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暮雨正端著一盆水從後院出來,突見人群中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蕭天恩。
她知曉謝瑗還留在溪風院,眉心不由一皺,顧不得自己丫鬟的身份,衝到蕭天恩麵前,道:“三公子,二公子正在這院裡指揮滅火,火勢很快便能控製住。三夫人孤身一人生產,正是需要你的時候,你趕緊回去守著吧。”
蕭天恩看了她一眼,見她滿臉黢黑,一時間也沒認出她是誰,但聽她提到二哥,便猜想她是二哥的侍女。
寧暮雨曾經在煙翠湖邊救過趙西子一回,蕭天恩對她本就感激,這會兒聽她如此說,心中便對她更多了一份好感。正欲感謝她一番,見寧暮雨急言令色道:“少夫人不是溪風院裡的人,又沒有生育經驗,留在產房也幫不上忙,三公子您趕快回去。”
蕭天恩聽她話裡有話,想起大哥大嫂對平日對自己並不關心,偏生今日大嫂留了下來,心中不由一顫,連忙返回了產房。
婦人生產,男子不宜入內,這是古訓。蕭天恩站在門前猶豫了半晌,忽聽到妻子撕心裂肺的喊叫,他顧不得許多,最終還是掀開了簾子。
蕭天恩衝進入房內,看見謝瑗在趙西子耳旁說著話,西子額上冷汗直冒,越聽神色越驚惶。
蕭天恩上前一把拉開謝瑗,俯身在趙西子身前,柔聲安慰:“西子,我在這裡,你安心生產,彆害怕。”
謝瑗還沒將凶險情況說完,冷不丁被拎了起來,心中惱怒,可一見是蕭天恩,立馬換了臉色,關切地問:“三弟你怎麼回來了?這裡血腥氣重,你一個男眷不好待在這裡,趕緊出去吧。”
蕭天恩握住趙西子的手,想起寧暮雨的提醒,道:“這房中無需太多人,有穩婆在即可,大嫂無生產經驗,無事便回覓月軒吧。”
雖沈夫人和蕭天全一直不待見蕭天恩,可蕭天恩從來都是恭恭敬敬,謝瑗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語氣不善,立在原地呆愣半晌,不僅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有些心虛地笑道:“我在這也是為了照看三弟妹,女人生孩子都是過鬼門關,外麵這大火估摸著一時半刻滅不了,萬一出了什麼事,我也好——”
“不必!”蕭天恩打斷她的話,伸手揮向門口,做了個送客的手勢,“為了安危,大嫂還是回覓月軒去吧。”
謝瑗仍舊笑著,態度極為和善:“既如此,那我便回了。三弟你好好照顧西子,等孩子順利生下來,我再過來看她。”
院內火光撲閃,出溪風院的路卻被清理出一條暢通的。
寧暮雨心中在送水時不忘盯著大門,在火光中隱隱看到蓮娘扶著謝瑗離開的身影,心中舒了一口氣,將沉重的水盆傾倒下去,水立刻澆打在往上竄的火苗上,火舌一下被壓了下去,隔出了一小塊焦濕。
庫房雖與溪風院相隔不遠,但是是一排獨立的房子,隻要天氣無風且無人作亂,庫房裡的火便不會牽連到溪風院來。
寧暮雨發現庫房著火時,天上也無風,她立刻便知道溪風院著火之事是人為,且這人大概率是謝瑗。
但既然她有膽做出此事,定然做好了後續安排,在滅火時便會將作案痕跡清理乾淨。此時又恰逢年節,隻需稍微找個借口便能將此事掩蓋過去,誰也不會懷疑到她身上去。
庫房的火隻波及到了溪風院,溪風院是整個侯府此刻的重點保護對象。
在蕭天澤的指揮下,丫鬟則做後方支援,在水井口前將水盆水桶一一接滿,等著小廝運水。
小廝們分成了三隊,一隊先用泡了水的棉被將火勢大的地方控製好,二隊將所有易燃的門窗潑濕做好隔絕措施,三隊用水盆精準對準小塊的火舌。
寧暮雨仗著力氣大,自動加入了小廝隊伍,這段時間一直戴著的麵紗也因礙事在滅火時被扯下。當她來來回回端著水盆在火場中穿梭時,紅臉被熏成了黑臉,整個臉部隻有眼珠子裡殘留著一點白色。
因為當晚無風,在所有人的齊心協力下,火勢逐漸得到了控製。當最後一絲火苗滅掉後,產房內傳來了一聲嘹亮的嬰兒的啼哭之聲。
蕭天恩紅著眼眶衝了出來,抱著蕭天澤不斷轉圈,激動得難以自抑:“二哥,生了!生了,太好了,我當爹了,我當爹了!”
