言靈;可我更喜歡它的另一個名字——『語言的陷阱』。」

「接下來,我會展示它最基礎的一項功能——」

藍衣少女閉上眼睛,將手掌輕輕地覆蓋上火鴉和小獅子的身體,低聲而堅定地道:“醒來!”

那兩個字如同金石墜地一般,在空中顯出金光燦燦的兩個古樸神秘的字形,每一筆畫都如金鉤銀劃,遒勁而又有力,在空中震蕩出“醒來——醒來——醒來”的一圈圈回音,一遍比一遍的聲音更加宏大悠揚,到最後竟仿若傳說中的神靈法旨一般,蘊含著陣陣大道神音,在人心間腦中直接炸響,比驚雷更加使人震怖。

“啊呀!”

金色大字震蕩而出的波紋神音剛延展到第圈,火鴉就大叫一聲從地上跳起來了,“龍肉!我的龍肉呢!”

“快閉嘴吧你!”謝摯連忙捏住它的嘴巴將它強行噤聲,生怕吵著宋念瓷,“還龍肉呢——你再吵,我讓小獅子吃烤火鴉肉!”

宋念瓷仍舊閉著眼睛沒有睜開,因為小獅子還沒有醒過來——它在陣陣神音之下不安地皺了皺臉,將尾巴咬得更緊了一些,圓圓的耳朵緊貼在頭頂:竟是在隱隱地抗拒蘇醒。

謝摯不由得一陣心焦,“看來小獅子對母親的執念太深了……這可怎麼辦好?”

空中的金字震蕩開的波紋已經震蕩到第八圈了,藍衣少女的額間不聲不響地滾下一滴汗,而小獅子仍舊沒有醒來。

“念瓷姐姐,我來幫你!”

見她顯出吃力模樣,謝摯便再也等不下去了——她做什麼事情都不習慣自己在旁隻是光看著。

她運轉起神族的大觀照瞳術,眼睛在一瞬間變作乳白,朝小獅子的身體觀照而去,已經看出幻境的破綻所在,“瓷姐姐,朝小獅子的心臟處再說一遍‘醒來’!”

「好。」

宋念瓷並不詢問她忽然讓她這樣做的原因,隻是非常信任地依言而行,再次重複了一遍:“——醒來!”

空中原本已經漸漸黯淡下去的古樸文字再次騰起滾滾金光,仿佛被最熾烈的太陽點燃了一般,驟然發出了極其耀眼奪目的光芒,小獅子應聲猛地睜開眼睛,胸口一起一伏,神色間還帶著深深的茫然,顯然還沒有徹底回過神來。

“小獅子!”

謝摯連忙將它抱緊在懷裡,半跪在地上不住撫摸它的腦袋,一遍遍地親吻安撫它還尚在不住顫抖的小身子,心疼極了,“你還好麼?你感覺怎麼樣?不要難過,我在這裡,摯姐姐在這裡……”

“摯姐姐……”

小獅子張著水汪汪的眼睛,定定地望了她許久許久,棗紅色的眼眸終於有了焦距。

它依戀地蹭了蹭謝摯的脖頸,將臉埋入人族少女單薄但溫暖的懷中,“我讓你擔心了……”

“為你擔心是我的份內事,”謝摯擦了擦它濕漉漉的粉紅鼻尖,嚴肅道,“以後可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我一直拿你當我的妹妹看待,而不是什麼靈寵。”

“哼,從沒見過跟靈獸做姐妹的!我這下也可算是開了眼了!”彩色鸚鵡終於掙脫了宋念瓷給它戴在嘴巴上的口籠,撲騰著翅膀大叫道。

“說什麼呢!”火鴉平時跟謝摯鬥起嘴來一個時辰也收不住嘴,可它卻聽不了彆人說謝摯——更彆提這還是一隻鳥了!

小摯隻有它能批評!它怒氣衝衝地豎起頭頂的長羽,“哪來的雜毛雞!醜死了!”

