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芷晴看似在愜意地蕩著秋千,實則眼神一直盯在寧暮雨身上。
寧暮雨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走過去,問:“小姐需要奴婢幫忙推嗎?”
關芷晴腳尖輕觸地麵,停下了晃蕩,問:“你為何戴著麵紗?”
寧暮雨不想解釋,摘下了麵紗,她的臉會自己說話。
關芷晴見了她的臉,顯然身子頓了一下,臉上卻突然笑了起來,道:“我聽說天澤哥哥從前是沒有貼身侍女的,突然見到你我覺得有些奇怪,不過現在我知道了。”
在寧暮雨揭開麵紗之前,關芷晴光看她的眉眼,以為她是個美人坯子,總覺得蕭天澤能夠將她放在身邊,是看中了她的美貌。關芷晴為此感到深深不安。
等她見了寧暮雨麵紗下的臉,關芷晴才發現自己想錯了。寧暮雨根本不是什麼美人坯子,甚至醜得過分,她的擔憂和緊張感頓時一掃而光,竟生出一種寧暮雨是個可以親近之人的感覺。
寧暮雨將麵紗重新戴上,道:“奴婢沒有嚇著小姐吧?”
關芷晴拉住她的手,道:“當然沒有。”又問,“你在天澤哥哥身邊伺候多久了?”
“才......幾天。”
“那天澤哥哥是個怎麼樣的人?”
關芷晴離開京城十年,回來後曾多番探聽蕭天澤的事情,那些道聽途說的消息中,有好有壞,她很難分辨真假,想著直接問他身邊親近之人更加準確。
寧暮雨冥思苦想一番,最終決定昧著良心替蕭天說些好話,“二公子是個十分仁愛之人,從不苛待下屬。奴婢們日常當差難免會犯些小錯誤,可是二公子胸襟寬廣,不僅不同我們計較,甚至還會出言安慰我們。二公子對待我們下人就如家人一般溫暖,奴婢能夠在二公子院裡當差,簡直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關芷晴道:“有你這樣維護主子的丫頭,也是當主子的福氣。”
麵對他人的誇讚,不管誇讚的意圖是諷刺還是表揚,也要保持淡定——這是寧暮雨在西泠閣當差幾天悟出的道理,於是順口溜似的答道:“多謝小姐誇讚,奴婢愧不敢當。”
關芷晴又問:“二公子可有喜歡的東西?”
寧暮雨皺眉沉思了一晌,實在想不到蕭天澤的喜好。
關芷晴似會錯了意,連忙解釋:“你不必有所顧忌,我沒什麼其他的目的。隻是我今日過來見天澤哥哥,都沒給他帶禮物,心裡過意不去。你要是不方便說,就算了。”
寧暮雨擺手,道:“小姐誤會了,奴婢不是擔心小姐有所企圖,奴婢隻是在想二公子喜歡的東西有很多,最喜歡的是什麼。”
“是什麼?”
“花!”
“花?”
“對,二公子最喜歡花了!不管什麼花都喜歡。”
“普通男子大部分都喜歡刀劍一類,喜歡花倒是很特彆。不愧是我的天澤哥哥,連喜好都和彆人與眾不同。”
寧暮雨剛才還在為蕭天澤拋下她一人開溜的做法感到鬱悶,想著正好借此機會好好整治他一次。
她現在已經腦補出了蕭天澤收到姑娘送的花時萬分精彩的表情,臉上綻開了微笑,眼角也沁出了笑意,整個人如同這滿園的花朵般燦爛而肆意。
關芷晴突然覺得她的笑容有些刺眼,輕咳了一聲,問:“你在天澤哥哥麵前也帶著麵紗嗎?”