蕭天澤臉上浮現了一絲淡淡的笑容,他捏住蕭天恩的肩,迫使他停了下來,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蕭天恩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是女孩!長得像西子。”
蕭天澤頷首,讓小廝去幽篁齋和碧水居通傳三少夫人產女以及溪風院火已滅的消息。
不多時,為避火離開的人都重回了溪風院,李姨娘也被抬回來。
孩子被包在軟軟的棉被中,由奶媽抱著出來見人。鼻子小巧,睫毛卷翹,頭發烏黑,麵色粉粉嫩嫩,小小的一團,看起來極為嬌嫩。
太夫人用手指腹輕輕碰了碰孩子的臉頰,眉開眼笑地說:“我當曾祖母了。”
寧暮雨頂著一張黑臉立在蕭天澤身側,她進廳時便瞥見蕭天澤臉上帶著臟汙,這會趁眾人都在圍觀孩子,便將已濕好的帕子悄悄遞給他,用手在自己臉上指了指,示意他臟汙的部位。
蕭天澤接過帕子,精準地擦去了臉上的痕跡,隨後將帕子還給寧暮雨。寧暮雨從沒見過如此狼狽的二公子,沒忍住衝他笑,一笑露出八顆大白牙。
沒過多久孩子扯開嗓子啼哭,大概是餓了,奶媽將其抱回屋喂奶。
今夜還未過子時,仍是除夕,蕭家在大火中平安誕下了一個孩子,被視為詳兆。蕭齊愈難得高興,當著眾人道:“今日多虧了天澤指揮得當,溪風院的火勢才得以撲滅。所有積極滅火和護院的人,都有賞。”
下人們齊聲道:“謝謝老爺恩賞。”
蕭天恩想起寧暮雨的提點,心中對她感激,道:“今日除了感謝二哥,我還想謝謝二哥身邊的侍女。”
寧暮雨突然被點到,心中一顫,眼角餘光瞥了謝瑗一眼,果見她眼神犀利地看向自己。
蕭天恩自然不會將她說過的話直接說出來,隻是笑著道:“女眷中,唯有小雨像個男子一般,搶在了滅火前線。我看她人機靈,不僅有行動力,還很有主見,實在難得。”
寧暮雨鬆了一口氣,正要答話,蕭天澤搶先說道:“她粗笨,不過是仗著自己有些蠻力,擔不起三弟的表揚。”
粗笨?蠻力?二公子果然對她意見很大!寧暮雨心中腹誹不斷,但是臉上不得不維持虛假的笑意。
蕭天恩見堂上眾人,隻有寧暮雨滿臉皆黑,顯得格外“出挑”,立刻吩咐侍女送一條乾淨的濕帕子給她。
太夫人接過蕭天恩的話,笑著道:“小雨確實不錯,我瞧著她去了西泠閣後,澤兒比從前養得好了許多。還是夫人想慧眼,指派了一個好人照顧澤兒。”
沈夫人從來不在意西泠閣的事,當日不過是順著蕭天全的意,將寧暮雨塞進了西泠閣。太夫人的話在彆人聽來是稱讚,在她聽來卻是滿滿的諷刺。她抿起嘴笑了笑,笑意不達眼底,道了一句:“兒媳應該做的。”
侍女將濕帕子奉給寧暮雨,太夫人笑道:“這小臉滅火滅得黑黢黢的,趕緊擦擦乾淨。”
寧暮雨嘴角抽了一抽,帶著僵硬的笑容,接過帕子,輕輕點在額上,手掌和手腕擋住了臉上的表情,她隻希望眾人將目光從她身上移走。
可惜偏偏事不如人意。
蕭天恩看她擦了半天,臉依舊黑黢黢,又吩咐侍女打了盆水過來。
寧暮雨看著侍女手中的水盆,擦臉的動作微微停滯,眼神有些許慌亂。正在她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突聽得蕭天澤道:“不用麻煩了,待會讓她回西泠閣收拾便是。”
寧暮雨鬆了一口氣,又聽得太夫人道:“今日是除夕,家中又有添丁的喜事,大家便在此處熱熱鬨鬨地守歲吧。新歲即刻就要到了,得將臉洗乾淨,好迎接財氣福氣。”
蕭天恩接腔:“我記得小雨今年才入的侯府,不僅將二哥伺候得很好,還在煙翠湖邊救了西子一次,這次滅火也有功勞。”
寧暮雨痛苦地笑著,太夫人都發了話,她不敢不從。她老早就知道紙包不住火,遲早有一天會露餡。隻是沒想到是在這個除夕之夜,在眾人的注視下,由她自己一點一點親手擦去臉上的偽裝。
她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度日如年,隻覺每一瞬間都很痛苦,腦中飛快地思考著如何應對接下來的場麵。
她一點一點地擦拭,東擦擦,西抹抹,不小心將鼻子上的痣給擦落了,臉也越洗越花。
太夫人以往見寧暮雨時,她都戴著麵紗,這次是第一次見她真容,臉雖然黑黢黢的,但也隻是滑稽,說不上美醜。
因為寧暮雨將蕭天澤照顧得好,太夫人對她有好感,想起寧暮雨從前說自己長得醜,突然很想看看她究竟長的什麼樣子,於是道:“你看不著臉上的臟地方,還是讓彆人幫你清洗吧。”
侍女應了聲,去拿帕子,寧暮雨轉過背,笑眯眯地看著侍女,拽住帕子一角,死死不放手。侍女疑惑不已,重新打了盆水乾淨的過來,手中還拿了一條新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