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齋。
這院子裡青石板鋪成小徑,種滿了高大的古樹,處處都是綠蔭,顯得幽靜深沉。身處其中,總有著恍若隔世的感覺。
正堂裡傳來歡聲笑語,是寧暮雨在這院裡從未聽過的熱鬨。
寧暮雨跟在蕭天澤身後入內,對著太夫人行了禮,便安靜站在一旁。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端坐在太夫人下方的圈椅中,長得慈眉善目。她身旁挨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梳著時興發髻,戴著精致的發簪,著粉衣粉裙,一笑起來甜甜的,看著分外嬌俏可人。
蕭天澤坐在老太太和少女的對麵,寧暮雨突然感覺身上罩過來兩道目光。她一抬頭,便與那粉衣少女四目相對。
她端起侍女那一套麵對主子和客人的標準笑容,那粉衣少女也對著她笑。她垂眸移開了眼,那少女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身上。
太夫人笑著道,“澤兒,你快瞧瞧是誰來了。”
蕭天澤對老夫人行了一禮,道:“祖母安好。”
這老太太是關家老夫人。蕭天澤的祖母同她是從小的交情,兩人生在京城、嫁在京城,一直都有聯係。蕭天澤幼時常常跟著祖母去關府玩,關家祖母那時常開玩笑說要讓蕭天澤當自己的孫女婿。
“是個好孩子。我去蘇州住了幾年,幾年未見,天澤都長這麼高了。”關老太太打量了他一眼,臉上止不住笑容,又用手指比劃了一個高度,“你小時候來我家玩時,才這麼一點高。”
旁邊的粉衣少女突然探過頭問:“天澤哥哥可還記得我?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玩過呢。”
蕭天澤回看了她一眼,道:“關妹妹好。”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粉衣少女喜笑顏開,起身行了一禮,“天澤哥哥安好。”
蕭天澤頷首回了一禮。事實上,蕭天澤對這女子並沒有太深的印象,但是能跟在關老夫人身邊的,又這般年紀,以他對關府的了解,除了關老夫的孫女,不會是其他人。
“快坐下,這蹄子越發沒禮貌了。”關老夫人寵溺地斥了句。
太夫人忙道:“芷晴性子活潑,又不見外,我反而喜歡。”
這粉少女名為關芷晴,關家的嫡孫女,有一個嫡親哥哥名叫關仕安。
關芷晴幼時,常見蕭天澤來家中同關仕安一起玩耍,對蕭天澤的印象也極深。
在她的記憶中,每年初夏時節,蕭天澤隨蕭祖母到府上來玩,都會給她帶上一盒甜甜的荷花酥。
蕭天澤跟她哥哥關仕安玩得好,兩人特彆喜歡坐在開滿花的梧桐樹下垂釣。盛夏天裡,淡紫色的梧桐花隨岸簇擁著盛放,開得繽紛且熱烈,不用風吹便香氣四溢。
那時,關芷晴最喜歡跟在他們身後,不管做些什麼。
可她性子鬨騰,喜歡爬到梧桐樹上,用力去踩細枝條,不僅抖落一池花,還把魚兒驚走。見沒人理她,她便自己逗自己笑,笑聲清脆,次次都能把魚嚇跑。
有她在,關仕安和蕭天澤的魚簍中從沒有出現過魚的身影......
