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一片漆黑,隻有窗外透進來些煙花綻放的光。蕭天澤坐在書桌前,神色不明。
寧暮雨摸黑在抽屜中找到了火折子,將書案上的燈點燃了一盞。她透過燭光看清了蕭天澤的臉,那清俊的容顏之上沒有任何情緒供她捕捉,她猜不到他此刻的悲喜。
蕭天澤靜靜地看著燭光,黑色的眼眸中有兩團小小的光亮。
寧暮雨看著他的眸子,覺得自己此刻仿若一條漂泊在海上的小船,那兩團亮光便是點點漁火,雖指引了她方向,可因為離得太遠,她終究靠不了岸。
既然靠不了岸,不如放棄苦苦掙紮。
寧暮雨不想再揣摩他的心思,直言道:“二公子,有關奴婢真實容顏的事,雖然您早就知曉了,但是奴婢依然誠懇地向您道歉,不該一直瞞著您。如果您想知道此事緣由,奴婢願意告訴您。”
“說吧。”蕭天澤目光轉向了她,眸色晦暗不明。
寧暮雨道:“我出身微寒,父母為了錢財將我賣進侯府,我從一開始便知道,像我這樣出身的女子,就是無根的浮萍。若沒有足夠的智慧,頂著這樣一副惹眼的皮囊,在波浪滔天的大海裡沉浮,很容易被巨浪拍得粉身碎骨,或被凶猛的海獸吞噬得渣子不剩。”
“我孤身入府,實在有些害怕,也找不到其他辦法,隻能提前將這易招來麻煩的容貌隱藏起來。我是沒有身契的人,自然不敢會有什麼過分的期盼,我唯一所求,便是能夠平安地活著。”
上一世的風波曆曆在目,今夜容顏暴露之時蕭天全看她的眼神在腦海中陰魂不散,寧暮雨深知自己現在的處境,將內心的擔憂全部說了出來。若誠心能夠打動二公子,她便能在西泠閣安穩地待下去,繼續複仇之業。
蕭天澤細品了品她的話,見她目光誠懇,絕無半分欺瞞之意,道:“若是這樣,也不是不能原諒。隻是謊言通常長久不了,即便你偽裝自己,也應該早就料到會有被識破的那一天。你不是坐以待斃之人,說說看吧,若是我剛才不幫你,你打算如何?”
寧暮雨聽他說能夠原諒,心中大喜,眉眼中的憂慮霎時全部褪去,臉上換上了明亮乾淨的笑容。她道:
“其實奴婢從前還沒想過應對之法,不過今晚在緊急之中突然想到了一個法子。如果二公子不幫奴婢,奴婢就說小的時候,奴婢的母親給奴婢找了一個算命大師,那大師算到奴婢命中有一大劫,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在十六歲之前將自己的容貌隱去。”
扮醜之事終歸是一種欺瞞行為,這樣的說辭雖然不一定能夠挽回什麼,但是起碼能夠證明她沒有壞心思,這樣就足夠了。
蕭天澤雙手搭在書案上,見她神色奕奕,似乎剛才之事已對她無半分影響,隻覺得心中的沉重也跟著莫名消散了一半。
寧暮雨在蕭天澤身邊待了半年之久,算是對他有了一些了解。二公子的情緒都隱藏在細小的表情之中,隻要細細觀察,大多數時候能夠窺見蛛絲馬跡。
眼下見他的眼神清亮了幾分,寧暮雨覺得自己終於越過了距離的阻礙,產生一種即將靠岸的踏實感。她放鬆了心情,有些好奇地問:“二公子既然早就知道了奴婢的真容,為何一直沒有戳穿奴婢?”
蕭天澤側目看向窗外,大概是也放鬆了下來,語氣中有些漫不經心:“隻不過想看看你能玩出什麼花樣。”
本以為她是覓月軒派來的奸細,可她什麼花樣都沒有玩出來。
在西泠閣,她一直態度了然,表明自己沒有他心,勤勤懇懇當差,摸透了他的喜好,細致到一碗茶的熱度和一碗湯的舀法,將他照顧得很好。
可是,她用一對珍珠琥珀耳墜在蕭天全和謝瑗之間撕裂了一道傷口。這擺明了她的目的不是西泠閣,而是覓月軒。
“你同覓月軒有什麼過節嗎?”蕭天澤倏地轉過頭,目光深沉地看著她。
寧暮雨的笑意僵在臉上,她沒料到他的話題轉得這麼突然。她覺得自己以往對覓月軒所做種種,似乎被他那清亮得過分的眼神全部挖了出來。
耳墜之事和香料之事,他難道已經全部知曉?
“二公子為何這樣問?”寧暮雨在猜測中飛快地斂去眼底的慌亂,恢複了往日說謊時的從容。
蕭天澤眼中帶著看獵物般的笑意,平靜地注視看著她,似乎將一切都了然於心。
他隻是在試探。寧暮雨知道,二公子很擅長偽裝,沉默有時也是他的武器,於無聲中讓人自亂陣腳。
可她偏偏不亂。她無辜地眨巴了雙眼,迎上了他的眸光,任他審視。
空氣似乎凝結起來,寒氣四處彌散,將每一絲縫隙填得綿綿實實。燭火很識趣地爆了一聲響,打破了兩人之間的眼神交鋒。
寧暮雨垂下頭,咬了咬唇,率先投降,不管他知道了什麼,隻要讓他明白她所做的一切皆有原因。
她看著自己的腳尖,頗有些無奈地說:“從前大公子每每見到二公子,總是要言語譏諷一般,奴婢看不過去......”她聲音越說越小,似有幾分委屈。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她隻想通過這話告訴二公子,不管她對覓月軒做了什麼,都是覓月軒對西泠閣不敬在先。她身為西泠閣的人,維護自己的主子是職責所在。
蕭天澤沒再深究下去,突然從書架上隨手拽下來一個紅色的荷包,遞到寧暮雨前麵。
寧暮雨接過,沉甸甸的重量透過手心傳來,似乎是銀子。
蕭天澤在她呆愣的目光中緩緩道:“不打開看看?”
