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暮雨驚醒了,她陡然睜開眼來,見蕭天澤穿著一襲白色的袍子,手中端著一個青花茶杯,長身立在眼前。他臉色蒼白,又因穿了一身白袍,顯得愈發憔悴,看上去像一個失血過多之人,好像隨時有可能倒下......
寧暮雨忘記了背上的疼痛,咕嚕一下爬了起來,慌忙接過蕭天澤手中的茶杯,又搬起一張五足圓凳放在他麵前,乾笑道:“二公子快坐。”
她穿著一件蔥綠色的長衫,發髻鬆散地放了下去,耷下來的一縷長發被撩至耳後,露出下方一截白綢似的光滑脖頸。
蕭天澤隻瞥了一眼便匆忙地移開了眼睛,又見她端著茶杯呆立在原地,道:“你不是說口渴嗎?”
寧暮雨一時緊張,自然將喝水什麼的拋在了腦後,這會兒被提醒,捏著茶杯猛灌了一口水,喝完又大咧咧地抹了抹唇邊的水漬,故作鎮定地笑道:“二公子來找奴婢有事嗎?”
蕭天澤撤回目光,就著圓凳坐下,道:“你這幾日不用來跟前伺候了。”
他說得極其認真,不像是玩笑話,寧暮雨下意識地問:“為何?是奴婢做錯了什麼嗎?”
蕭天澤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眼中有波光閃動,晶瑩剔透,像將流未流的眼淚,待看清了,才發現這汪水一直都蓄在眼中,如同清晨草葉上懸掛的露珠,裹著一縷縷不安和緊張,搖搖欲墜。
蕭天澤想起她昨晚擋在他身前的堅決,其實,那時她心中應該也像此刻一樣含著恐慌,隻不過她咬牙將恐懼壓了下去,就如同第一次騎雪衣那會兒,將所有情緒化成堅硬的甲衣,將自己武裝成一個強得可怕的戰士。
寧暮雨在不安中等待著回答,蕭天澤眼裡有深不見底的陰雲,仿佛要揉碎了她所有的期盼。可沉默半晌後,他隻柔聲道了一句:“你確實錯了,錯在不該替我擋那一下。”
這句話解除了寧暮雨所有的不安。她瞬間鬆弛了下來,放下手中緊攥的茶杯,笑著道:“不礙事,這傷也就一點點痛,奴婢皮糙肉厚,沒那麼金貴。”
雖然蕭天澤身邊還有十五伺候著,可是十五三大五粗,終歸不夠細致。且她已早把照顧二公子當做了在侯府生活的第二要務(報仇是第一),蕭天澤傷得比她嚴重,她實在不放心他一人。
蕭天澤眉頭輕擰了一下,眼角帶起一抹似有似無的慍怒,無聲地看了她一晌,後道:“你為何總是這麼倔?”
“我......”寧暮雨的心又跟著提了起來,甚至有些不服氣,“奴婢勤懇當差,二公子上哪找這麼好的丫頭啊?”
她已經這麼儘心儘力了,二公子為何還不滿意?
蕭天澤又被蕩進了那雙含著一汪露珠的眼眸裡,他眸光向下,避開交鋒,滑到了自己的手指上,眼角還帶了一抹怪異的笑。
他哪裡是這個意思呢。
因為隔得近,寧暮雨將他的笑看得真切,她反複的揣摩著,第一次辨明他眸光下隱藏的東西。
黑夜和白晝很好辨認,因為那是相反麵,但是黎明和黃昏乍一下出現在眼前,有可能會因為那一瞬間的相似迷惑人的雙眼。
將黎明藏在黃昏之中,是蕭天澤慣用的偽裝戲法。永遠不對人表露自己的真實心意,就像現在,明明是關心,卻又生怕讓人發現,說話的語氣涼颼颼的,容易令人誤解。
不過好在,她及時發現了。
“二公子若是心疼奴婢,不如這個月給奴婢多發點月錢吧。”寧暮雨撐著下巴,笑眯眯地看著蕭天澤。
蕭天澤重新看了她一眼,沉默無言。
寧暮雨開始耍起了貧嘴:“二公子你想啊,奴婢整天躺著,心情就會變得不好,心情不好傷便好得慢。若是二公子多給奴婢發一點錢,奴婢的心情立馬陰天變晴天,不用休養傷都好了。”
蕭天澤眉心一蹙,臉色逐漸寒了下來,審視地看著她,問:“你這麼努力攢錢,是為了什麼?”
寧暮雨收起了笑容,她察覺到蕭天澤這一瞬間的情緒變化,心中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趕忙解釋道:“為了貼補家用啊。奴婢家裡窮,有個弟弟要讀書,父親又病著,隻有母親一人做些零工賺錢養家,根本入不敷出。”
她言辭懇切,聲情並茂,沒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卻被蕭天澤無情地拆穿。
“你在太夫人那領一份工錢,在覓月軒領一份工錢,西泠閣也從來沒缺你那份。你這麼想要銀子,應該不隻是為了貼補家用吧。”
蕭天澤的逼視讓寧暮雨亂了心神,她心突然湧出了一股無名的怒火,想也沒想便說:“那二公子說,奴婢是為了什麼?這世上有人不喜歡錢嗎?”