從此,關侍安嫌棄關芷晴,寫在臉上的嫌棄——不許關芷晴靠近池塘,以及跟在他們身後。
關芷晴年紀小,府中沒有同齡小夥伴和她玩,她哪裡會答應,偏偏跟在哥哥和蕭天澤身後,哭著鬨著也不離開。
這個時候,關仕安便會在一旁翻白眼,默默看她哭。隻有蕭天澤會過來安慰她,有時會摸摸她的頭,給她一顆糖;有時則將釣竿給她,親自教她釣魚。
後來,關芷晴的父母離異了,關仕安被留在了京城,她則被母親帶回了蘇州。從此之後,她再沒見過蕭天澤。
前幾年,關芷晴的母親因病去世,關家擔心她無人照拂,關老夫人便親自南下蘇州。怕關芷晴突然離開不適應,關老夫人先陪著她在蘇州生活了幾年,兩人建立起祖孫的感情後,才一起回了京城。
關芷晴回到京城老宅,關仕安天天不著家,他父親已經新娶了妻子,還有了新的兒子和女兒。她被迫去熟悉這陌生的一切,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被哥哥欺負時的場景,心中害怕很被再次拋棄。
關芷晴在舊居陷入同樣的困境,突然就想起了蕭天澤,那個會給她糖吃、柔聲安慰她的哥哥,一想到他,她心底的害怕便消散了幾分。
關芷晴詢問祖母蕭天澤的事情,關老夫人零零散散說了一些,又答應她,過段時日帶她去侯府玩。
關芷晴終於如願所償,見到蕭天澤的第一眼,便認出了他,他同小時候長得很像。
相隔了這麼多年的時光仿佛在一瞬間急速地拉近,近得沒有絲毫縫隙。
關芷晴靜靜看著蕭天澤,突然生出一種有種錯覺,好像同他沒有交集這十年的時光不複存在,他還是她的天澤哥哥。
太夫人拿起十五上午送過來的煙山秋景圖,道:“這是澤兒畫的畫,你瞧瞧。”
關老夫人接過,細細地看,嘴裡不住誇讚:“這山巍然聳矗,氣勢磅礴,這瀑布飛流而下,乾淨利落,煙霧繚繞,山腰上的行人和馬匹半隱半現,我這個不懂畫的人都覺得身臨其境。”
太夫人笑說:“你誇得過了,這畫不過是他閒來無事塗鴉玩耍的。”
關芷晴也湊過來看,半晌後道:“我外祖父家也收藏了很多名家字畫,現下覺得都不及天澤哥哥畫的這幅應景。此時是秋季,若是祖母出過遠門便知道,山林的景色與這幅畫上的景色一般無二。”
蕭天澤禮貌性地微笑,並沒有接話。他想起前段時間祖母就同他說過,要邀請國子監家的關二小姐來家中玩,沒想到今日找他要畫,是為著這事。
太夫人端起茶杯往裡吹了吹,道:“這秋日風景盛好,我們府上花園裡開了好多菊花。本想親自帶你們去觀賞,但我近幾日身子有些不便,不如由澤兒帶你們一塊去瞧瞧。”
關老夫人看了太夫人一眼,道:“我許久未見老姐姐,隻想同你說說話,看花便讓兩個年輕人去。”
關芷晴偷看了蕭天一眼,臉上浮起一坨紅暈,拉起關老夫人的衣角,輕聲道:“聽祖母的。”
寧暮雨在一旁聽著,怕被發現,便用力抿起嘴,壓住唇角的笑意。又突然意識到自己帶著麵紗,沒人發現得了,便咧開嘴笑。
十五在旁飛速盯了她一眼,她笑盯了回去。蕭天澤側身來端茶杯,冷不丁瞥了她一眼,她打了個寒顫,收起了笑容。
茗心走了過來,道:“太夫人,午膳已備好。”
太夫人拍了下腿,道:“你看我,高興起來光記著聊天。真是越老越糊塗,妹妹不要怪我怠慢。等用完膳,你們再去看花,正好消食。”
***
秋天午後的陽光是屬於小貓的,那般慵懶舒適,曬得人骨頭發酥。
寧暮雨半眯著眼睛,跟在蕭天澤和關芷晴身後,穿梭在花叢間,聞著花香,瞌睡連連。
關芷晴突然停住腳步,低頭去聞花香,蕭天澤也跟著停了下來。
寧暮雨還在瞌睡,若不是十五拉了她一把,顯些就要撞到蕭天澤身上。
十五對著她擠眉弄眼,滿臉不滿。寧暮雨抱歉一笑,頓時打起了精神。
關芷晴聞完花,回眸問:“天澤哥哥,這花是什麼品種?跟我今天穿的衣服一個顏色,我從前倒沒見過。”
蕭天澤道:“鵝毛粉黛。”
“開得絢爛,名字也好聽。那這個呢?”關芷晴指著令一朵紅色的問。
“火鳳凰。”
“這個呢?”