寧暮雨解開荷包封口的紅繩,一看,果真是銀子!她再次呆愣住。
“你從前不是說,自己唯一能夠靠得住的便是錢嗎?你這麼愛錢,早上收了個空荷包,怎不見來問我緣由?”
原來空荷包是二公子刻意戲弄......
寧暮雨尷尬地笑笑,經過上次的事情,她哪敢在二公子麵前提錢的事。
不過今夜她得蕭天澤相救,加上上一世的恩情,現在滿心懷的都是感激,趁機拍馬道:“奴婢發現,這世上不隻有錢靠得住,二公子也很靠得住。在二公子身邊,奴婢不用擔心吃不飽飯,穿不暖衣,也不用擔心無處可去,如果可以,奴婢願意......”
窗外突然燃起一陣光亮,禮花炸開的聲音同時響起。寧暮雨說的最後一句話,蕭天澤沒有聽清。
他知她在貧嘴,但是心中有莫名的悸動蔓延開來,正想問她最後一句說了什麼,她突然彎著眉眼笑看著他,眼中盛滿了瑩瑩星光,有些激動地大聲說:“二公子,今天是新歲第一天,咱們出去看煙花吧。”
蕭天澤呆愣了一瞬,似被這笑容蠱惑了一般,不受控製地點了點頭。
“二公子得罪啦。”寧暮雨飛快伸出自己的手,隔著衣料抓住了他的手臂,帶著他往外跑。
蕭天澤仿佛成了一個提線木偶,任由她拉著,腳步穿過書房,穿過花廳,踩著青石板來到後院的小橋邊上。
十五、燕爾和其他幾人正圍在水邊。十五和阿木手中拿著火折子,蹲下身,點燃引線,隨後捂著耳朵飛快地跑開。
引線上散開一點小火花,不過一會兒,地麵的炮竹隨即轟隆炸響,白色的煙霧瞬間膨脹開來,如夢如幻似仙境般。
天空綻放了一團團絢爛耀目的花朵,水中也開出一簇簇繽紛色彩。
寧暮雨鬆開了牽蕭天澤的手,轉而捂住耳朵,抬頭看天。
她穿著白色的小襖,立在橋心之上,風撩起她的墨色的發絲和裙擺,她唇角含笑,白皙的小臉上透著一塊淡淡的紅暈。煙花倒映在她的眸中,萬千色彩爭相競染。
蕭天澤在她左後方一步靜靜立在,一襲墨色的氅衣包裹住他修長的身形,風領攏在脖頸旁,襯得他氣度矜貴,儀態軒昂。他垂目看向她的側臉,從後方某個角度看,他的身影完全將她罩住,兩人一前一後似擁抱在一起。
寧暮雨回過身來,笑看著蕭天澤。
蕭天澤仿佛聞到了花香,他突然傾下身來,湊近她耳旁,問:“你剛才在書房,最後一句說的是什麼?”
蕭天澤湊得近,溫度的鼻息隨之撲到她的臉上,寧暮雨覺得渾身一陣酥麻,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蕭天澤看著她呆愣在眼前,仿若一隻受驚的小白兔,唇角不由輕輕彎起,眼中流淌著似笑非笑的波光。
十五在遠處看水邊的煙花,隔著若隱若現的霧簾,忽見一白一黑兩道身影立在橋上,白色嬌俏,黑色飄逸,仿若神話故事中的謫仙。
十五穿過煙霧中,飛快地跑了過來,給蕭天澤打了個招呼,隨即悄悄問寧暮雨:“雨姐,你沒被罵吧?”
寧暮雨白淨的麵上飛著兩抹紅暈,茫然地搖了搖頭。
十五還沒適應她的真實容貌,見她一副驚惶的模樣,心突然不受控製地嘭嘭急跳了起來。他覺得身體有些僵硬,使勁將頭偏向一側,不去看她。
“你臉紅什麼?”寧暮雨有些莫名其妙。
十五否認:“哪、哪有?那是煙花落在我臉上的紅光。”
蕭天澤道:“你再去點些煙花。”
西泠閣位置僻靜,離幽篁齋、碧水居、覓月軒和溪風院都有一段距離,在後院放煙花,不會影響到其他院落。
十五應聲,灰溜溜地跑了。
橋上隻剩下她和蕭天澤兩人,寧暮雨又莫名的緊張起來。從前她在蕭天澤麵前,有時也會緊張,但那隻是偶爾,絕不是現在這般被緊張籠罩。
她下意識想要開溜,訕笑著說:“二公子,我也去幫忙放煙花吧。”
蕭天澤長腿一邁,整個人擋在她身前,道:“用不著,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說你願意什麼?”
“我......”寧暮雨背倚著木欄杆,話卡在喉嚨中。
“什麼?”蕭天澤俯身凝視著她的眼眸,追問。
“我說,”寧暮雨咬了咬唇,鼓起勇氣迎上了他目光,“如果可以,我願意一輩子待在二公子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