寧暮雨收起了笑容,道:“二公子已經習慣了奴婢的模樣。”
看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花,寧暮雨陪著關芷晴回了幽篁齋。
蕭天澤已經在廳內等候,關芷晴朝他奔了過去,寧暮雨則悄悄站回蕭天澤身後。
蕭天澤將畫遞給關芷晴,道:“時間匆忙,畫得粗糙,你將就著看。”
關芷晴接過畫卷,打開,細細地看。
半山側立,兩三枝淡粉色的鵝毛粉黛斜側著探出頭來,躍然於紙上,頗有“輕肌弱骨散幽葩,更將金蕊泛流霞”①的意味,隻不過此刻金蕊換成粉蕊更為貼切。
關芷晴看了半晌,眼中漸漸流露出欣賞和崇拜之色,收了畫,輕聲對蕭天澤說:“我很喜歡,謝謝天澤哥哥。”
下午耽誤了功夫,蕭天澤待客人走後,沒在幽篁齋多做停留,匆匆回了西泠閣,一個人進了書房。
隔了一個時辰,幽篁齋的人突然來喚寧暮雨。
十五坐在台階上,撐著頭道:“定是太夫人要問你關於公子的事情,你知道該怎麼回答吧?”
寧暮雨道:“我能怎麼回答,我如實相告唄。難不成還瞞著老太太?”
“不是讓你瞞......”十五頓了半晌,又道,“總之,你彆多事同老太太講院裡人手不足之類的事情。”
寧暮雨搬來西泠閣的第一天,十五和她爭鋒相對。為了不落下風,寧暮雨說以後要同夫人稟告公子院裡的丫頭太少。今日,十五不再冷眼看拿她,甚至能夠正常同她交流,寧暮雨原本以為是他接納了她,沒想到隻是他對“告狀”一事耿耿於懷,不敢再那麼明目張膽地招惹她。
寧暮雨挑眉,有些唏噓地問:“你,這是在求我幫忙?”
十五抬頭望著寧暮雨,認真道:“你病了那三天,是二公子讓我出去給你買藥,還讓燕爾照顧你。若不是二公子,你現在真不知道在哪裡。所以我不是求你,隻是讓你銘記二公子的恩情。”
“本來我這鐵打的身子,一年半載都難得生一次病。若不是因為二公子的“恩情”,我想我根本用不上那副藥,更彆說讓人照顧!”
這件事情怎麼說二公子都占不到理,看寧暮雨存心不配合的樣子,十五乾脆閉了嘴。
寧暮雨見他杵在原地生悶氣,眼珠子溜溜一轉,道:“人手不足之事我可以暫時不提。不過......我有個條件。”
“你說。”
“你們每天早上出去做什麼,帶我一塊去。”
十五僵在原地,嘴唇緊抿,不知該如何作答。
“不著急,這件事情你找個時機同二公子知會一聲,他若問起理由......便辛苦幫我想想。”寧暮雨悠哉悠哉出了西泠閣。
***
太夫人喚寧暮雨,問了這幾日蕭天澤飲食起居上的事情,又將話題轉到今日逛花園一事上。寧暮雨撿了些合適的話說,又將關芷晴的活潑直爽誇讚了一番。
太夫人很滿意,喚了茗心過來。
茗心捧過來一個荷包,太夫人笑著對寧暮雨說:“這個你收下,日後二公子還要你費心照顧,隔三差五過來同我講講他的情況,也好讓我放心。”
銀子是太夫人拋過來的橄欖枝,收下便意味著要給幽篁齋做一份活兒。
寧暮雨琢磨了一番,幽篁齋的活同覓月軒的活大同小異,做起來卻更加簡單。因為太夫人是一門心思關心蕭天澤,安的全是好心,她隻要將蕭天澤照顧好,然後如實稟告太夫人情況,用不著對誰撒謊,也用不著思慮什麼話能講、什麼話不能講。
寧暮雨欣喜地接過了銀子,又表了表態:“太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好好照顧二公子。”
回到西泠閣,已經近黃昏,蕭天澤還在書房未出,寧暮雨輕敲了門,送了一碗銀耳蓮子羹進去。
蕭天澤靠在圈椅中未動,一手捏著書,擋住了下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眯起的眼睛在外,似在冥神思考。