“大烏鴉!”

彩色鸚鵡不甘示弱,身形雖小,聲音卻中氣十足,雄赳赳氣昂昂得差點把水晶宮殿的房頂給衝開,“你才醜呢你!我要是長你這樣我簡直都不想活!”

“你!”

火鴉生平在打嘴仗上還從未遇到對手——鳥族生性愛美,非常重姿容,它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絕不能忍受自己被旁的鳥說不漂亮。

它氣得臉紅脖子粗,這下連脖子上的羽毛都炸開了一圈,“誰說我不漂亮?我最漂亮了!我是萬獸山脈的鳥中一枝花你知不知道?”

“嘿——急了!”

彩色鸚鵡靈活地左躲右閃,得意洋洋地不斷啾鳴,“你急了你急了!被我戳中痛點了吧小黑鳥?哼哼!你醜你醜你醜!”

“我咬死你!”

一時之間水晶宮殿之中鳥鳴不已殘羽亂飛,宋念瓷忍無可忍地一指彩色鸚鵡:“噤聲!”

接著非常抱歉地朝謝摯和火鴉一拱手,「我這隻鸚鵡教得不好,多有得罪,實在抱歉。」

“哼!”

見救命恩人都出來說話了,彩色鸚鵡又鼓著喙一直瞪它——這下卻是一個字都蹦不出來了,火鴉這才感覺自己舒坦了不少,高傲地抬著腦袋熄滅了自己身上冒出來的火星子。

“瓷姐姐,原來你能說話呀?”經過方才那一番配合,謝摯覺得自己一下子跟宋念瓷親近了不少,眨巴著眼睛問。

——她之前見宋念瓷一句話都不說,隻是用顯示在半空中的金色小字說話,還以為她是啞巴呢!為避免冒犯,是以她才沒有問詢。

「是的,我可以說話。」

宋念瓷點了點頭,「隻是很少說而已——我隻有在喚動言靈的時候才會說話。珍稀才能顯示出力量,總是說話會削弱言靈的效力。」

“原來是這樣!”

明白了她一直不說話的緣由之後,謝摯望向她的眼神立馬就變了——有一些同情,而更多的是欽佩:昆侖神山在上!彆說叫她自己一直不說話了,就算是有人叫她一天不說話,她也足能憋個半死。

“瓷姐姐,你已經在這裡困了半個月之久了嗎?你餓不餓?——啊!對了!我這裡有口糧你要不要?你是怎麼進來的?也是被那些坐化屍體逼進來的嗎?你怎麼沒被水晶宮的幻境給迷住?”

……西荒少女的許多疑問滾珠似的一齊迎麵而來,打得宋念瓷有些猝不及防,她整了整思緒,這才一板一眼地開始作答:

「算上今天,我已在此困了十七天;我不餓——我是脈種境,可以數月不進食,多謝你的好意;我的確也是被那些坐化屍體逼進來的。」

她頓了一會兒,慢慢思索著變幻了文字:

「至於為什麼沒有被幻境迷惑住……我也不大清楚。我想,這或許是因為我沒有什麼欲望,水晶宮殿找不出我的破綻吧——我比較愚笨,夫子常常說我是『一個心眼』的人。」

宋念瓷站起身來,「在這水晶宮殿中停留的半個月裡,我也曾有幾次在打坐時幾乎被拉進幻境中去——我發現注視地板會加重被迷惑的程度,但我在自己陷入幻境之前對自己施加了言靈,讓自己強行清醒過來了。」

「我能感覺到,水晶宮殿對我似乎很氣惱,但它也那我沒有什麼辦法,隻好任由我在其中遊蕩。」

中州少女的目光淡淡地投向了謝摯,麵上仍舊沒有什麼表情,但卻隱隱含著一絲好奇的探究之意:

「直到你進來之後,它好像猛地變得十分……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