說完察覺話的重點錯了,趕緊找補,“二公子彆冤枉奴婢,奴婢的心始終在西泠閣的,怎麼會領其他院裡的工錢。若是真有這樣的好事,奴婢不早發財了麼,哪還會在這當丫頭?”
蕭天澤從這話中找到了蛛絲馬跡,從前他不理解的東西,現在終於理解了。他冷笑了一下:“原來,你是想替自己贖身。”
寧暮雨隻覺得渾身涼颼颼的,她猜想,上一世蕭天澤能夠深山老林中碰到她或許不是巧合,說不定他在有覓軒中安插了什麼眼線。所以這一世,她出入幽篁齋和覓月軒,領了太夫人和謝瑗的錢,蕭天澤從一開始就知道。
為何他一直沒有拆穿她?難道是發現了她的目的?
可他在意的好像不是她領三份工錢的事,而是她要替自己贖身?
蕭天澤將金瘡藥扔在床上,“你的心情好不好與我無關,傷何時好更與我無關。”說完冷著臉走了。
寧暮雨愣在原地,二公子究竟是在鬨哪出啊?他該不會知道了香料一事吧!
***
書房。
蕭天澤拿起一冊書,擋住了眼底的慍怒。
他見到過寧暮雨出入覓月軒和幽篁齋,曾經以為她是覓月軒安插過來的奸細,又以貼身侍女的名頭打太夫人那邊的主意。
可是幾個月的相處下來,她仔細當差,無微不至地服侍他,並沒有出現任何對他有實質性傷害的事。
那一天月夜,他因為失眠在院中散步,見到寧暮雨貓著身出了院,他跟在她身後,想看她究竟要做什麼,結果見她蹲守在暗處,伺機撞向了蕭天全。第二日蕭天全便和謝瑗大鬨了一場,他很確定,那對耳墜子是她的傑作。
那時候,他便開始懷疑,她的目的或許不是西泠閣,而是覓月軒。
隻是他一心放在讀書之上,無心管覓月軒之事,便仍由她與覓月軒接觸。
明知謝瑗會為了在她身上套取西泠閣的消息兒而出錢收買她,明知祖母會為了讓她多花點心思照顧自己而出錢犒賞她,明知她一直都很在意錢......
拿書的手指因過於用力而顯得泛白,他放下書本,視線看向窗台那盆蘭花。
大概是天氣過於嚴寒,葉子稀疏地插在盆裡,低垂著頭,葉片不再是青嫩的綠色,多了絲深沉厚重,仿佛垂老之人,少了一抹生氣。
他呆呆地看了半晌,覺得心中不再那麼堵,又突然感到驚愕,她想為自己贖身出府天經地義,難不成一輩子在這府裡當丫鬟供人差遣,他為何要生氣?
***
寧暮雨塗了金瘡藥,在床上躺了一天,蕭天澤走之後,她才覺得後知後覺到背疼得厲害。
因為塗了藥,室內也悶了一股藥膏味。她不喜歡這股氣味,第二日醒來後,急忙起床推開了窗戶,清冷的空氣魚貫而入。
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呼了出去,順著縹緲的白霧看到窗外飄起了小雪花,屋頂上好不容易融化了積雪,現在又覆了一層薄薄的白色紗衣。
隔了一天,二公子應該已經消氣了吧。她頭腦霎時清醒,第一時間想起了昨日的事情。可她仍然沒有明白,二公子為何要因為她想給自己贖身而生氣?
想贖身有錯嗎?走之前她又不是不乾活了!
還是說二公子氣的是她找他要錢?可他明明是侯府二公子,她替他扛了打,要點錢作為補償,過分嗎?
寧暮雨怎麼也想不通,二公子時而大方時而小氣,真真古怪得很!
但是經過這次的教訓,她再也不敢在他麵前提錢的事了。
***
轉眼到了臘月下旬,侯府上下多了一份慶賀新歲的喜氣。
蕭天全的身體逐漸複原,水蓮汀事件之後,他肉眼可見的消沉,除了去學堂,終日悶在覓月軒內。有時在去請安的路上碰到蕭天澤,他再也不像從前那般出口便是譏嘲和刁難,而是如同陌生人一般,默不作聲地走開。
趙西子的肚子越來越大,溪風院沉浸在孩子即將落地的喜悅之中。雖然趙西子是妾室,可她肚中懷的是侯府曾孫輩第一個孩子,加上侯府的人口太過簡單,蕭天全和蕭天澤均無所出,蕭齊愈對這個孩子很難不重視。
孩子還未落地,溪風院內已經擺滿了嬰孩用品,金線織就的虎頭鞋和虎頭帽、各種小孩的衣裳和玩具、搖籃......
趙西子是首要功臣,自然得了太夫人和侯爺許多獎賞,什麼玉如意、紫檀木雕花屏風、累絲鑲藍寶石熏爐、碧玉簪子、絞絲鐲子......不過這些東西有許多都被李姨娘收進了自己的小庫房。
趙西子知曉李姨娘的為人,不欲與她計較,隻在院中安心待產,等著腹中孩子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