“替我研下墨。”蕭天澤略帶沙啞的聲音從書頁後透出來。他未睜眼,顯然把來人當成了十五。
寧暮雨微頓了一下,照做了。
墨汁在墨盤裡暈染成一朵綻開的花,寧暮雨聽著研墨聲,側頭靜靜端詳蕭天澤。
他的眉是舒展的,睫毛在眼下鋪成一扇簾子,隨著胸膛的起伏微微閃動。
一縷墨黑的發從頸部延伸過來,懶洋洋地垂在身前,若不是雪白的脖頸微微露出一截,那黑發便隱藏在他墨色的衣角中,融合天衣無縫。
寧暮雨突然覺得,這人安靜待著不講話時,倒沒了從前刺撓撓的感覺,反而變得過分溫和儒雅,給人一種極好相處的錯覺。
風從窗戶裡溜了進來,一股熟悉的淡香突然浮現在鼻尖,蕭天澤猛地睜開眼睛。
寧暮雨慌張地錯開眼,也不知是害怕還是心虛,解釋道:“奴婢來給二公子送銀耳蓮子羹,秋天易生燥,二公子喝了好潤潤喉。若是二公子沒其他事,奴婢便告退了。”
“誰允許你進書房的?”蕭天澤還未習慣寧暮雨身上那若有似無的香味,有些抵觸情緒。
“奴婢敲門了。”寧暮雨手中飛快地研墨,又哆哆嗦嗦轉了話題,“二公子在看《詩經》啊,嘿嘿,奴婢覺得那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很不錯,哈哈......”
“你,知道詩經?”蕭天澤收起了身上的刺,表情突然變得詫異。
寧暮雨鬆了一口氣,手中研墨的力度也輕了些,“知道一些,我弟弟在家時常讀這些書,偶爾會給念給我聽。”
蕭天澤將書擱在桌上,繼續問:“你對讀書有興趣?”
“有啊,我弟弟每日下學回家便會同我講這些書,有時候是一句話,有時候是一個故事,我聽著還蠻有意思的。”
“你可識字?”
“一點點。”寧暮雨笑著用手指比劃了一下。
“寫幾個字看看?”蕭天澤也不等人答應,直接在桌上鋪開一張宣紙,然後將毛筆遞給寧暮雨。
寧暮雨心虛地笑,連忙擺手拒絕,“奴婢想起還有其他事要做,就不浪費二公子的筆墨了。”
“就寫你的名字。”
淡淡的話語中有讓人不容置疑的威勢,寧暮雨無奈接過筆。
黑色的墨跡在紙上征戰,留下重重的痕跡,三個字寫完,寧暮雨覺得她有些對不起這麼好的筆墨和紙。
蕭天澤盯著紙上那歪歪扭扭的字看了半晌,唇邊突然泛起一絲淡得不能再淡的笑意,若不是寧暮雨隔得近,根本不可能察覺。
“奴婢的字醜,二公子想笑就笑吧。”寧暮雨把筆擱在筆架上,有些鬱悶。
寧朝雲教過她認字,但是沒有教過她寫字。因為家裡窮,紙筆不可能浪費在她身上。她不懂寫字的筆畫順序,能把字寫下來,完全靠記憶,每個字都是印在她腦海中的一幅畫。
蕭天澤抿起笑意,手指彎曲,輕叩了叩桌上的《詩經》,道:“這本書你拿回去看吧。”
“啊?”寧暮雨狐疑地抬頭,不知他有何用意,”二公子不看嗎?”
蕭天澤用手指輕點了兩下腦袋,平靜地說:“已經全部裝在裡麵了。”
“很多字我不認識,估計看不太懂。”
“不認識的字抄在紙上,回頭拿給我。”蕭天澤又取了些紙和一個包好的盒子給她,“這裡麵是筆和墨。”
寧暮雨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擾亂了心神,試探地詢問:“二公子,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吩咐奴婢做?”
在她心中,如果錢是這世界上第一貴重的東西,那麼書排第二。若沒個理由,她還真不相信蕭天澤會突然這麼好心,送她如此珍貴的禮物。
“你想多了,隻是看你寫的字有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