“秋染晨霜。”
關芷晴笑容甜甜,道:“天澤哥哥懂得真多。”
花架一排一排整齊擺放著,猶如萬紫千紅鋪成了華麗的錦繡,寧暮雨也認真看起了花。
比起她在家裡種的花,這裡的花顯然品種要豐富很多,也更具觀賞性,很多連她都叫不出名字。
寧暮雨湊到一盆綠色的菊花前,細細觀看了一下,突然瞥見一個小小的牌子藏在花枝身後。她抽出來一看,牌子上正寫著花的名字......
“天澤哥哥懂得真多”——寧暮雨想起這句甜膩膩的話,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十五剜了她一眼,用嘴型問:“你抖什麼?”
寧暮雨將花枝後的牌子扯出來給十五看,用嘴型回:“二公子懂得好多哦。”
十五對她比了個噓的手勢,又用手掌斜抵在脖子下,悄無聲息一拉,意思是再不閉嘴,後果自負。
關芷晴邊走邊聞,時不時問一句花名。蕭天澤在她身後,不厭其煩地回答。
寧暮雨和十五跟在身後,手中嘴裡小動作不斷,時不時交流著蕭天澤和關芷晴的情況。
微風拂花影,暗香陣陣,寧暮雨突然笑了笑,總有種十五不再像從前那般排斥她的錯覺。
走了許久,侍女遞過來一張帕子,關芷晴拿過來擦了擦額間滲出的細汗,又把帕子遞回侍女手上。
寧暮雨有樣學樣,也給蕭天澤遞了一張手帕。蕭天澤睨了她一眼,沒有其他動靜,寧暮雨撇撇嘴,悻悻將帕子揣回兜裡。
花園深處的樹影下,掛了一個秋千,陽光在上麵灑下斑駁的影子,星星點點,明暗交織。
“天澤哥哥,我想蕩秋千。”關芷晴指著那秋千道。
蕭天澤對十五使了個眼色,十五立馬走到秋千底下,握住繩子往下拉了拉,檢查秋千是是夠牢固。
“公子,秋千很結實。”十五檢查完後回複。
蕭天澤對關芷晴頷首,示意她去。
“謝謝天澤哥哥。”關芷晴穿過花叢跑到秋千下,坐上去,悠閒地蕩了起來,半晌後道,“天澤哥哥,你畫工高超,能不能請你為芷晴畫一幅畫?”
蕭天澤道:“我隻擅長繪景,從未畫過人物肖像。若是你想要自己的畫像,我安排府中的畫師幫你畫。”
“不用畫我,剛才的鵝毛粉黛就很美,天澤哥哥畫那個可好?”關芷晴隻想要蕭天澤為她而做的畫,隻要是為她而做就行,不管畫的內容是什麼。
蕭天澤想起祖母的話——“這姑娘沒了娘,你多照顧照顧她”,心軟了,道:“我先送你回祖母院中,等畫好了,在送過來。”
關芷晴道:“我還想看會兒花。天澤哥哥,不如讓你的侍女陪我一會兒,等我看完了,再回幽篁齋。”
蕭天澤回頭看了寧暮雨一眼,他的身形恰好擋住了關芷晴的視線,寧暮雨對著他輕搖了搖頭,又眨了眨眼——意思是彆拋下我。
蕭天澤突然淡淡笑了起來,這笑容並不純粹,寧暮雨頓感不妙。
果不其然,寧暮雨半晌後便聽到蕭天澤對關芷晴說,“好,就讓我的侍女陪你看花。”